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同事陸遠鵬特別愛吃棒棒糖。
辦公室禁煙,別人的工作間隙大多是去吸煙室抽根煙,他不一樣,忙過一陣就愛叼根棒棒糖。偶爾還開玩笑的遞給去抽煙的同事說“要不來根這個啊”。
陸遠鵬愛吃棒棒糖,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他有名不是因為他的愛好,而是因為他工作能力強,長得還好看。當然了,主要原因是他好看。
公司里的女孩子有事沒事就愛往我這湊,說說笑笑時眼睛總是往陸遠鵬座位偷瞄。忘記說了,我和陸遠鵬在一個部門,他就坐我對面。
部門四個人,就我一個女孩子。
上大學的時候我對未來抱有極大的幻想,總以為很輕松的就能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工作之后才發現,灰頭土臉的加班到深夜才是現實寫照。
幻想破滅后我壓著一口氣,希望此刻努力工作,將來有一天能自給自足的實現人生自由。
人的精神寄托一旦不是愛情,對其他事情特別容易呈現出一副清心寡欲的狀態,所以就算對面坐著陸遠鵬,也提不起我一點兒興趣。
丁恬一點也不甜,全公司的人也都知道。
2.
我和陸遠鵬不算熟,共事一年半,工作之余除了見面打聲招呼外,其他時間并沒有過多余的閑聊,非常標準的點頭之交。
不是我冷漠,相比之下陸遠鵬總是刻意和我保持著不太友好的距離。
比如他的棒棒糖幾乎分過全公司的人,卻從來沒給過我。
不過這一點他不一定是故意的,因為公司里長相好氣質佳的女孩子多得是,像我這種本身不善于交際的人,被忽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覺得他針對我是在前兩天的策劃會上,由我提交的關于清新夏日的廣告方案最后投票時,只有陸遠鵬一個人,還特別堅決的否定了我以西瓜為主題的策劃案。
按他的話說,西瓜雖然經典卻沒有新意,萬年的主角偶爾也要讓讓位,給別人留點進步空間。
那意思好像西瓜獨裁了夏天。
偏偏經理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我連反駁的余地都沒有,方案直接延期一周重改。要不是全程理智在撐,我手里的策劃書早就飛到陸遠鵬腦袋上了。
經理覺得他既然有意見,就肯定有好想法,于是安排我倆一起改方案。當時我腦海里浮現出一行大字'人賤自有天收',也就同意了。
我腹黑的想:即使是再無休止的加班,把陸遠鵬拉上當墊背,也不算虧。
3.
—今天我有事先走,你一個人也要好好奮斗啊。
才加了兩天班,陸遠鵬就受不了,找各種借口開溜。這兩天他什么忙也沒幫上,還拖了我不少進度,我巴不得他趕快消失,馬上回復了一個OK的表情,隔著屏幕暗自竊喜。
謝天謝地,世界終于安靜了。
果然沒他在的時間里,我的效率提升了不少。
案子寫到一半,地上正在充電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懶得站起來,直接在座位上彎腰去撿,一個不小心連人帶椅子一起翻了過去。
起來時發現周遭一片漆黑,還好手機有光,不然我以為自己被摔得失明了。
手機沒有了充電顯示,應該是停電了,我想站起來看看電腦,卻發現腰被扭到了,掙扎了幾次,動一下都疼的受不了。
我拿著手機靠著墻,反復的關屏解鎖也沒撥通一個號碼,這個時間能來這停電的大樓里解救我的,估計只有110了。
本著不給警察叔叔添麻煩的高覺悟,我決定碰碰運氣等來電。
越是在重要的時刻,越能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孤獨。
4.
事實證明我運氣不錯,陸遠鵬來的時候,之前一直瓶頸的消消樂已經被我玩到了二百多關。幸虧他把貓糧忘在了公司,不然我今晚就要睡在這了。
我背著陸遠鵬的貓糧,陸遠鵬背著我,一步一步順著樓梯往下走。
“謝謝。”
在沒找到什么話題作為切入點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一會就表達一下我的謝意。
“丁恬?”
“啊?”
