一

立夏在西瓜地里找到楊亞飛。這次，她單槍匹馬，就一個人來到西瓜地。她抱著決絕的態(tài)度，成敗就在此一舉。

楊亞飛還是一身破爛地站在了立夏的面前，看起來很忐忑，“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明著跟你說，我姐周立春看上你了。她是個從來不看重錢財?shù)呐⒆樱豢慈恕Ｋ裏崆樯屏迹赂覉詮?qiáng)，她愿意和她所愛的人一起拼搏，用自己的雙手建設(shè)未來的新生活。你所有的顧慮都可以打消，男人就該有骨氣，相信自己的能力，不要動不動就小看自己。如果你真看上我姐了，請你今晚七點半去村衛(wèi)生所，我姐會在那等你。話我說到了，信不信由你。”

立夏氣宇軒昂地說完，大踏步走了。這一番話她偷偷地練了好久，她要保證就算再緊張也要流利地說出來，把要表達(dá)的意思表達(dá)清楚，一氣呵成。她要用這種方式向楊亞飛表明，她周家姐妹是認(rèn)真的，如果楊亞飛不敢應(yīng)戰(zhàn)，那么要么就是他確實沒看上周立春，要么他就是一個沒有骨氣沒有血性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從此以后，她們姐妹也就死了這條心，不會給姐姐的青春留下遺憾。

立夏走了，留下楊亞飛一個人站在地頭，心臟猛烈地跳動著，青春的激情快要把他打倒了，一切仿佛在夢中，他沒辦法相信這是事實。周立春竟然看上了自己？她竟然是如此熱烈的女孩子，竟然派妹妹送信要約自己見面？這怎么可能？可是，這明明不是夢啊！你看，眼前的西瓜地，滿滿地都是自己勞動過的痕跡啊！那翠綠的胡蘿卜纓，一簇簇地展開著，不是正在向自己笑嗎？難道它們是在向自己賀喜？

站了一會兒，楊亞飛實在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栗和心臟的狂擊，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他已經(jīng)做不到之前的云淡風(fēng)輕了。

楊亞飛的父親早早過世了，留下媽媽和兄妹六人艱難地過生活。楊亞飛上面有四個哥哥，因為個個都老實本分，勤勞能干，所以個個都娶上了媳婦，但同時也為這個貧困的家庭留下了大把的積荒。到了楊亞飛這里，生性要強(qiáng)的他發(fā)誓不再讓老媽受苦，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娶上媳婦，哪怕這個媳婦多丑也好，家境多差也罷，只要能老老實實地跟他一起過日子，孝敬婆婆，善待全家就好。

各個哥哥都分出去另過了，有了嫂子們，哥哥們都不太關(guān)注這個家了，都忙于建設(shè)他們自己的本來也不寬裕的小家庭了。只有和他感情最好的小妹亞麗一直支持著五哥，無論他干什么，亞麗都會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后面，多累多難的活她都能幫把手，這給了楊亞飛無窮的動力和深深的溫暖。老母親一身病，夏天還好，到了冬天就是在炕上咳嗽個沒完沒了，這個破家就由楊亞飛兄妹艱難地支撐著。

楊亞飛沒心情出去野逛，他沒有資本和那些同齡的男孩子們一起出去玩，出去瘋，出去和漂亮女孩子們獻(xiàn)殷勤。閑著沒事，他要想著怎么能讓這個家多點收入，少點積荒。春天，他就帶著妹妹專心蒔弄著家里的那點地，夏天，地里收下的土豆，豆角，茄子等菜蔬，他都會帶到集市上去換幾個零花錢，秋天，他細(xì)心地收割莊稼，一粒糧食也舍不得丟掉，這是一年的收成，大部分換成錢幣后要抵掉當(dāng)年的要緊積荒的。冬天，他也會想著找機(jī)會打些零工，掙點兒過年的錢。

