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決定要寫我的朋友S先生那時起,我便明白恐怕無法回避一些質疑。“難道這不是你自己?” 諸如此類。小說家和詩人確是不同的,一個總是往他人身上推,另一個則將好壞都攬在自己身上,他人眼中相似的兩種人卻在某種意義上是站在對立面的兩方。我和S也有相當程度的對立,他是位抱持著理想的涉外律師,我在寫小說之余,是個特質在這里暫時不需要講出的檢方人員,但我說的對立與此毫無關聯。
? 對有些人來說存在那樣一兩個人,即使與他的親密程度超過了世界上任何一人,對方也向你以某種方式證明過這點獨特,但你卻仍然嫉妒著他周圍存在的其他關系。 我認知里最親密的關系無非兩種,一種是他跟你講到某個好友的不是時,會冒出大概這樣的話來,“說句不好聽的,我和他的關系比和你還要好些嘛,所以這件事情才會不可理喻到這種地步。”。或是那人幾次三番地在眾人面前表露唯一的情節,而你將他放在擠了數人的金字塔頂(我認為對于雙方都無二的關系很少存在)。和S先生屬于后者,且某種意義上他從來不會說他人的不是,在講到爽約的朋友時,他會在說完那次約定的前因后果后戛然而止。
? 在他還獨自住在重慶城區的最南邊時,我以我所理解的蟄居而蟄居在西邊可以被稱作衛星城的地方(至今如此)。這樣描述或許不太準確,他飼有一只不太聰明的雪橇犬,我甚至可以在兩位目的相同(我)且個性難以調和的女同事之間斡旋。 因為工作去到離他公司二十公里以內的地方時,我會簡單地給他打個電話僅僅是告知這件事情,工作日出現這種情況后的周末,我便不再打算和單獨的異性或是更多的朋友共度,除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類形式的不可抗阻力,兩天中的一天我都會去到那很南的地方,兩人消磨一個愉快的晚上。一味地講到異性時,又有必要澄清他所獲得的異性緣,我不過是借他人認知之便擁有了不錯的這類東西,大部分人包括我在內都覺得投身于文字創作的人擁有傾聽的特權。而他的外貌和積極的性情,單拎出一點來都足夠吸引各式的女人。
? 我不停地暗示著南這字眼并一直拖沓不講的原因是我無法合適地遣詞說明南于他的意義,這里為止我也只能說那是類似又超乎熱望的東西。
? “就差不多是那個紅點的位置,找到沒得?”
? “沒看到啊?你再調一下哎?”
? “服了氣了,你那眼睛平時恁個(這么)尖。”S輕推我的肩膀示意我讓開,然后繼續為我撥弄著紅點尋星器。
? “沒用過搞不伸抖嘞些高科技都嘛。”
? 那是大學暑假的一晚在他向南的陽臺上,再早幾年他就講過,從他知道自己屬于雙子座開始便關注著南方七宿,特別是和他同屬雙子的井宿。他覺得有必要用新購入的天文望遠鏡向我展示這一切。
“如果畫兩根線分別把北河二和井宿五,北河三和井宿三連起來的話,這兩根線就是差不多平行的。”
“你說的哪幾顆哦,啷個看哦?”
“我有時候也找不到。但是我希望我們嘞些兄弟伙都可以嘞個樣子大概平行。”
“兄弟伙盡都要好嘛。”我想到了另外朋友說的話,“而且又不是完全平行,往下面走啷個都要相交。”
那年的我們都在攻讀法學,他在足夠南的奧斯汀,我在西班牙的納瓦拉。
? “我可能不是很了解,但是北部怕是比較缺乏熱情哦,天氣聽你說也一般化。我覺得你研究生可以去馬拉加啊。”同一個暑假的下午,一樣在他家里,他向我說到。我們剛吹著冷氣看完了四十多分鐘的動畫短片《安達盧西亞之夏》。
? “八月份回去我就準備去馬拉加。”
? “你說不說得來兩句安達盧西亞方言?”
