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水清心寧
布灣鎮北邊有條河,河流打彎兒的地方彎出一個河套子,河套子里有個村子叫柳樹灣,柳樹灣的東北角靠近河灘的地方突出一個高岡子,高岡子上有一棵老柳樹,傳說還沒柳樹灣這個村莊時老柳樹就在那兒長著了,柳樹灣是依了老柳樹才得了這個名。
我雖然在布灣鎮長大,柳樹灣還有我一門遠親,我卻很少去那里。記得有一次跟隨父親去那家親戚家拜年,下了106國道地勢陡然低洼,房屋也突然變得矮小破塌起來,卻都建在壘疊起來的土臺子上。這和轉身還能望見樹梢的布灣鎮上寬闊筆直的馬路熙攘喧鬧的人群又似乎相隔太遠。就連村莊的狗也是低頭夾尾,見了生人叫得沒有一絲的兇悍底氣。
柳樹灣遺世獨立卻不是世外桃源。地勢低洼,莊稼常遭洪水淹沒,又被河流繞攬大半,交通極為不便。今年夏天我那親戚打電話給我說,他們柳樹灣整體搬遷,靠近106國道的居民點已經動土開建,搬遷后柳樹灣的房屋全部拆掉,魚池填平,樹木砍光,土地平整返耕。表哥言語之間滿是驚喜之情,我卻不知道這事和我有啥關系。我表哥說政府會給他們搬遷扶貧補助,我識文斷字,又一直在外幫人打官司懂法律,看看能不能幫他多爭取些補助款。父親聽說了,念起上輩的情分,催促我連夜去了柳樹灣。
到了柳樹灣天色已晚,表哥端上魚蝦,說河里的大魚早就撈不到了,這小貓魚好在純野生的,“聽你們城里人說味道好過成斤上兩的大魚……”
看著表哥盛情款待,我主動問起補助發放的標準,表哥說別提了,補助又搞不成了。我問怎么了?“還不都是那棵老柳樹!”表哥吃小魚不吐刺,狠勁兒咀嚼的樣子,讓我感覺他嘴里像極了一棵柳樹枝。我說樹怎么了?
表哥夸我帶去的酒好,香,然后道出了一段鄉野的傳奇愛情故事。
這話說來就早了去了。表哥干了一杯酒,拿巴掌連嘴帶大半個臉一抹開了腔:
那時候我們村口還有所小學,可是沒人愿意來教,鄉里派來的老師多則兩年少則半月就找關系托人情調走了,那一年來了個新畢業的大學生,人長得俊,一看就是城里人,卻窮得和我們灣里差不多,也沒門路,一待就沒個盡頭,眼看著別人走馬燈似的換,他自己就要過竄了頭,也可能死了往外調的心,和村支書的女兒好上了。
村支書的女兒雖然也是泥腿子,可在我們灣好過別的泥腿子,平日里下地還是不多見的。他們兩個人真的別提有多好了,灣子里莊稼收拾好了我們夜里跑鎮子上去看電影回來,好多次都撞見他們在河灘上抱著親嘴,那樣子和我們去鎮上看的電影里的一模一樣,人家那才叫相愛。俺們結婚幾年了都還不懂這個,婆娘們也撞見過,人堆里罵他兩個不知羞,進了屋就罵我們是老土包子,一輩子也學不來人家那樣兒。
誰知道第二年支書都準備給他們操辦婚事了,結果那小子卻意外得到去縣城工作的通知。村支書的女兒在床上躺了一天,然后去小學校里討回了給他做的鞋子衣服,主動提出分手。
屋外已經夜幕四合,河灣里的夜尤其的安靜。我說為啥要分手呢?她可以跟著一起去啊。
你們一身本領,哪兒都敢去闖。再是支書的女兒,也還是文盲,去縣城能干啥?不拖累人家?后來呢?后來那小子一定是為了能光明磊落地離開我們柳樹灣去城里過飯油水甜的日子,先假腥腥地不同意,說是支書的女兒愛蘭要是不跟他一起去縣里,他也不去了。
結果呢?我只當是表哥沒話找話講故事下酒,就順口問了句。沒曾想表哥的一句話讓我差點兒沒咽下啜到嘴里的酒。
結果?第二天支書的女兒吊死在那棵老柳樹上了。
我半天才緩過神來,可我還是回不過味兒來。我發現表哥他對人的態度不公平。你怎么就知道那老師要帶支書的女兒去縣城是假腥腥的不是真心的?