村會計趙家的女兒月梅喜歡他，這一點他很清楚。月梅是從小和他一起玩到大的伙伴，雖然從未在他心里激起什么特別的漣漪，但也毫無惡感，就像亞麗一樣溫暖著他。但是他更清楚的是，趙會計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趙會計兩口子勢利得很，月梅長得還有幾分姿色，他們一心想要借著女兒攀上高枝兒呢，怎么可能把女兒嫁給這個窮小子呢？

盡管趙月梅不斷地向楊亞飛示好，偷偷地給他送東西，楊亞飛都一直保持著理性的態(tài)度，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不想讓自己陷進(jìn)去，到頭來害己害人。同時他對自己也很有信心，憑著自己的英俊的模樣和踏實的人品，總會有好姑娘不嫌棄自己的家庭心甘情愿地跟自己過日子的。

那天，在西瓜地里，他看見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從小路上走過，明媚的陽光下，女孩臉上的淡淡笑容是那么燦爛美好，那豐滿的腰身，那挺拔的個頭，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孩模樣啊。趙月梅個頭太小，身材太纖細(xì)，性格也蠻橫些，不是理想的過日子好手。可是眼前的女孩子穿著漂亮的格裙子，雪白的襯衫，皮膚白皙細(xì)嫩，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錯，肯定不是普通的村姑，簡直就像仙女一樣啊！

要是能和這樣一位女孩子一起過生活該多好啊。楊亞飛看著想著，自己就哧地笑了，真是白日做夢呢。

可是，那天去衛(wèi)生所送西瓜，他真真地就又看見了那個姑娘，身穿白大褂，就笑臉盈盈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手心都冒了汗，沒敢逗留，放下西瓜就走了。他怕這個形象會深深地印在自己的心里，這對自己將來的妻子不公平。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張艷艷趕上來居然說人家女孩看上他了，這怎么可能？

楊亞飛聽說過衛(wèi)生所來了周山的女兒立春，許多男孩子都拼了命地去那獻(xiàn)殷勤。對于周立春，他只記得小時候的印象，少先隊的大隊長，不管什么活動都能看見她的身影，長得什么模樣也不太記得了，只是感覺比任何男同學(xué)個子都高。長大以后，他輟學(xué)回家，除了琢磨怎么讓這個窮家出點錢，再沒心思做其它的。衛(wèi)生所也從未去過，自己和妹子從來都不吃個藥片，老媽的藥他都是順路在縣里買，因為縣里的藥店要比村衛(wèi)生所便宜許多。

那天在西瓜地里看見的仙女般的女孩子就是周立春？周立春看上自己了？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昨天，張艷艷跟他說的時候，他甚至沒有當(dāng)真。這些個小半大孩子懂得個什么？她們哪里知道什么是生活？光靠一張臉就可以吃飽飯嗎？簡直是笑話。可是今天，看著周立夏的樣子，可不像是在開玩笑了。人家大姑娘家，不可能無緣無故不顧臉面到自己面前說這樣一番話的。看來，周立春是真的看中自己了？她竟然真的不是嫌貧愛富的姑娘？

去不去？不去？自己又怎么舍得舍棄這么好的機(jī)會？去？在周立春面前，他真的一點信心都沒了。

楊亞麗頭上包了厚厚的圍巾從遠(yuǎn)處走過來了，看見自己的五哥在地頭坐著，便開起玩笑說，“五哥，偷懶是不是？才剛來多久啊，就歇著？被我抓到了吧？”

楊亞飛卻沒理會妹子的玩笑，開口問道，“亞麗，你認(rèn)識周立春嗎？”

“認(rèn)識呀，在衛(wèi)生所當(dāng)護(hù)士，長得可漂亮了。估計全桂家村的男生都想要把她娶回家呢。”

“要是我給你娶回家當(dāng)嫂子，你看咋樣？”楊亞飛看著妹妹臉上表情由意外到怪異到驚詫到不解的千變?nèi)f化，哈哈大笑了，“是不是以為你哥瘋了？”