? “好像不存在啥子明顯的方言,反正說話得比其他地方的人還要快。我樓下啤酒吧的老板就是安達盧西亞的,沒得兩天就混熟了,然后每次跟我打招呼都是hola,feo,da luego cabrón(你好丑人,再見人渣)。”
? S接著和我解釋了奧斯汀的墨西哥人口中的guey,總之是種對親密朋友的罵稱。他搖了下又一個空可樂罐,走向冰箱,他說只有蘇打水了,冰塊也還有,可以做兩杯highball。他用的是他父親的帝王威士忌,況且量上很舍得加,以致我們就在沙發上昏昏睡去了三個鐘頭。其間我手機揚聲器微弱地播放著剛才那部糅雜熱血和憂傷的短片原聲帶,而當我們被S的手機鈴聲叫醒時,我手機里還播放著《Aquel Verano que estuve enfermo(那個我生病的夏天)》。每個這種下午都會有包括他那時的女朋友在內的一群朋友等著我們出去共同玩耍到凌晨。
? S的女朋友是在他進入事務所工作的第二個月離開他的。那時我還在離馬拉加不遠的塞維利亞,所以他只能通過視頻通話的方式跟我講述這件事。好像并沒有特別的緣由,由于對方一直道歉,S根本無法狠心問出口。我得知的只是他們已經半年間就那樣睡在同一張被子下,至少那一方毫無其他興致了。其他好友口中,S失去的女朋友還是像以前那樣不時和他們見面(她和我們的大部分朋友本來就保持著無法抹去的關系),偶爾碰巧S也會在場,兩人也會將啤酒杯碰在一起,簡單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問候話。忙于碩士論文的我逼迫自己相信這對他不過是簡單的生命轉折,酒精和哲學書籍也可以很好地完成撫慰工作。 然后聽朋友說到S在一次酒后接連產生了莫名其妙狂喜和狂怒以及不論目標的攻擊行為時,我頭次對一個友人抱有了如此巨大的歉疚感,況且我明明就了解世上存在不能隕泣的悲傷。讓我緩慢脫離這種感受的是,后來兩年間他從未在我面前失態,還依然是那個適度“酗酒”且擁有完美酒品的男子。
? 盡管我像是地上的糖塊上爬的螞蟻一樣爬滿了他的私生活,但我沒有摻和進他的私人感情里。他依然抱負著職業上的追求積極地生活著,恐怕不會需要強行注入的感情來調劑,而且我不覺得我身邊女性里有能與他相襯者。 我和S的時間就按著之前講的方式流動,到了今年春節假期時,和我有交往關系的女性Y向我提出了我無法回答的法律問題,最初咨詢者是她一個在外資科技公司工作的好友,所以順理成章地S和那個女性會出現一次會面。
? S和我在江湖菜館等著兩位女性的到來,我們都沒有汽車,S走路上班,并且習慣了美國的鄉野間的交通狀況后再無法適應在重慶某些逼仄又陡峭的路上駕駛。我的原因更稱得上迂曲,因為腦海中從沒有熟知的小說家開車的畫面,當然S給我提到過韓寒,但我覺得開那樣的車不算數。在女性到來前我先叫了兩扎杯生啤酒,S自然會質疑這是否禮貌,但我用稻農不會等待賣主出現再插秧這一毫不貼切的比喻說服了他,當然S能讀出我不會讓她們喝酒的這一打算。喝完第一口后S講起了一個我從未思考過的約定俗成。
? “為啥子對于西班牙大家都說南部北部,但是中國都說南方和北方哎?”
? “因為大小哦,臺灣也是講南北部啊。”我回答說。
? “那講美國也是部比方說得多些啊,美國還要大些。”
? “Yankees和Dixies,明明蓄奴的時dixies,全世界還是用yankees來罵人。”
? “我覺得部聽起來就像是去得到的地方。”S不想把話題引到對他的南方的貶損上,“相比起來,方就像是要花點功夫才能抵達的。”
? “你在我心里的這個部位,聽起來就是很實在的情話。說方位的話,可能一般會說我不曉得你在我心里的那個方位吧。”
? “更有縹緲,鏡花水月的感覺。”S接話說到。
? 接著兩位女性就到來了。我當然看過那位名為H的女子的照片,出人意料的死那與其真人的差別微小到不如我左右臉間的。整個五官就是那種只會讓人再多看一眼的,除了略短的下巴外稱得上一般意義的漂亮但特點乏善可陳。兩個女性沒有顧忌地點了些泡椒脆腸和跳水蛙之類的菜(至少故作挑剔和雅致的人不會點的),我們一邊吃著一邊說著些“經常聽他說到你,今天終于看到本人了”之類的客套話。菜都上齊后H并沒經過Y而是主動說出了主題。S當下提出了很多潛在可行的方案,并邀請了H下次帶上相關的文件找個咖啡館碰面。席后Y開車先送了H回家,在送我和S回S的寓所時又開起了玩笑。
? “S,你覺得H怎么樣哇。”Y側這頭向后座說到。
? “很好啊,她很多事情都還是多了解的,跟她解釋起也很輕松。”S又一貫平淡帶些輕快的語氣說到。
? “哎呀,是嘛,別個工作上還算個女強人嘛。我哪里是問你這些嘛……別個從來沒耍過朋友哦。”
? 我想起了H的千鳥格紋西裝外套。
? “嗯,那也輪不到我噻,別個恁個優秀。”S的語氣更加輕快了。我不會對這種可能的發展有所介懷,Y說不定會先于我提出分手(說不再保持這種關系可能恰當一些),如果我先說出的話她也會欣然接受并且不去計較先后的問題,當然她更不會在那之后向H說我或是過分一些說S的壞話。我曾經就是那樣信奉著的,不存在傷害產生的關系雖然缺乏牢固,但于精力和欲求的權衡間是上佳的,就像站立式平衡車對于熟稔的使用者那樣。我和S在寓所樓下便利店選了兩罐沒見過的拉格啤酒,在喝的過程中我得到了S對H的一些看法。
? “和很多獨立的女性一樣,工作上肯定是比較認真的那種,其余的時間大概只能允許她有逛街買東西啊、尋找比較好吃或者有情趣的餐廳飲料店啊這些愛好了吧。”
? “我猜應該不至于,她和Y還一起去奧體看過力帆比賽的哎。當然看不看得懂我就不清楚了。電視遙控板唉?打把《無主之地》再睡哦。”
?
