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舒怡收回思緒，走進浴室放水洗臉。梳洗鏡嵌在大理石邊框里，從臺盆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兩側淡黃的面板下有隱藏的燈光，金色的光輝將浴室烘托得溫馨華貴。溫舒怡又想起那間小棚子，夏天蒸籠冬天冰窖，和此刻的衛生間比都是云泥之別。肖逸收拾好臥室，灰頭土臉地來洗手，沉迷地看著鏡子里的溫舒怡，溫舒怡假裝沒看見，埋頭洗臉，心里卻甜絲絲，鏡中肖逸的笑臉猶如初見時，毫不掩飾癡情和深愛。

肖逸牽起溫舒怡的手，纖細指尖傳來溫潤如玉的感受讓人陶醉。溫舒怡跟著肖逸來到臥室，只覺得眼前是一片光明絢爛，不由地瞇起眼睛。臥室的南面墻壁是一整片落地景觀窗，窗簾被最大限度拉到兩側，在房間里居高遠眺，城市風光如巨幅畫卷在眼前展開。午后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把光明和熱量灑遍整個房間，讓臥室變得像透明的溫室，走進來就覺得溫度明顯升高。床上正鋪著溫舒怡為結婚咬牙置辦的歐洲皇室風情真絲四件套，大片金黃色的印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光華耀目，整個空間洋溢著奢華迷醉的氣息。

“現在還真有點金屋藏嬌的味道了。”溫舒怡在床尾凳前拿起自己的真絲居家服，肖逸很默契地把半遮光卷簾放下來。

“這里陽光真是強烈啊，估計冬天都不用開地暖了。”肖逸感嘆。“確實比我們之前那套朝北的房子舒服。”

“恩。”溫舒怡心不在焉地答應著，還在想著金屋藏嬌。

“你累了吧，趕緊午睡下吧，我去丟下垃圾，順便周圍熟悉下，一會就回來。”肖逸想自己先熟悉下環境，晚上陪溫舒怡散步的時候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亂闖。

溫舒怡鉆進被窩，真絲接觸肌膚的瞬間冰涼爽滑，緊接著再是經過陽光暴曬后的溫暖馨香，凝望著頭頂的水晶吊燈，透明的棱柱折射出七彩虹暈正輕輕晃動，催眠一般讓人覺得眼皮漸漸沉重，恍惚間，溫舒怡覺得自己仿佛化身為飄逸出塵的仙子。如果說才華蓋世的曹子建用華茂的文采為世人創造了超凡脫俗的洛神，那平凡樸實的上海男人則是通過勤懇的行動捍衛著自己理想中的完美女神。

最初搬到肖逸家里，溫舒怡嘗試著自己洗碗筷衣服，可惜每次不是被肖逸制止就是李阿姨搶著包攬，久而久之也從最初的忐忑不安，變得對養尊處優的生活能夠坦然接受。溫舒怡母親在家是一直要請阿姨幫忙的，但從自己讀小學起，母親就說小孩子要多鍛煉，哪怕阿姨洗衣服也是要把舒怡的衣服挑出來讓她自己洗。而如今肖逸每次看到溫舒怡要做任何家務，都會一臉痛心疾首地說要是把纖細白嫩的小手弄粗糙了可怎么得了。溫舒怡覺得自己仿佛是流離民間的公主終于回到皇宮開始享受萬千寵愛。無奈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大約一個星期后，隨著肖逸奶奶的到訪，風波不期而至。

秋日一個周末的午后，肖逸的父母都出門去了，溫舒怡瀏覽著網頁，肖逸在一邊打游戲，突然房門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

“大概是我阿娘來了。你就在房間里啊。”肖逸趕緊退出游戲，一溜小跑出了房間。

“阿娘，弄來啦。”溫舒怡覺得肖逸的聲音有些緊張，自己也是站立不安。

“我來看看你們，你爸媽出去啦。”一個蒼老的聲音聽起來很慈祥。

“恩，阿娘，你坐啊，吃點水果。”看上去肖逸不想讓阿娘往屋里走，但這種天真的想法如何能夠蒙混過關。

“阿娘勿吃力，阿娘來看看儂，在看書啊。”聲音已經到了臥室門口，溫舒怡緊張地盯著地板上影子。

“沒，有同學在家里玩。”肖逸剛說完，阿娘已經和溫舒怡照面，阿娘的臉色有些吃驚，眼神快速掃過溫舒怡，臥室的床鋪和電腦擺設。

“阿娘好。”溫舒怡看著眼前的老太太，銀白色的頭發箍在腦后，有老電影里****時期女闖將的感覺，瞇著眼睛讓人難以判斷心情，體型微胖，身著淡褐色的開衫和深色的長褲，非常樸素。

