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所謂優秀的學生,第一次在考試里取得了一個中上的名次。對于我,或者說那個被父母寄以眾望的我來說,是個不小的退步。回家路上父親一直假做豁達地開導我。可是我知道,真正豁達的人不會同樣的內容喋喋不休,真正開導你的人不會因為得知你不想聽而暴跳如雷。除非,他是想傾瀉自己的擔憂。他像一個小心翼翼的放長線釣大魚的漁夫,一方面埋怨魚不夠大,一方面擔心釣竿撐斷。其實對于任何一個敏感而脆弱的失敗者,下次再來是最沉重的壓力。從這種自作聰明中我意識到自知之明是人類的美德。而世上的愚蠢和暴力都來自于不自知。
我的思緒像水包裹住車子,身旁的一切充耳不聞。在這所全省著名的高中,入學時囊括了全市最頂尖的學生,而畢業時絕大多數人沒有保持對同齡人的優勢。也許有時候對于聰明人,愚蠢的人正是一種資源,他們的嫉妒和羨慕通過別人的比較和我們有意的炫耀轉化為自信和熱忱。所以我們的成功不可避免地摧毀掉一部分人的信心,奪走他們的光芒。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時刻準備好了滿腔的惡意,準備傾灑給合適的人。這種行為一定對我們有所利。打個比方,絕大多數刻苦學習的學生向往輕松偷懶的學生,這種向往伴隨著對自己艱苦生活的抗拒轉化為痛苦,只有在考試結束時,找到那些因為成績不好遭受家長訓斥的學生分享我們的刻苦經驗,討論取得的優異成績,這種痛苦才被我們轉嫁到它的源頭上去。這種行為幾乎是下意識地,以至于我們感受不到自己究竟是有意無意。換作人類的話,千百年來我們打壓異己,可是在心里我們何嘗不暗地羨慕異己呢?
我們父子關系一向不和,有過一些不小的齟齬。我們的關系一言難盡。說不清是因為太過于相像還是因為太格格不入。好像有一條瀑布橫亙在我們中間,我們的話經過就面目全非。在我小的時候我們經常打架。我可能是不多的幾個向父親還手的孩子,在這一點上我的確大逆不道。但是直到今日我仍然會償還每一個耳光,和身份無關,可能是自尊吧。父親這么對我完全是因為爺爺。我的爺爺是一個專制的封建家長,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關心過父親。父親努力想避免成為爺爺,他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然而卻事與愿違,我們的父子關系更加糟糕,而他遇到問題時第一反應仍然是打,打完會說我爸當年也是這么打我的。我一直認為他把我當成了小時候的自己。而我討厭這種感覺。
回到家,眼神習慣性地急切掃視,看見森曦略帶憂色的眼眸也在等待著我,心里終于安定下來。
我出生時明月高懸,所以我叫皓。按照這個規律森曦出生時晨光熹微,徹夜未眠的疲倦和刺眼的地平線使護士一時恍惚,把森曦送給了我門家,把我的姐姐送上了截然不同的命運道路。如果不是她,三年后因為父親一心想要個親骨肉的我也許不會出生,森曦是個光芒萬丈的公主,一顰一笑勾人心魄。我的姐姐坐在屬于我的那張小床上,床頭是一只毛茸茸的泰迪熊。如果可以我寧愿自己消失讓她們倆回到原本。可惜不能。但是我沒法記恨那個護士,只能感慨世事無常。命運啊!在命運里你找不到兇手,只能按照時間找到一個又一個吻合的齒輪。從這點來說,我們都是兇手。
“吃飯吧”,我輕輕招呼。
菜很香,讓我想起了童年和故鄉,即使相隔萬里也不訴離傷。在那里呀呀學語的我和森曦睡在小床上 ,姥姥看著我們,歲月看著姥姥。
飯桌上父母仍然對我旁敲側擊,而拐彎抹角的后果就是喋喋不休。真的,過于粗糙的弦外之音讓人體會到一種直白的野心,格外影響食欲。森曦一言不發低頭吃飯,悄悄抓住我的手。我堅信父母對她一定有一種疏遠和敬畏,不僅僅因為血緣關系,還因為她與生俱來的聰慧和優雅。那不是我們這個斤斤計較的小市民家庭擁有的,那是屬于她叱咤風云的父親的。每當他們利用某位企業家的成功故事狐假虎威時,總覺得自己正在夏蟲語冰,被森曦暗地嘲弄。這一點即使是森曦時刻表現出寄人籬下的小心翼翼也無法掩蓋。我知道父母對她的感情不是視若己出那么好,只是我不知道沒有什么比被完全看穿更令人對別人心生嫉恨,所以父母那些掩耳盜鈴一樣的庸俗使他們惱羞成怒,在心里把森曦當作了敵人。
夜深燈火闌珊,孤枕難眠。暗自下床推開森曦房門,她正抱膝坐在床上,見我進來也沒有驚奇。下巴枕在肩膀上,滿世界森曦的氣息,此刻我想要一個十年漫長的夢境。過了一會,森曦肩頭稍微慫動,我拿開頭,隨手扯過半截被子。“再動就算耍流氓了啊”,森曦沒有煙火氣息的低語在耳邊響起,她用的是輕聲,所以聽不出感情,而我卻感到一絲嫵媚。惡作劇般把手搭在森曦的大腿上,她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心突然像攥住了一塊熾熱的木炭。表面上裝作不動聲色,黑暗里有什么在閃閃發亮。在那種安心下疲倦突然襲來,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