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末的時候,家鄉(xiāng)這邊過年已經挺講究了。
年前大半個月家家都開始置辦年貨:先買回來各種肉制品,等到腌醬好的雞鴨魚肉一排排上竿子了,就開始采購新碗筷、茶杯和廚具。年前五六天左右,各種休閑食品,諸如瓜子、花生、糖塊之類的基本上也都準備好了。整個寒假,因為偷吃母親早早準備的糖果,小肚子天天都可以滾圓滾圓。
如今回憶幼時年景,好像有一樣東西,是那時人家都還舍不得買的,就是水果。
江南的冬天,原本就濕漉漉的冷,水果又不能熱了吃,一口咽下去整個肚子冰涼,擺在桌子上就讓人生出森森的涼意。那時節(jié),水果的養(yǎng)生價值還未被人熟知,誰愿意花這么一筆錢在大冬天里買一汪冰冰涼的水喝?所以鮮紅的蘋果、誘人的草莓只是我們這些孩童夢里的念想罷了。
后來,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村里有人種了橘子。收獲橘子大概是在霜降之前,摘了放在籮筐里,找一個陰涼的房間連筐放著,或者全都傾倒在地上,冬天的氣溫下多久都不會壞,可以從秋天一直吃到開春。
有一年,家里買了三十塊錢的橘子,大大的塑料袋里金燦燦的一片。那時候的橘子可真可愛,吃里面的每一瓣都很小心翼翼,生怕吃進了嘴巴就記不起它們的模樣,甚至覺得剝橘子皮的過程都特別享受。——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果皮,那么厚實,那么燦爛。
在南方暖和的大地上長出來的金寶貝感染了土地的熱情,在孩子們的嘴里招惹出一串串紅疙瘩。吃著飯對媽媽說嘴疼,但孩子的嘴巴又不怕疼,稍稍好了一點轉頭又去剝桔子。
橘子是童年深切的記憶,也是最親呢的伙伴。因為它廉價,到現(xiàn)在依然是市面上最便宜的水果。曾經對橘子的熱戀并沒有消散,看到那些耀眼的身影,還是會想起我的童年時光。好多時候,廉價的小東西竟最有可能成為親切的懷念。
周末小假去了金華,突然才知道浙江中南部的山區(qū)才是橘子真正的家鄉(xiāng),成片成片的黃色土地上結出更大更多更金黃的果實。透過車窗望去,一望無際的綠樹苗,橘子已經收回家了,然而密不透風的綠森林還是能讓人想見橘子累累的熱烈。在依然青翠的橘林中偶爾還冒出幾個遺漏下的果實,雖然不能伸手夠到,但因為那抹醒目的橘色,心里還是充滿了不能克制的驚喜。這份驚喜,就像幼兒園里聽到的故事,那只在雪地里找到兩個蘿卜的小兔子,它也是這樣高興的。
滿滿一車金黃路過我的窗邊,藍色的卡車突突突地往前去,又是一份滿騰騰的溫暖,好像車上裝的不是橘子,是一車的太陽和溫馨的懷念。
想起大學的美學老師,臺州黃巖人。第一節(jié)課上老師就說起她的家鄉(xiāng),回憶了她美好的少女時光。中學時代,正是女孩對“美”最有感受的時候,一切美好事物在那個年紀都是會發(fā)光的。講起這些,老師的眼神里有不一樣的光亮。
黃巖蜜桔是出了名的,暮春的黃巖,橘子樹上點亮了成千上百串白色的小星星。它們乘著春天的暖風,將周身的溫柔包裹在清香里,散布在整個小山村。躺在暮春的夜晚,就像做了一個公主的夢,又香又甜。老師用很多詞來形容家鄉(xiāng)橘花的香氣,但都在說出口的剎那又遺憾地否定了。末了,只好說:“未身臨其境,實在無法想象其中情景,也無法感受其中妙處的。”語氣里頗有惋惜之情。
我就屬于“未身臨其境”的那一類。雖然同在浙江,家鄉(xiāng)也散見橘樹,但一定比不得黃巖大片大片一望無際的橘子林。我只能用站在村里后山上俯見山下連綿的竹林,又或者藏在春天的菜花田里被花包裹的經歷來做些類似的體味。
橘子的意味很好。家鄉(xiāng)話稱“橘子”為“結子”,新婚之夜會與棗子、桂圓一同鋪在床上,象征多子多福,團圓美滿。觀摩外國油畫的時候也看見過橘子,是尼德蘭畫家揚·凡·艾克的《阿爾諾芬尼夫婦像》。畫中的阿爾諾芬尼舉著手,似在宣誓,妻子則將右手放在丈夫的掌心,微低著頭。三四個橘子就散落在阿爾諾芬尼后面的小桌上。新婚的溫柔繾綣盡在畫中。
外語稱“橘子”肯定不會是“結子”,不知為何也放置在新房。私心里想著,大概因為橘子的色澤喜慶,適合裝點婚房,或者因為一個橘子有好幾瓣,有瓜瓞綿綿的意蘊。
橘子是個好東西,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