“小朋友好。”阿娘打量著房間。“小朋友來玩，路上不方便，這里住住也好。現在上海大咧。”

“阿娘，這是溫舒怡，我學校同學。”肖逸把自己換到兩人中間。“阿拉爸還沒和你說啊，她家里動遷，不安全，我就建議她來我們家過渡一下。”

“我不知道啊，小姑娘蠻漂亮，是要當心安全。”肖逸奶奶站在原地，語氣已經聽上去不大高興了。

“阿娘，你吃橘子吧，老甜的。”溫舒怡這才注意到肖逸手里還拽著一瓣剝好的橘子，生硬地想往奶奶嘴邊送。

“阿娘不要吃。”奶奶聲音提高了，抬手推開了肖逸的胳膊。“你們玩玩電腦，我去廚房間看看。”

奶奶離開后，肖逸和溫舒怡面面相覷，不經世事的眼里滿是慌亂和迷茫。

“你奶奶好像很不高興啊。”溫舒怡擔憂地說。

“沒事的，你繼續上網吧。”肖逸眉頭緊鎖，來回踱步，看看溫舒怡，又望望門口，不知道奶奶和溫舒怡哪個更需要安慰。

“你去看看你奶奶吧，免得她不開心。”溫舒怡輕輕推了下肖逸。

“你自己上網啊，我去看下。”肖逸走出房間，溫舒怡開始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阿娘，儂勿要弄呀，阿拉媽回來會弄的。要么客廳里休息休息，吃點東西。”肖逸在勸奶奶。

“沒事體，就汏兩個碗。你媽也真是忙，休息天也要出去，屋里廂都不管了。”

“她做生意要進貨的，我爸陪她一起去了。”

“真是要賺大鈔票了，天天噶忙。你和小朋友白相吧，阿娘先回去了。”

“阿娘，你再坐坐吧，吃點東西啊。”溫舒怡覺得肖逸只會靠吃東西來討好奶奶。

“不吃了，阿娘要睡覺了，回去了，回去了。”

隨著關門的聲音，肖逸一溜小跑回到房間。

“舒怡，你不要不高興啊，沒事的。”肖逸極力安慰溫舒怡。

“看樣子你奶奶不知道我要住這里啊。”

“恩，我爸可能還沒和她說。”

“難怪她看到我鳩占鵲巢，要不高興了。”溫舒怡心里擔憂自己是不是要搬回去了。

“什么鳩占鵲巢，你是我們家里的客人，我們都要禮待你的！”肖逸低著頭，眼珠子轉來轉去，溫舒怡看到這個表情知道他正在做重大的決定。“差不多是睡午覺的時間了，你要不要也休息下？”

雖然奶奶只停留了不到半小時，溫舒怡此刻覺得身子已是疲勞得支撐不住，點頭示意自己是想躺一會，肖逸走出臥室，輕輕關上門。溫舒怡躺在床上，思考著接下來的安排，決定如果肖逸爸媽感到為難，自己還是回奶奶家住吧。望著窗外秋高氣爽，千里碧空，不禁感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睡了一會，又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是肖逸爸媽回來了。溫舒怡睜開眼，天空漸顯暮色，坐到書桌前，拿起書本，心思卻都在聽房間外面的聲音。

“阿娘來過啦。”李阿姨在問肖逸。

“恩，一下下就回去了。”

“我看她洗兩個碗放在那里就曉得了。她沒講什么啊？”李阿姨壓低了聲音。

“沒啊，她洗好碗就說要睡覺，回去了。”

“那她肯定晚上要過來的。不要緊，我們一會早點吃好飯讓你爸先出去，我來和她說。”李阿姨胸有成竹的聲音讓溫舒怡覺得有了依靠。

晚飯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迅速解決，隨后肖逸一家人像備戰一樣動員了起來。

“老頭子，你趕緊出去，逛逛超市什么的，走小區邊門，不要給你媽撞到。”李阿姨成了總指揮。“肖逸，你就在自己房間里，不要作聲，阿娘要是問什么老實回答她就好了。”“舒怡啊，你不要擔心，沒事的，門關起來就好了。要是伊拉阿娘來了，儂千萬不要出來哦。”不一會，客廳就變得空蕩蕩的，李阿姨一個人在廚房忙碌，溫舒怡關起臥室的門，呆呆地聽著肖逸房間里傳出的游戲背景音。

