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貞認為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他的計劃只有兩字就是進攻。
在遼河沿岸布置六萬明軍,在合適的時機發動對后金的反攻,一舉蕩平后金。
沒了。
這個簡單干脆的計劃被稱為“一舉蕩平策”。
一舉蕩平倒是挺霸氣的,有兩個問題:六萬人夠嗎?什么是合適的時機?
這是明朝君臣最關心的問題,也是王化貞計劃最重要的問題。
王化貞的答案是當然不夠。
這六萬人是明軍的六萬人,是享受三險一金事業編制的正式員工,這只是王化貞計劃的一部分,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一舉蕩平策的重點不在于明軍,而在于“臨時工”。
在王化貞的計劃里,他們才是真正的主角。
臨時工,一個傳奇的工種,你能想到的部門都會有他們的身影,你想不到的部門也有他們存在的身影,下到建筑工人上到企事業單位,他們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哪里出了事哪里就有他們的影子。
這一次,他們扮演的角色是雇傭兵,任務是幫助明朝一舉消滅后金,應該這樣說,是明朝幫助他們消滅后金:
蒙古騎兵。
王化貞看重的是他們彪悍的戰斗力。
在一舉蕩平策中,王化貞代表甲方即明朝總公司遼東分公司與乙方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簽署一份勞動用工協議,即甲方已支付一百萬白銀為薪酬換取乙方四十萬騎兵主力對后金的全面攻擊。
不是薩爾滸的十萬,不是遼陽的十三萬,而是六萬明軍外帶四十萬蒙古鐵騎總計四十六萬人,如果這個計劃得以實施,一舉蕩平后金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不是之后王大人帶著幾個隨從狼狽逃出廣寧的時候,別說四十萬蒙古鐵騎,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差點就信了。
至于何時會出現合適的時機,弱者等待時機強者創造機會,王化貞表示當自己率軍踏上遼東的土地,遼東百姓必定群起響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就連那些投降后金的明軍都會反戈一擊。
里應外合,就是王化貞所指的時機,王化貞有信心,因為他已經得到了一個人的保證,那個人是明朝投降后金眾人中混的最好最受努爾哈赤信任的降將原撫順游擊李永芳。
王化貞還給出了具體的時間表:
仲秋八月。
插一句,現在是三月份。
以后同樣的目標有一個人給出的時間是三年還沒有做到。
他叫袁崇煥。
你沒有看錯,只需要五個月,只需要一百萬兩白銀,四十萬匹戰馬卷起的飛沙,六萬明軍整裝以待,里應外合的遼東軍民,干凈利落脆不帶任何后遺癥,為患明朝的后金政權頃刻間土崩瓦解,這些通通只需要五個月!一百萬白銀,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卻買得到國泰民安買得到江山永固。
(愿以六萬進戰,一舉蕩平;至仲秋八月,高枕而聽捷音)
三方布置策需要二十萬援軍,三方布置策無數錢糧,三方布置策的“畏畏縮縮”小心翼翼,三方布置策的收復遼東消滅后金只能以后再說(徐圖后計),內閣和兵部一聽到這些就會皺著眉頭心里暗自不爽。
(而廟堂諸公向聞人言復遼難,須兵多餉多輒眉皺聽)
成功是需要代價的,而他們始終認為這種代價可以最小,小到沒有,就如同一條捷徑,如今王化貞給他們提供了這條只存在于主觀臆斷的捷徑,他們很開心,都認為憑王化貞的本事遼事托付給他一個人就夠了。
(一聞化貞言可反掌而得,輒大喜,謂才可獨任)
有王化貞一個人就可以,那熊廷弼做什么?
熊廷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科學”,用科學的方法走進王化貞以及他的一舉蕩平策,俗稱吵架,也稱拆臺,論證結果表明所謂一舉蕩平壓根就是嘩眾取寵,癡人說夢,無理取鬧,吹牛不打草稿說謊話不帶臉紅,沒把后金一舉蕩平自己先被后金一舉蕩平了。
王化貞反駁道:“今有四十萬蒙古騎兵為主力,不需要再調動援軍;有遼東孫得功等子弟兵為先鋒,后金內部有李永芳做我的內應,保證渡河沒有障礙;大軍的糧草不需要運輸,遼東遍地為糧草,我們可以就地補給,我軍可以不戰而捷。”
(我兵不必多,有西人百萬在,西兵可無調; 有布衣孫得功等子弟兵在,過河可無戰,有李永芳內應在; 糧草可無運,有河東遍地糧草在,可不戰而捷也)
王化貞列舉了一舉蕩平策的三大關鍵:1.蒙古外援;2.遼人作戰勇敢;3.有李永芳為內應。
聽完此話的熊廷弼笑了,他的笑聲中沒有一個聲調一個音符不嘲笑王化貞的。
“西虜不可信;遼人不可用;李永芳不可信。”
一句話把王化貞的三個論點全部推翻。
王化貞也笑了,“你以為你是誰?神仙嗎?憑什么你說不可信就不可信,你說不可用就不可用?”