? 接著事情的方向大致和你們猜想的相同,S僅象征性地收取了比起平時只能算是零頭的費用便將H的問題妥善地解決了。H相當地喜歡S,S很難再不解風情,按他的說法他們兩人在工作之后的排解與傾述上都相互需要。確定關系的那天在場人員同初次相識時吻合,在KTV里S唱起了《All of me》這首歌,H拿起話筒加入了進來,兩人四目相對地唱了起來。真是場京劇《紡棉花》般的溫情戲。
? 時間依然像之前講的那樣往下流動。這也是為什么我總是只會有一天和S廝混在一起。Y也不出所料地先我一步做出了決定,S會有機會和她相見,我則每次都以新鮮的理由回絕。S和H的關系在我聽來和看來都屬于不緊不慢地發展著,直到四個月后的第二年春天,我才知道他們會在某間賓館的單人床上看電影,直到熟睡過去。
? 某個周六在一間啤酒館里我這樣問他,“是你的問題還是她的唉?”
“肯定都有。”S想喝上一口再深入說這話題,他端起品脫杯和我相碰,他的是修道院啤酒,我因為喉嚨不適喝的對我來講寡淡的某種皮爾森,“我本來哎,也是很久沒做了,倒不至于提不起興致,但是經常都是望到自己褲襠又產生算了,先算了,嘞種想法。”
? “嗯,這種情況會有。”我說完后咳嗽了一聲。
? “當然她那一方就不用說了……”
? “AM,我覺得你這回還是投入了進去了的,至少站在我的角度上看,不至于是嘞種發展。”我特意稱呼出他的全名時他就會理解,我接下來說的可能會有些認真,接著會有苦口婆心的嫌疑也說不定。
? “但是嘞種問題不算是亟待解決的嘛,ESE,至少我不想的時候點都不焦,說起或者想起還是腦殼痛,有時候會懷疑自己。”S同樣稱呼了我的全名。
? 我還記得他說這話時音響極其低沉地播放著《Labios rotos》的前奏鼓點,藍色的細光束也有一絲射在S的眉眼上,從他的眼光里我覺得他會再開始像之前那樣的低沉。
? “J發信息喊我們過去了,小豆腐那里。”我說到,“H不來嗎?”
? “她直接過去。”我們一口將杯里剩的酒喝了個干凈,然后在服務員面前上演了一場搶著結賬的戲碼。
? 那之后兩周,我和S一起參加了環龍水湖馬拉松,我們保持著最多五十米的距離跑著,柏油路軟硬恰好地震顫著我的膝蓋,我很快就進入了舒適的步頻和呼吸里,向來擅長長跑的S卻接連說自己受不了瀝青和水草味并在十公里處退賽。我短暫考慮后決定自己跑下去。我正想著有多久沒見過或聽S本人講過自己跑步時,一個標準的同齡人女聲打斷了我的回想。
? “你是ESE哈?”
? “你是?”我調整著呼吸并略微慢下腳步,這個女子的背號是6471,馬尾辮從后頸窩伸出直到腰心。
? “沒有……你認不到我,只是我剛剛看到你和S跑在一路,覺得有點巧妙。”
? 單方面認識我的人很多都可以列出幾個和我要好的朋友名單,S當然也在內,這有什么巧妙可言呢?