不出李阿姨所料，大門開鎖的聲音挑動了屋里所有人的神經，溫舒怡預感一場暴風驟雨即將來臨，自己仿佛一葉扁舟，面臨傾覆的危險。

“阿娘，儂哪能過來啦。”李阿姨客氣地問。

“我下午過來，你們都出去，休息日也老忙的，來看看肖逸有沒有晚飯吃。”阿娘的音調波瀾不驚，非常沉穩。

“阿拉吃好咧，我正好在汏碗，阿娘，你吃過了嗎？”

“我吃好了。肖逸爸爸出去啦。”聽到聲音開始向臥室靠攏，肖逸想了想，還是站起來迎接阿娘。

“超市去咧，有啥事體我幫他講。”李阿姨緊跟著阿娘。

“阿娘，儂來啦。”肖逸走出來，看到阿娘正站在溫舒怡房間門口。

“小朋友在里廂啊。”阿娘指了指關著的門，臉上略有慍色。

“女孩子，吃好飯要換衣裳汏浴，阿拉肖逸是男小偉，我就幫她把門關上了，阿娘要進去啊。”李阿姨趕緊站到門邊，作勢要敲門，溫舒怡在房間里聽到說話，也趕緊站起來準備迎接阿娘。

“我不進去，我進去做啥。個小姑娘倒是膽子蠻大的哦，一個人跑到人家家里來住，人家父母你們都見過嗎？”阿娘的提問很嚴厲。

“人家父母是知青在外地，不方便的，現在動遷遇到困難，我們也是幫幫自家人，我想孫子，阿娘也想重孫的吧。”李阿姨笑嘻嘻地回答。

“儂倒是會當家，年紀輕輕住到人家家里去，我是沒聽說過的。”

“現在社會不一樣來，阿娘本事大，這個歲數，小人三個都養好來。”

“哪能講到我頭上來了啦，我倒是顧家的，幫你們來看看，做什么生意，家里大人都沒一個，出點事情誰知道。這間房間還是我來蹲吧！”阿娘的話仿佛當頭一棒，溫舒怡覺得既屈辱又無奈，自己被說得像個厚顏無恥的紅顏禍水特意來攪亂他人的生活。自己恨不得立刻奪門而出，但想到李阿姨的叮囑，和自己對肖逸的了解，自己真跑出去只能加劇矛盾，讓肖逸暴走，只好壓制住內心的沖動，在床邊坐了下來。

肖逸此刻也覺得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腦子里一片空白，只看到母親緊張地向自己使眼色，但又無法理解她的意思，呆呆地站在原地。

“阿娘，阿娘，儂站了吃力來，沙發上靠靠，來，來呀。”李阿姨看到自己兒子的表情，知道他到了爆發的邊緣，想趕緊拖開阿娘不要再刺激兒子。

“我都是為你們好，你們不要不領情。”阿娘被李阿姨拉著走，嘴里依然嘀咕著。“這件房間本來就是我的，我來也是幫你們看家的。”

“我們不需要人看家的。”肖逸低沉的聲音讓空氣中彌漫起一絲寒意，溫舒怡和李阿姨在兩個房間里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風暴就在一觸即發中。

“肖逸啊，阿娘從小噶歡喜儂，儂哪能變成這樣了。”阿娘也站定，迷茫地看著自己的孫子。

“我沒變，我只是說家里很好，沒什么不安全的。”

“阿娘是擔心儂呀，哪能搞得還不如外人了！”阿娘激動起來。“現在我連來蹲蹲都不可以啦。”

“阿娘，阿娘，都是自家人，儂要住，阿拉整理好請儂來住。”李阿姨發現拉不動阿娘了，又轉到兒子身邊。

“要整理就把我的房間整理好出來吧，人家是客人，不要失了禮數！”肖逸說話斬釘截鐵。

“肖逸啊，你這孩子怎么，個么你睡哪里啊。”阿娘已經方寸大亂，又氣又急。

“我就睡在客廳里！”

“肖逸哦，你這是傷阿娘的心啊，阿娘又不是來弄慫儂的，阿娘都是為了儂呀！”嚎啕的聲音在客廳里回蕩。

“儂不是來弄慫我，儂是來逼死我的！”肖逸冰冷的言辭敲擊在每個聽者的心頭，震驚，疑惑，悲痛，焦急，每個人都是百感交集。

“阿娘，阿娘。儂不要哭呀，肖逸沒壞意的，就是不會講話。”李阿姨的趕緊寬慰奶奶。

“當初阿拉一道蹲在老房子的時候，多少乖呀，又聰明，早上天一亮就阿娘，阿娘地叫我。現在搬新房子才2年不到，怎么就變得像仇人一樣了啦，都是啥人教出來的呀。”聽到阿娘的抽泣，溫舒怡眼圈紅了起來，努力咬緊大牙，讓眼淚不要奪眶而出。