是啊,憑什么熊廷弼說西虜不可信遼人不可用呢?
“王大人,你還記得袁應泰嗎?”
“如果你忘了,我幫您回憶一下,遼陽之戰袁應泰招降蒙古士兵為后金內應打開城門,遼陽城內數十家大戶家中藏有后金諜工做為內應,二者里應外合,遼陽失陷,袁應泰自殺殉國。”
猶如一記響亮的耳光不由分說狠狠抽在志得意滿的王化貞臉上,打疼了王化貞,打怒了王化貞,卻沒有打醒王化貞。
“你熊廷弼是詛咒我和袁應泰一個下場嗎?”
熊廷弼是一個說話比較尖酸刻薄的人(好謾罵),如果弄一個尖酸刻薄排行榜,熊廷弼排第二恐怕沒人能排第一,結合熊廷弼的性格,不排除有這層意思。
而王化貞也是一個牛脾氣的主,為人是“騃而愎”,愚蠢并且剛愎自用自我感覺良好,這還不是一般的愚蠢和自大,而是因為愚蠢所以自大,因為自大所以更加愚蠢,二者相互影響。在這種人看來,只要和他的主張不同就一定是錯誤的。
王化貞發自心底的認為熊廷弼是貪功心切,嫉賢妒能,害怕自己搶了他的風頭所以處處針對自己阻撓自己。
這是一種很可怕的心理,在這種心理下王化貞邁出了第一步,這一步直接導致王化貞和熊廷弼的水火不容。
有人提出距離朝鮮很近的鎮江守備空虛,城內很多人不滿后金統治,如果相約里應外合,一定可以一舉拿下鎮江城。
提出這個計劃的是都司毛文龍,是王化貞的老部下。
王化貞在沒有報告上級領導熊廷弼的情況下擅自批準了這份計劃,事后也沒有和熊廷弼提及此事。
毛文龍帶領著197人奇襲拿下了鎮江,抓獲了后金在鎮江的守將游擊佟養正。
根據履歷,佟養正在成為后金游擊之前為明朝副總兵,于撫順之戰后投奔后金,得到了游擊的職位。
從常識來講,副總兵比游擊大,佟養正此舉屬于撿了蘋果丟了西瓜,虧本買賣。
不過佟養正還有另一個身份,他的堂姐姓佟,努爾哈赤第一任妻子的那個佟;而佟養正后來有一個孫女謚號孝康莊皇后,生有一子名玄燁,史稱清圣祖康熙皇帝。
此戰稱為“鎮江大捷”,是自遼事(努爾哈赤七大恨伐明)以來明朝的第一場勝利,極具示范榜樣效應,毛文龍因此得以升任總兵,在之后占據了皮島等大小島嶼,成為了明朝官方在后金后方的一股重要軍事力量,也是唯一一股,毛文龍成為朝野稱頌的英雄,而這個英雄最后卻死在了同朝為官的另一個英雄手中,并成為這個英雄后來的一大罪證,這一系列事情成為明清歷史上一個頗具爭議的話題。
而論功行賞,作為毛文龍老領導得的王化貞由于親自批準了這項行動,得到了嘉獎,更重要的是朝中本就支持王化貞占多數而那些中間派因為此戰也轉而支持王化貞 ,王化貞的人氣越來越高漲。
大家都很高興,除了熊廷弼。就在王化貞提出可以趁此機會展開對后金的全面進攻一舉蕩平后金,熊廷弼跳出來表示反對,并稱毛文龍不僅無功,而且有過,率先行動(早發)破壞了收復遼東的大局,不同意出兵。
站在熊廷弼個人立場(毛文龍不是自己人),站在三方布置策的角度,站在防守的角度,毛文龍是錯的;站在王化貞個人的立場(毛文龍是自己人),站在一舉蕩平策的角度,站在進攻的角度,毛文龍是正確的。
遼東最高領導熊廷弼說不行,深受信任的遼東巡撫王化貞說可以,到底可以還是不可以,朝堂之上一片頭大,他們無法在三方布置策和一舉蕩平策做出選擇。
三方布置策又要錢又要兵馬又要設立舟師這么多事情才能守住遼西,反攻后金只能以后再說(徐圖后計);而一舉蕩平策只要一百萬兩白銀,就這么簡單,然后仲秋八月一舉蕩平,干凈利落,從根本解決遼事,聽上去很爽,從感性的角度來說,大部分人是傾向一舉蕩平策得。
可從理性的角度來講,明軍真是被打怕了,大家都有了一種“恐后金癥”,這個一舉蕩平策真的可以實現嗎?王化貞是個猛人,薩爾滸之戰的杜松劉鋌遼沈之戰得袁應泰就不是嗎?