“沒事,我看看我是不是背了個復讀機。”
按道理我應該笑笑配合一下他的幽默,可沒等我沒出聲,陸遠鵬自己先笑的很open。
“你能控制一下嗎?這黑燈瞎火的我怕被你嚇死。”
可能是累了神經得以放松,我像吐槽一個老熟人一樣吐槽他,忘了我們只是連說話都要掌握分寸的點頭之交。
陸遠鵬沒生氣,乖乖的收起了笑,用超級爽朗的聲音對我說“丁恬,你真有趣。”
我二十多歲的人生里被人貼的最多的標簽分別是“懂事”、“文靜“、“聽話”,其實都是“無聊”的委婉解釋,有生之年被人說有趣,這大概算是最有趣的事了。
“我說真的,丁恬。”我以為陸遠鵬還會繼續說點什么贊美之詞,沒想到他話鋒一轉,“要不咱倆坐一會吧,我有點累。”
5.
我和陸遠鵬并排坐在臺階上,身后的背包被硌得發出了聲響。我把背包卸到前面,拉鏈開到一半時想起來是之前放到里面的貓糧,又默默的收起來背到后面。
陸遠鵬全程一直笑不作聲的看著我,我有點尷尬,只好生硬的展開個話題:“你養的貓啊?”
他點點頭,“前女友養的,分手的時候嫌太麻煩說要扔掉,我看著可憐就留下來養了。”
“哦,這是睹貓思人吧。”
“嗯?”陸遠鵬一愣,馬上解釋起來“當然不是了,不是那個。我是真心覺得太可憐,怎么說也是條生命啊。”
他表現的太一本正經,讓我不好意思開什么玩笑,只能再把話題往自己這邊攬:“不過我覺得吧,養寵物是特別耗感情的一件事。不光是養寵物,但凡花精力在這種不好控制的事情上,付出總是大于回報的。它在的時候要時時小心著,萬一哪天一丟,付出感情也就一股煙似的沒了。太傷心,又傷心又無能為力。所以啊,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得知道,就是千萬千萬不要讓你的貓學會開門。”
不知不覺間我話有些多,等回過神來正好對上了陸遠鵬饒有深意的眼神。
小時候老師總說和人對話的時候要直視對方,表示尊重。可今天這么直愣愣的對上了陸遠鵬的眼睛,我感覺當年老師的話說的也不全對,尊重沒覺得,惶恐多一些。
“我的意思是...我也沒別的意思...”思維一片混亂,我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說什么,“我以前也養過寵物,可喜歡了,盡心盡力的養的,后來自己跑出去被撞死了。剛才說到那了,就想給你提個醒。不過我這個算不上前車之鑒,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就比如你那個是貓,我...”
“你養的是狗。”不等我把話說完,陸遠鵬替我補上了最后一句。
6、
陸遠鵬坐在臺階上,眼睛看著對面的墻,雙手放在膝蓋上不時來回摩擦,像是遵循某種節拍一樣緩緩重復著剛才的話,“你養的是狗,一只斗牛,死掉那天正好是立夏。”說到這里他低頭停頓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繼續開口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設計公司做助理。去面試那天正好趕上大樓停電,被困在電梯里。那個面試是我投了上百封簡歷后接到的唯一一個通知。我那時候剛畢業,生活亂成一團。父母一個勁讓我回老家,女朋友這邊又和我鬧分手,眼看著唯一的工作機會還沒在我面前展開,我也許就先掛了。這么一想,當時積壓在一起的負面情緒瞬間全涌了上來,別提多絕望了。“
他話題總是轉的很快,讓我沒法去思考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在我崩潰之前,旁邊人遞過來一顆糖。”陸遠鵬一直用很平靜的語氣在敘述,說到這里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像一般電視里校服時期表白別人的男孩子一樣,低下頭撓了撓自己的頭發,“我當時啊光顧著自己害怕了,完全忘了旁邊還有另一個人在。那個糖是荔枝味的。我不太喜歡荔枝,老覺得味兒怪怪的,但是那天滿嘴的荔枝味兒非但不讓我排斥,反而使我漸漸平靜下來。”
陸遠鵬聲音并不低沉渾厚,即使用再平靜的語氣敘述,也無法像電視劇的旁白那樣讓人一同沉靜。可他有一種陽光活力的少年音,傳達出的情緒又是那樣的起伏分明。
“那可能是我人生最漫長的三十分鐘了,后來電梯被打開,從里面出來后我腿一直在抖。和我一起的那個人出來后電話馬上響起來,我開始聽見她聲音很平靜的在說‘是的,斗牛犬。’然后很激動的說’不會的不會的,我明明鎖好門了啊。’沒過幾秒就開始哭了。我很納悶,一個在電梯下墜時都能保持冷靜的人怎么這會情緒轉變的那么快?當然這個疑惑一直放在心里,我甚至連謝謝都還沒說,那個人就哭著走了。”
他的話在我腦子里先是團成一團迷霧,然后又被他輕輕一吹逐漸消散,雖然依舊模糊,想法卻漸漸清晰。
那棟大廈的電梯經常性的下墜,我經歷過好幾次,有時候一個人被困有時候很多人被困,次數太多,后來已經見怪不怪了。所以我根本就不記得某一天我曾和陸遠鵬有過這段交集。直到他說到了我的狗,才確確實實激起了我的點點回憶。
我順著他的話回應道:“那只狗是我剛工作的時候爺爺買給我的,我單親,一直跟爺爺一起生活,后來為了工作方便自己搬出來,我爺爺怕我自己太孤單,說養個小動物可以陪陪我。后來爺爺去世,我本來是想把它當做一份精神寄托的,還是怪我自己太大意。”
7、
陸遠鵬背著我繼續往下走,我想今天確實是個不平凡的夜晚,既然有這個機會,不如就著這不平凡,把心里的疑問都給解了。
然后我問陸遠鵬"所以你愛吃棒棒糖,就是因為這件事?"