“你最好自己像皇太后一樣，一家人都聽你的，都順著你，你就開心了，滿足了。”肖逸的話語依然十分堅硬。

“肖逸，不要講咧，阿娘是真心對儂好的呀。你回房間去吧，我來陪阿娘。”李阿姨看到肖逸紋絲不動，趕緊轉了變口風。“阿拉聲音這么響，你去看看小朋友，不要有啥想法。”

話音未落，肖逸仿佛觸電般渾身一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溫舒怡臥室門口敲了兩下，就直接開門進來了。看到兩眼通紅的溫舒怡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床腳，義憤填膺的胸口突然覺得被酸楚的苦水淹沒。肖逸想伸手抱抱溫舒怡，安慰她，又怕授受不親，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在溫舒怡旁邊。

“你不要難過啊，我們不怕她的，沒事的，你看我媽也是向著我們的。”肖逸輕聲細語地說。

“我住過來，沒想到破壞了你和奶奶的感情，我真的很過意不去的。”溫舒怡懊悔地嘆息。

“這和你沒關系的啊，你不要這樣想，是她來破壞我們的感情。”只要能留住溫舒怡在身邊，肖逸覺得一切都可放棄。

溫舒怡只能沉默，內心的種種矛盾讓她無法抉擇，無法回復，靜靜地看著地板，等候命運的安排。李阿姨送走了奶奶，推門進來，看著眼前一對緊張無助的年輕人，為母則剛的豪情在心間澎湃，一切為了兒子，李阿姨默默地給自己鼓勁。

“阿娘回去啦。”李阿姨看似一臉輕松，依然無法掩飾眼神里的疲憊。

“伊哪能就是要來添亂的啦。”肖逸忿忿地說。

“不好這樣講的哦，阿娘是關心你！”李阿姨雖然心里對婆婆也是頗有意見，但想到自己現在也可能是在未來媳婦的面前，就潛移默化地站在了婆婆的立場上。

“小朋友，不好意思哦，今朝讓你看笑話了。”李阿姨看兒子還在氣頭上，轉過風向安慰溫舒怡。

“阿姨，是我不對，給你們添亂子了，我明天可以搬回去的。”溫舒怡小聲地說，偷偷看了看肖逸，發現他又受了莫大刺激一般，眼睛都要噴出火來了。

“搬什么搬啊！真當她皇帝啊。媽，明天把大門鎖換掉。”肖逸再一次震驚了房間里另外兩個人。

“肖逸，你看看你，小朋友被你嚇得在一邊打抖了。”李阿姨走到溫舒怡身邊，輕輕攏住她的肩膀。“舒怡，你不要怕，剛才她奶奶也是氣話，不是沖你來的。她是怨我不打招呼就把她的房間派別的用處，等下讓肖逸他爸爸去說，沒事體的。”

李阿姨安慰好溫舒怡，走出房間打電話去了，肖逸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根手指輕輕碰了碰溫舒怡，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生氣，溫舒怡轉過頭撅著嘴無奈地看著肖逸。

“喂，阿娘回去了，你趕緊到她那邊去看看吧。”肖逸和溫舒怡靜靜地聽著李阿姨打電話。

“小阿爸發火來，阿娘前面窮哭了。”

聽到李阿姨說小阿爸，溫舒怡瞪大眼睛，輕聲問肖逸：“小阿爸是說你啊。”

肖逸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看到溫舒怡忍俊不禁的微笑，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

“你媽說她要搬過來住，小阿爸講要住就住他的房間，小朋友不好搬的，阿娘就窮哭了。”

“你還怪我不會做人，我要幫小阿爸，又要哄阿娘，就沒人來關心關心我的啦。”李阿姨的語氣開始忿忿不平。“不講了，不講了，你先去你媽那里吧。”

溫舒怡始終不知道肖逸父親之后去奶奶那里說了什么，波濤洶涌的激烈沖突在次日就恢復了風平浪靜的和諧生活，這次的波折讓溫舒怡心中對陌生壞境的隔閡迅速破除，開始能和肖逸父母輕松談笑。肖逸那晚挺身而出的英勇形象更是深深印刻在溫舒怡心頭，熠熠生輝。不想仿佛宮廷劇里初選君王側的秀女，這邊太后教化剛剛落幕，那頭貴戚探訪又將緊鑼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