感性和理性的矛盾沖突,不斷的糾結,讓君臣始終舉棋不定,難以抉擇,這就像購買理財產品,熊廷弼理財師低風險低收益保證本金(守住遼西),王化貞理財師高風險特別高回報(消滅后金)不保本金(計劃不成功遼西失守),前者說咱們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后者說咱們賭一把,我有把握有信心,肯定成功,絕不失敗。
二者選一,選對了盆滿缽飯,選錯了傾家蕩產,就這么簡單。
天才在左瘋子在右,傻子(普通人)站中間,奉行儒家中庸之道的我們常常做出折中的選擇,二者的好處都想要,二者的壞處都想避免,看似聰明,實則不過是自作聰明。
“路徑選錯了,你就會死亡。但是大多數公司的死亡并不是由于選錯路徑,而是由于三心二意”。英特爾格魯夫的這番話堪稱企業家圣經,對一向奉行中庸追求利益最大化風險最小化選擇的中國人來說,這種思維是不能理解且錯誤的,他們認為水火是可以中和的,比如在清末強烈的傳統勢力干預下改革派奉行“中體西用”或者《孔子改制考》這樣不倫不類的東西。
明朝原則上同意了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策,又告訴王化貞你自己看著辦(便宜行事),讓熊廷弼負責防守,讓王化貞負責進攻,滿朝上下皆認為這個決定有進有退,最大發揮了兩個計劃的長處。
這就是中國人的中庸,也就是格魯夫所說的三心二意。
在兩個選項中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非要自我發明出第三個選項,把虎頭蛇尾安裝在一起,看似兩全其美,實則一無所獲。
這就導致了熊廷弼認為朝廷同意了自己的三方布置,王化貞認為朝廷認同自己的一舉蕩平,不過是礙于面子沒有明說。
熊廷弼坐鎮山海關遙控指揮,王化貞坐鎮廣寧指揮前線,兩人各行其是,各按各的來,都說縣官不如現管,何況王化貞還是巡撫,熊廷弼的命令一到廣寧,王化貞告訴底下人不用理會,遇到必須領導出面的事情,王化貞也不通知熊廷弼直接上報兵部尚書張鶴鳴,張鶴鳴一律照準,把遼西事物全權交于王化貞處理。
熊廷弼作為遼東經略,如今遼河以東失守,他這個遼東經略就剩遼西這一半地方了還被王化貞鳩占鵲巢,是個人都忍不了,何況熊廷弼。
這就是“經撫不和”。
從此以后凡是熊廷弼主張的王化貞必然反對,凡是王化貞主張的熊廷弼必然反對,二人勢同水火,明眼人都知道這樣繼續下去會出事,朝廷便開始商量解決辦法,兵部尚書張鶴鳴主持會議,與會81人,支持調動王化貞留任熊廷弼的僅1人,支持王化貞的有四五個,其余人皆主張繼續調和矛盾,讓熊廷弼王化貞拋棄私怨為國效力,也就是“和稀泥”,萬一以后自己支持的那一方失敗作為曾經表態支持的自己豈不是會受牽連?不求有功但求無功,所謂悶聲發大財。
清代道光年間大學士軍機大臣曹振鏞把此概括為“多磕頭,少說話”。
“再看看吧,或許有轉機呢”“都是為國效力,只是政見不同,說清楚就好”“讓二人盡心報國,功罪一體”。
最后會議意見就是保持現狀,功罪一體,希望以把兩人記在一根繩上的方式轉變經撫不和的局面。
天啟二年正月十八日,熊廷弼就任遼東經略的半年之后, 努爾哈赤親率大軍趁天寒地凍遼河結冰的機會吹響了進攻遼西的號角。
再不更文,一只我自己都要打死自己了。厚個臉皮說一句,喜歡的朋友點點下面的關注和喜歡,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