陸遠鵬停下來抖了一下身子,把我騰空向上挪了一些,"算是吧,一開始需要冷靜的時候會吃,后來養成習慣了。"
"既然這樣,"我緊張到不自覺的嘴角抽搐,"那你在公司分糖給別人的時候,為什么從來不給我?"
拋出去的問題問還沒等到回答,手機在他口袋里響起來。陸遠鵬不想停下,就讓我幫忙接通拿在他耳邊,雖然不是免提,因為周圍太安靜,電話那邊的講話聲聽得清清楚楚。
電話那頭很嘈雜,一群人的聲音。其中有個聲音特別大的問他”我說陸遠鵬,說好今天打球風云無阻的你咋還溜了?“
陸遠鵬清了一下嗓子回答說“我回來取東西。”
“取什么啊,這么著急。"
”......貓糧“
對面另一個聲音嚷嚷著 "你別蒙我,昨天自己說你買那個貓糧忘公司一個月了懶得拿,讓我新買一個大袋的給你送過去的,怎么這時候抽風回公司取?快說實話,到底干什么壞事去了?“
陸遠鵬面露一絲尷尬,"管那么多呢。“
然后讓我掛了電話。
靜默是恐怖的。
”額,“我們同時開口,又很默契的都沒有繼續說話。
"我給過你",陸遠鵬率先打破了這新一輪的沉默,"我給過你糖,但是你說你牙不好,吃不了。"
這么一說我確實是有段時間牙疼到不行,后來去拔牙堵牙亂七八糟的折騰了好久。
這些星星點點的記憶像是浮在空氣中的灰塵,雖然存在卻微小到難以察覺,但是陽光照過來,又完完全全的呈現在眼前。
于是我就著這星星點點,第一次正面的審視了一下陸遠鵬。發現自己對他的印象一直拘泥于主觀臆想里,和事實偏差很多。
比如就今晚來說,他人還是不錯的。
心里生出一點愧疚,想為之前自己的主觀判斷道歉,但是道歉的話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
我趴在陸遠鵬背上為自己亂成一團的小心思糾結著,陸遠鵬又開口說道:“這些事兒你是不是都不記得了?想起來也挺奇怪的,其實在電梯里的時候光顧著害怕了,我也沒看清楚你的臉,可在公司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腦子就跟開了光一樣,特別肯定那人就是你,不過你沒認出我。吃糖這事我一開始不好意思當人面吃,大男人嘛...后來我就想,或許看到這個你就想起來了呢?我特意給的你荔枝味,被你無情拒絕了。”陸遠鵬笑笑,開玩笑似的在我面前說這些也許是醞釀了很久的話。
“夏天不是西瓜,丁恬“陸遠鵬微微回過頭來,”我的夏天是荔枝味兒的。”
8、
出大廈的時候已經是半夜,街面上亮起的霓虹燈卻把外面照的燈火通明。我的腰痛緩和許多,可以自己慢慢走。陸遠鵬執意送我回去,他說女孩子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我本想告訴他往常的加班夜我也是這么一個人,但是話到嘴邊被我咽了回去。他送我到樓下,分別的時候鄭重其事的和我說了一直藏在心里的謝謝,莊嚴的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拯救了地球。陸遠鵬和我說再見,也許明天再見的時候我們和往常一樣,也許不一樣,今天晚上對我來說就像是做了一個很奇幻的夢,夢醒來之后,所有的奇幻竟然都是真實的。
“喂陸遠鵬,”轉身之前我叫住了他,把手伸到他面前
“我牙好了,我想嘗嘗你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