? “有啥子巧妙的唉,美女?”我回話的兩部分有順從心里所想的也有不是的。
? “我一個……閨蜜,之前很喜歡S,但是最近她跟我講……她更喜歡你了。”女子吁吁地吸著氣說著從長度和意味上都難以揣摩的句子,“我先走了,拜拜。”
? 女子左右擺動的黑色馬尾漸進匯入前方數不清的黑色頭顱里,我當然是不會想去追上的,況且她的姿勢看來就超出了愛好者的范疇了,追那些距離會耗費我相當的體力。賽間我盡量想著今晚和眾多朋友的大型聚會以及明天和女性的約會,偶有白鶴飛過上空時我會騰出頭腦想一些該如何對鳥類進行描寫的問題。走過終點線和S通過電話后,我才又思索起了6471的話,我不認識的人,S和她口中的閨蜜有較多交集的可能性應該很低,得知一些近況無非是從社交軟件上,這樣最為便捷。我點開了S的微信朋友圈動態,前幾條關于健身和在廈門出差的我都看過,只是漏過了兩周前的一條。
? “我愛,因為我被人愛。我被人愛,因為我愛人。我愛你,因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因為我愛你。”
? 這是他所喜愛的弗洛姆的話,當然我也有讀過,更嘗試過將其與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的感情經歷一一對應。或許這話將人性描述得太過簡易,不夠吻合S那精密的哲學考量,但話本身又有什么錯呢?
? 三島由紀夫和物哀于我,叔本華同虛無主義于S。那都是脫離了我們行事和生活原則的旁枝末節吧?我想應該是吧。我最終沒把這件事講給S聽。
? H在春天還沒結束時工作調動到了珠海。S和我商量過兩次后找到了一間同樣需要他的事務所,跟著去了那里。我對S說,那想必是對于他足夠南的地方了吧,等同于美國的邁阿密。S竟然帶了些無奈地笑著讓我多找些去那的出差。然后我認真地問了他,如果是要去到大連威海之類的北方呢?他只做了兩三秒的思索然后搖頭告訴我他不會去。
? 我和一群已婚甚至于育有子嗣的朋友繼續過著愜意的業余生活,他們說起S時,除了J我并沒有慫恿過其他人同我一起去那海濱看望S。期間我認識了一位異性,并幾次三番蹦出了和她生活的想法,但其中過程在這篇文章中無關緊要,連一筆帶過的必要都沒有。
? 我和那名不方便講出名字的女性在五月一起去看望了S。我所知道的是S和H各有自己的住所,但沒料到H會無法出席聚會。我們三人在大排檔吃了很多海產,S不像以前見到我和異性一起時那樣再開一些有吹捧嫌疑的玩笑了,他講著些同當地人和外商打交道的有趣或是難以理喻的事,也會打趣著讓我幫在場唯一的女性剝基圍蝦和蝦姑。
? “明天星期天都哇,H來不到哦?”我試探著問,以我和S的關系我不至于這樣小心,但我總不能當著同伴的面把S問得太過難堪。
? “她嘞一會都忙得遭不住,有回吃飯吃到吃到都跑了的,我晚上再問下她嘛。”
? “那倒沒得必要,主要是我怕她無聊。”我把頭轉向左手邊的同伴。
? “哼,你兩個去耍你們的都要得,我個人都可以耍得多少起勁。”同伴帶著她那一貫的玩笑話語氣說到,從我認識她開始我就覺得自己在開玩笑這方面不及她。
? “我兩個耍啥子嘛?珠海,又不是東莞。”我又不愿意在這落于下風了。
? 總之在珠海的兩天多里我沒有機會同S講些我的不解和擔憂。我們三人晚上曾在漁女雕塑前站定了十來分鐘,S講述了與其相關的神話故事,大概是龍王的女兒在塵世與淳樸漁民相愛,之后被嫉妒心作祟的蒼蛟害死,一位長老救活了她,她便托起寶珠想獻給那恩人。我以為S講完后會吐槽這故事里生死的輕薄,但他卻只說了句可惜她是面朝北方的。
周一中午他在我們住的賓館送我們上出租車時,他在車后揮手向我們道別,而平時我總是說“走了哦”,他會接一句“要得”然后目送一陣。那時到現在不算太久,但我也沒想到那會是迄今我見他的最后一面。當我落地重慶打開手機時,S的信息接連彈了出來。
“沒得機會跟你說,其實我和H的關系有個倒退。按你的說法差不多就是回到唱歌那之前嘛。”
“我也沒隱瞞,我們確實還是在見面。可以確定的是她不再需要我那么多了。至少在她的休息時間里,她更愿意獨處想下工作的事情和關系發展的可能性。自然恁個一來,我就會更需要她。一個很簡單的此消彼長的平衡。”
“我現在也開始忙起來了,有空再打電話跟你講嘛。”