楊亞麗收回復(fù)雜的表情，嘆口氣說，“五哥，咱家要不是這么窮，誰你都配得上。如果周立春不是嫌貧愛富的女孩該多好。”

楊亞飛站起身，拍拍妹子的頭，大踏步跨進(jìn)地里，大把地薅起雜草來。

二

吃過晚飯，立夏就陪著立春來到衛(wèi)生所。立夏幫立春出的主意，向周山撒了謊，說藥房的藥需要清點一下。周山相信女兒的話，但不放心立春一個人去，就讓立夏陪著，這正中了姐妹倆的下懷。

此時，村大院里已經(jīng)悄無人跡了，靜悄悄的，只有更夫的收音機(jī)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單田芳的評書。夕陽把最后一縷金色的光輝灑在菱形的花壇上，映得萬年紅紅的更加嬌艷，高梁菊黃得欲發(fā)燦爛。大群的蜻蜓在院子里飛舞著，連并著四周參差的柳樹，碧綠的草地，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黃昏晚景。

立春坐在衛(wèi)生所的診桌前，忐忑不安。妹子立夏采取了一個極端的辦法，明著面挑明了這件事，成敗只在此一舉。如果楊亞飛不來，就意味著人家根本沒看上自己，這份姻緣就此沒戲收場，這無疑對立春是一個重大打擊。自從初諳情事，自己的身邊出現(xiàn)過無數(shù)的男孩子，但卻沒有一個讓她動心。唯獨這個一身塵土、破衣爛衫的窮小子鉆進(jìn)了她的心里。那天只那一面，楊亞飛英俊的臉龐，挺拔的身材和臉上略有羞澀、不卑不亢的表情便深深地吸引了她。和這樣的人過日子踏實，這是立春的第一感覺，當(dāng)然他那俊朗的外表也深深地可了她的心，如果小伙子穿著一新，和自己并肩走在村路上，那絕對是桂家村的一道風(fēng)景。

尤其后來說到人家自尊心很強(qiáng)，不愿意攀高枝，這就更讓立春另眼相看了。比起那些不管天高地厚，厚著臉皮和自己搭訕的那些男孩子比，他是多么特立獨行啊！跟了這樣的人過日子，不管日子多窮，活得都會有尊嚴(yán)。并且他絕不會甘心永遠(yuǎn)過窮日子，他一定是那種一生都在奮斗的男人。日子是人過出來的，錢是人賺的，只要自己和他并肩攜手，共同奮斗，還愁過不上好日子？

可是，他會不會來呢？

立夏看著親愛的姐姐，心里也很惴惴。長這么大，她還從來沒看見過姐姐這樣局促過，她知道姐姐對這個窮小子是真真的動心了。可是，那個臭小子會不會來啊？她也沒有一點兒把握啊。

“姐，你放心，我準(zhǔn)保他會來。”立夏安慰著立春。

立春趴在桌子上，“準(zhǔn)保？你可準(zhǔn)保不了，你以為你姐好，別人可未必。”

太陽攜著最后一縷光輝悄悄地躲到地平線以下了，花壇邊上的晚飯花也完美綻放了，天色明顯暗了下來，這時候，一個人影突然出現(xiàn)在敞開的門口，嚇得姐妹倆蹭地站了起來。

是楊亞飛，他悄無聲息地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臉上掛著充滿歉意的微笑，“幾個門都開著呢，我正想敲敲這個門，嚇到你們了吧？”

立春的臉一下子紅了，一種由衷的喜悅從心底升騰起來，迅速彌漫了她的全身的每個細(xì)胞。她用眼睛去看立夏，希望立夏幫她一把，不要讓自己表現(xiàn)得太露骨。

立夏上前兩步，站在楊亞飛的面前，半笑不笑地說，“嚇到我不要緊，把我姐嚇到了，我饒不了你。”

轉(zhuǎn)回身，立夏拉過一把椅子，“請上座，楊亞飛同志。”

楊亞飛看了一眼臉龐紅紅的立春，也臉紅紅地坐了下來，“謝謝你，周立夏。”

