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追根尋底的習慣。
喜歡一個作者,就會毫不遲疑地掃蕩他全部的作品。作家窮其一生的著作,厚厚的一沓書,在某一個時期,同時出現在我的床頭,想來也是宜人的風景。經過連續不斷的深入閱讀,在內心,我會為作者本人勾勒出了一個只有我自己才弄得明白的脈絡圖,屬于他或者她的那些時光,那些青春,那些思想,那些人世遭際,和起承轉合的命運,層層展開,堆砌,然后又逐漸豐富飽滿,至直最后,像一枚沉甸甸的果子一樣,落進我的心里,涵養我的生命。
梁朝偉說,每拍一部戲,他都沉浸在所扮演的角色里,需要很久才能走得出來。而閱讀于我,何嘗不是如此,我在深入系統地去閱讀某一個作家的作品時,也就不自覺地深入了他或者她的內心,用他們的人生態度觀照自己的生活,借他們提供的角度重新審視人生,那是精神的迷宮,生動有趣,更難知返。蔡瀾先生的作品,于我,便有這樣的功效。
初接觸蔡先生的作品,是在廣州火車東站,候車的間隙,進了車站里的一間小書店里,隨意的翻閱,然后就有了與《蔡瀾品女人》這本書的相遇,緣份就是如此美好。32開的小書,一兩百頁的內容,在回程的火車上,我已翻閱了大半,當時的感覺,只是覺得妙,妙不可言。語言的美妙,觀點的奇妙,人生態度的精妙,像是合力后的一塊大磁石,猛然地便吸住了我,無力脫身。熱情一旦被勾起,便很難再平復下去,通過網購,我搜羅來了他歷年來出版的大部分作品(蔡先生著作甚豐,版本也有很多,實在不敢妄言說已全部收羅齊全),包括《蔡瀾談人生》《蔡瀾談美食》《蔡瀾游日本》等幾冊在內。坐擁書海的快樂才剛剛開始。
不記得聽誰說過這樣一句話,大意就是,作家筆下的風景往往就是自己人生或者自己內心的一個倒影,只不過有的人隱藏的好,有的人隱藏的不好而已。如果說小說是隱藏作者意圖最好的一種文學體裁,那散文或者小品文,則是最容易暴露作者本心的文體。用很少的文字,講出一個很清晰的觀點,作者在運用技巧的同時,是無暇顧忌自身的位置。文風的熱辣柔婉暢達曲折,往往最能代表作者自己的本性,或者本性的一面。對此觀點,我深以為意。蔡瀾先生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小品文,幾百個字,包容的卻是香港光怪流離的社會形態,或港人各色不同的人生。因此其中的微妙,辛辣,猛烈,通透就更為明顯和難得。
蔡先生的文字,不走奇詭路線,普普通通的幾行字,組合在一起,妙趣橫生。他的筆下,大排檔是這樣的:大排檔是那么的繁忙吵雜,嘈雜的高談闊論,熱辣辣的菜色,草草的杯盤,打破家常料理的單調,建立起雙方的友情,是庶民的圣地。有時也很寧靜,與相戀者在一起,吃碟炒蜆,互望對啜,的確寫意。短短的兩行多字,彼時的香港,那大海懷抱里的島嶼,淹沒在重疊山巒和厚重夜幕下的街頭,人世情態,冷暖愜意,皆躍然紙上,這該是何等的功力。
間中有一件趣事,我曾三番五次地講給身邊的朋友聽,每講一次,總能引起一陣的歡快笑聲。蔡先生有一次去臺灣,在路邊碰到一個賣菠蘿的老婦人,她熱情地讓蔡先生試吃,她的菠蘿味甜汁厚,香氣馥郁,蔡先生一試便喜歡上了。然后他一口氣挑了滿滿的一大筐,五六十個菠蘿,坐在路邊直接吃了起來。當時太陽很大,氣溫很高,他一邊吃一邊冒汗,吃到最后,冒出來的汗都是黃色的了。蔡先生在文中提到這件事的時候,非但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不適,或者辨白,更是豪邁灑脫地說,能這樣一次吃自己喜歡的東西吃到飽,多么地舒暢,這讓我感覺,我是真真實實地活過了。他如此地聰明,不著痕跡地,用自己的親身經歷,為一直以來謹小慎微克制壓抑的我們,提供一個別樣活法的樣本。
但,我最佩服的,是蔡先生的人生態度,他是電影人,美食家,生活家,古董家,食品經銷老板,茶葉店老板等等,身兼數職,卻游刃有余,樂此不疲。他說,從前宴會中,一桌12個人,坐下來,好像我永遠是最年輕的一個;現在,坐下來,好像我一直是最老的一個。如果你笑我老,我一點都不在乎,因為,有一天,你一定會得到報應。輕松的幽默感里,輕松傳達他的人生哲學,老有什么可怕,蒼老和青春和幼年一樣,僅是人生必經的歷程而已。他還說,凡藝到“極精”處,并非講什么藝能,而是要專心,要勤力,要積極。我們看到一個辛勤工作又極愉快的人,愛得要死,怎么會舍得他辭職。要活下去,什么都得做,就算倒垃圾,做得勤快,也會被尊重。這該是何等的智者,該是閱盡了多少重的人生風景,才有如此慧黠通達的人生贈言?
以上所舉,僅是書里的九牛一毛。薄薄的書葉里,翻開來,字字都是生活經驗,人生寶典,卻又是那樣面對面聊天的閑適,并不枯燥。我一遍遍地打開它們,百讀不厭。有誰會想到呢,在繁華盛世的香港,在人流擁擠處,在觥籌交錯間,在鎂光燈的閃爍里,在浮華人生中,會有一位老者,在戲笑怒罵的表相里,藏著這樣一顆珍寶樣剔透的智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