這事兒還沒完。當時我們也都感動啊。那樣好的人,愛的那樣不管不顧。可是后來那老師做的就下三爛了。他害死了支書的女兒不說,還把支書也害死在那棵老柳樹上了。
我說怎么可能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表哥一副讓我閉嘴聽他講的表情。
支書女兒的死被傳的得風是風雨是雨,聽說很快就到了縣里,那老師也因為這個不讓再去縣里了。那老師夜里摸到支書家,跟支書兩口子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口口聲聲叫爹媽,他說愛蘭沒了他也死了算了,今天來就是拜別二老。支書兩口子本來看著他剛開始還又氣又恨,聽了這話趕緊扶那老師起來,安慰他說愛蘭原本就是討債鬼,死了算了,你可別想不開。那老師就說他要留下來照顧二老,把他們當親爹娘侍候一輩子,他的爹媽家里有哥有姐。說著話就又跪下了。你聽這話多感人?誰也不會不信吧?然后支書兩口子扶那老師起來,三個人抱著繼續哭。哭了一陣子,老師止住聲說,爹,媽,你們要幫我……愛蘭的死如果不說清楚,他連老師都當不了,如果當不了老師,以后我怎么照顧二老啊?我連地都不會種啊。二老一聽是這個理,就問那咋個是好?這個時候,老師掏出懷里的一張紙,說這是我寫的一份證明,就說愛蘭是去布灣鎮看電影回來時被小流氓侮辱才上吊自盡的。你們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當老師,才有能力照顧你們啊。支書兩口子感動于老師的孝心,想著女兒死了就死了,這份證明想他老師也只是拿給領導暫時脫一下身,就按那老師的話按了手印。
哪曾想第二天那老師就去縣里報到上班了,并且還去縣公安局報案說,支書的女兒愛蘭,是受了壞人玷辱不堪羞辱而上吊自殺的。縣公安局還來人去河邊的樹林里調查了半天。
支書這個時候才明白自己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當時是自己按的手印,只有自己去給女兒賠禮道歉。就在愛蘭死后半個月的一天早上,人們發現支書也吊死在那棵柳樹上。
就是那棵傳說中的老柳樹?表哥說對啊。就是因為這棵吊死過人的柳樹,你們的補助款不能兌現了?表哥說對啊。那是為什么啊?表哥說支書的老婆不讓砍啊。砍不倒柳樹,搬遷工作就不能全盤算結束,工作不能結束就不能兌現補助款。
我哪還有心思去管什么補助款啊?我當即放下筷子讓表哥帶我去看那棵老柳樹。表哥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外面,一棵柳樹有啥好看的?黑更半夜的。
在村東北角的高土岡上,一棵高大的柳樹生鐵雕塑地立著。我要走近,表哥悄聲說,走吧,不吉利!我還是走到了土岡下面,這時候月亮起來了,雖然樹已經中空,犄斜著像個馬上就要倒下的老人,然而枝葉仍然算得上濃密。樹身上長出新的枝干,那低垂柔韌枝條上的葉子又細又長,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
后來聽說那棵老柳樹終究還是推倒了。因為那條小河長年處于半干涸狀態,平整土地時也就順便把河流取直,原來老柳樹腳下的高岡正好在取直的新修河道上。我聽了,急急地驅車前去,我也不清楚要去看什么,快到了才明白是心里惦記著那棵樹。到了后,看到那棵老柳樹只頂著稀稀落落的幾片葉子,怎么也找不到幾十天前的那個月夜里枝繁葉茂的樣子。表哥說,就是不挖掉,估計也活不過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