一串很成熟的告知,讀完以后我這樣想。我也只回了句“好的”。傾聽和聊出個所以來的話,我不管何時都可以勝任,但是我漸漸失去了去細細思索S感受的空檔,身旁的同伴也一樣,慢慢不會在很多方面有需求于我,預計這樣的情況下再做出未曾有過的改變會導致的種種后果已經讓我焦頭爛額了。
偶爾想要和S講話時我們又總是開始也終結在基礎的問候上,他說他的手和我的腦子一樣的忙。這樣就兩個月都沒從聽筒聽見S的聲音,手機上彈出他撥來的視頻通話時我稍微有些吃驚,但這馬上又根本算不上了。
首先是他的臉,放在白色枕套上的臉,顴骨和腮幫子都異常地突出,像是被斧頭胡亂削出了些棱子的木材一樣。我估算著他消瘦了不止十公斤。不等我合上微張的嘴再開口,他先跟我講起了他在阿根廷羅薩里奧,人不太舒服暫時住在病房里。
“嘞邊中國的公司,和美國那邊又要做點生意,當個顧問還多輕松的,我嘞個馬貨西語也夠用了。”
“不是哦,你瘦起這副爪式(樣子),不可能吃不慣噻,和美國也差不多噻那個……唉,你啷個哪個都沒打招呼哦?”我也聽出了自己的情緒失控。
“沒有啊。吃還不是恁個吃,可能暫時水土不服嘛。耶,你和你那個挪威國慶日小姐啷個樣了哦(指我和她認識的時間)。”
“不啷個樣吧……”
“你給我說哈兒唉。”S翹起嘴角說,這本是經常從我口中冒出來的話,所以對我也很受用。
“哎……啷個說哎,其實和H有點像。她沒得好大個特質,除去獨立這一點的話。也不會騎車和游泳,談吐和外貌你耶曉得,都沒說特別好,當然我不該把她和以前的一些女的比較。”
“嗯……那你覺得為啥子唉?”
“我肯定是不得說不為啥子那種卵話的。我想哈……她很多地方,特質啊嘞些,比如對待關系的恰如其分,很多啊都是像珊瑚恁個連成片的,然后還會有新老更替一層一層地往上疊加,除了些好事之徒去敲,那永遠都是連起不得分開的,而且那個東西對人和魚都有很強的誘惑力啊……”
“珊瑚,重慶話應該讀酸瑚。”
“好嘛依你。”
“……其實走之前我想給你講的。我當時就一直想我是不是還沒去到足夠南的地方,六月飛雪的地方。”
我沒能接話。
S繼續說到,“ESE,我跟你說過,我多羨慕你的。你對感情欲望的純真,和不傷害的原則。我好像有太長時間活在風評和轉移注意力里面了……”
我又沒話可說。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即使你永遠看得穿我。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伙。只是你恁個我現在有點擔心你。”
“你那副樣兒,該哪個擔心哪個哦,恁個我請個年假來看你嘛。”我像是被戳中了痛處,又回復到了之前的焦急。
“看我就沒得必要了,雖然我現在就很想看到你唉。”
“唉,你看你那個臉,我完全想象得出你顱骨的線條了。”
“那你還寫啥子小說哎,去當畫家噻。”S有氣無力地開完這個玩笑后,我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然后接了句“Hora de comer.”
“聽到的噻,我要吃飯了。人是可悲的哦,不管悲傷還是焦慮,肚兒永遠都會餓。唉暗點再講嘛。”
S掛斷了電話。
兩周后的星期天,當我在家吹著冷氣聽南方之星九十年代的幾張專輯時,送上門來了寄于阿根廷的快件。是巴掌大的紅紋石剖面擺件,類似于葫蘆狀的切面帶著一圈圈細膩的紋路。那是一種紅色,介于未熟透的西瓜瓤的紅和戳破粉刺流出的血的紅之間。仔細觀摩后還能發現兩條幾乎平行的白色線狀紋路,對于S來說那代表著什么不用多言。幾乎在我剛放下這絕美的“印加玫瑰”時,S便發來的信息說一定是我給他在亞馬遜上買了米德的折反射式望遠鏡。我說石頭剛收到了,我很意外,這好像是在祝福我的姻緣一樣。S說本意也是這樣,因為他很擔心我。S之前說過的話又一次來襲至我的頭腦里,但是我并不想再跟他討論這個老舊的議題。我想,即將到來的傷害的程度如何暫且不用估算,但其帶來的連鎖效應是往哪個方向,南或者是北,會到達我心里的某個部還是方,我想這一點上我和S是不會相同的,畢竟我們有著相當程度的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