立夏忍住笑，“我去給你們買汽水啊，你們聊著。”說著，飛也似地跑了。

屋里頓時靜悄悄。周立春偷眼看了看楊亞飛，今天的他比上次干凈了許多，衣服換了半新不舊的一套，頭發(fā)也顯然理了，看著更加英俊帥氣。她的心醉了，臉紅心跳，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楊亞飛做了一天的思想斗爭。每個人都渴望幸福，每個人都不會拒絕幸福。那天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金色陽光沐浴中的穿著格裙子的女孩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是一個天使般的影子。就算是自尊心也不能管住他的兩條腿，他覺得內(nèi)心有種強(qiáng)大的力量在驅(qū)使他前行。他沒有辦法拒絕這份真情誘惑。豁出去了，又能怎樣？就算將來不能完美收場，給自己的青春留下了一份難忘的記憶也好啊！這是對他年輕的貧瘠的生命的一份豐厚的饋贈啊！

“你……”周立春先開口，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楊亞飛接上話，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兩個人對視了一下，都羞澀地笑了。

“我還以為你沒看上我。”周立春低頭說，輕輕擺弄著自己纖長的手指。

“怎么會？”楊亞飛連忙說，“是我覺得……我家實在太窮了，窮得可能超出你的想象。你家條件好，恐怕你會接受不了那樣的窮日子。”

“再窮也比舊社會強(qiáng)吧？有衣服穿有飯吃，對不對？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只要勤勞能干，用自己的雙手總會能創(chuàng)造出自己理想的生活的，你說呢？”

楊亞飛抬起頭，看著周立春紅潤俊美的臉頰，心都醉了。他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貼心溫暖的話來，他以為從小家境好又在城里念過書的女孩子都會很虛榮，都不會懂得吃苦。

“我也相信靠自己的雙手，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的。只是我家眼下情況真的很困難，我四哥剛結(jié)婚不到半年，前面三個哥結(jié)婚拉下的饑荒還沒還完，這次又欠下一大筆。我媽常年有病，到了冬天連飯也做不了。只靠我和我妹妹苦心經(jīng)營那點兒地，日子真的很緊。”

楊亞飛低頭說了自己家的境況，心里面酸楚萬分。他真希望不是這樣，哪怕和最普通的農(nóng)家一樣也好。沒有存款也罷，但不要有積荒，可以有閑錢適當(dāng)改善伙食，添幾件時興的衣裳，讓嫁過來的媳婦不要那么辛苦。

“沒關(guān)系的，你的哥哥都結(jié)婚了，以后你家就沒有其它負(fù)擔(dān)了，慢慢會好起來的。”立春溫柔地說。

楊亞飛抬起頭，“你真不嫌棄我家窮嗎？”

立春微笑搖頭，“我相信和愛的人在一起，兩雙手?jǐn)Q成一股繩，不懶惰，勤勞向上，日子就會一天天地好起來的。”

楊亞飛激動萬分，“我也這么認(rèn)為，我一直希望能找到一個懂我，不嫌棄我的，勤勞樸實的女孩和我一起奮斗，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立春動情地望著楊亞飛，他果然是她喜歡的那種男孩子，積極向上，有尊嚴(yán)，有責(zé)任感，有一顆不服輸?shù)男摹?/p>

兩個人又聊了各自對人生愛情的看法，雖然文化和經(jīng)歷差別很大，卻是十分的投機(jī)。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立春看了看窗外，向楊亞飛說，“太晚了，你回去吧，改天我再約你。另外，我爸不喜歡年輕人自己處對象，所以現(xiàn)在我們最好先別聲張，好嗎？”

楊亞飛點頭，“我懂，另外我們也需要時間互相了解，我想讓你充分了解我，你是咱們村大名鼎鼎的姑娘，我不希望將來讓別人指著你的后背說你嫁錯了人。”

周立春欣慰地微笑了，有他這句話，足夠了。就沖這句話，她知道，她沒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