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叫陳末,今年三十六歲,職業(yè)是擺渡人。
我在忘河的旁邊開了一家客棧,主營擺渡,開客棧是我的愛好。
忘河水深不見底,水面上有上古時期留存的封印,飛鳥蟲魚都無法通過,只有我家祖?zhèn)鞯闹劭梢詳[渡到對岸。
據(jù)說河的對岸有朵花,花名彼岸,找到它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一個愿望。
彼岸花花開七瓣,赤橙黃綠青藍紫,聽說,花開的那一瞬,連太陽也會失去光輝。
可是從來沒有人找到過彼岸花。
父親在的時候,找我們擺渡的人不少,大概每三年會有一個,有富可敵國的商人,也有飄然出塵的劍客,甚至有臥擁天下的帝王。他們大都在舟行駛到一半的時候莫名其妙的改變了念頭,留下一筆不菲的擺渡費。
父親說,擺渡人,擺渡別人,擺渡自己。
我問父親,那什么是擺渡人。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
我趴在柜臺前,百無聊賴的看著夕陽,就像我之前三十六年的每個傍晚。
夕陽永遠是準時,敬業(yè)的,不像人。
(一)
“掌柜的,廚房沒米了”客棧的小二管春正望著空空的米缸發(fā)呆。
“呆會去廚房抓兩只老鼠吧”管春饑餓的眼神好像貓一樣,閃閃發(fā)亮。
管春是我擺渡的的第一個客人。
十八年前,管春來的時候,渾身是血,看在他手腕上帶著的那個閃閃發(fā)光的鐲子的面子上,我勉為其難的幫他包扎好,褪下了他的鐲子。
管春說,他要擺渡。
我說,好。
忘河的水面上總是大霧彌漫,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如果不是父親曾經(jīng)把一個人運到河對岸,我真懷疑這條河其實是沒有邊的。
劃著幾十年前的舊槳,我的手心微微出汗,第一次擺渡,我在心里默默念著擺渡的幾個步驟。
當槳葉擺動到第三百六十五下的時候,我灌了一杯河水,放在管春的對面。
在這之前,管春都是雙眼緊閉,不斷上下的喉結除了告訴我他應該比我年長不少之外,還散發(fā)著,一種叫糾結的情緒。
我說,這水叫忘河水,喝了之后,就會忘記心里最重要的記憶,與過去的一切告別。
父親說,只有喝了忘河水,才能一心看破虛妄,才有找到彼岸花的可能。
管春拿起杯子,用左手捋了捋他那亂糟糟的發(fā)型,問我,
喝了它,真的會忘得一干二凈么?
我點頭。
管春晃了晃那個充滿了歲月氣息的杯子,忘河的水還是那么渾,只能隱隱照到他的輪廓。
那個倒影,模糊不清,說不上是在哭還是在笑。
如果說,每一個上船的人都有不得不上的理由,那么管春,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在我第二次點頭之后的第三分鐘,管春把我祖?zhèn)鞯哪莻€杯子扔到了河里。
作為賠償,他用他祖?zhèn)鞯氖骤C幫我開了一家客棧,起名叫做擺渡客棧。
他賣身給我,當一個每天刷碗擦地的店小二。
我想,要是沒有這個客棧,我可能已經(jīng)默默的餓死在河邊的小屋里了。
(二)
在太陽最后落下去的最后一刻,一個背著劍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現(xiàn)。
“管春,快出來,來生意了”,我激動的大喊。
“住店一晚十兩,要是想加菜的話廚房還有兩只老鼠不知客官你介意不介意”我一臉媚笑的迎上去。
“我要過河”,冷冷的女聲,加上冷冷的表情,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在她放下一大袋銀子之后,我果斷閉上了嘴,連夜跑到岸邊準備把那條十幾年沒有動過的破爛小船拖出來,這是我第三次擺渡,也是我這輩子見到錢最多的一次。
忘河是沒有季節(jié)的,岸邊的春夏秋冬,一點也不影響水面上的霧氣朦朧。
那個出手闊綽的女子登上船后一言不發(fā),就像之前的客人。
在我將盛滿忘河水的杯子放在女子面前之后的一秒后,那個從集市上一文錢淘來的杯子再次被丟進河里,和管春那個慫貨不同的是,這次扔下去的杯子,是空的。
女子開始說話,其實忘河水之所以有能清除記憶的功能,是因為在你喝下它之后,你會不由自主的把最難忘的回憶說出來,之后上岸,便與過去再無瓜葛。
父親以前老是說,上了船,便不能與被擺渡的人有任何的瓜葛,這是從祖上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
以前我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我知道了,可是已經(jīng)沒有用了。
(三)
我叫蕭玉,小名叫小玉。
女子閉上眼睛,一動一動的睫毛煞是好看。
我是鹿城最大的家族蕭家三代單傳的女兒,據(jù)說我出生的那一天,爺爺老淚縱橫。
很久之前,有個算命先生跟爺爺說,蕭家盛極而衰,三世必敗。
爺爺不信,一劍送他去了西天。
從小,我被當作男孩來養(yǎng),因為我將來是要繼承龐大蕭家家業(yè)的人。
練劍、書法,十年如一日。
爺爺是我的劍法老師,他是鹿城最厲害的劍客,年輕的時候曾一個人獨斗名震西北的十八大盜,十八大盜盡皆身隕,一戰(zhàn)成名。
爺爺說,練劍要一心一意,要練夠十萬個時辰,才能入門。
爺爺說,這個世界上,危險太多,只有練好劍法才能保護好自己。
他還說,要繼承發(fā)揚蕭家,不僅要有驚世的劍法,還要有長袖善舞的本事。
武人殺人,渾身是血,文人殺人,無影無形。
教我書法的先生叫馬力,他是鹿城最有學問的人。
他說,練字如做人,要一筆一劃,工工整整才好看。
他說,蕭玉這個名字太硬,殺氣太重,于是給我了個小名小玉。
在我十八歲前的生活里,一半練劍、一半讀書練字。
馬力占據(jù)了我前十八年的一半。
在馬力被官府里的人帶走的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愛上了他。
人們都說干什么事情都要一心一意,像練劍、像寫字,還有,愛一個人。
我練了十八年的劍也沒有學會一心一意,寫了無數(shù)張紙也不好自己的名字。
這一次我想全心全意的去愛一個人。
馬力的妻子江潔紅杏出墻,誣告馬力寫詩諷刺朝廷,馬力被判秋后問斬。
我去牢里看過馬力一次,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布滿血絲的眼睛。
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的話,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九月初九,我背著一把鐵劍攔在了馬力去刑場的路上。
我想,全心全意的愛一個人就是連命都可以不要吧。
小玉睜開眼睛,問我,
擺渡人,你有沒有為一個人拼過命?
我轉過身,沒有理她。
靜靜的聽故事是一個合格的擺渡人最基本的品質(zhì)。
爺爺說的沒錯,任何一個事情,只要練夠十萬個時辰,都可以入門。
我?guī)еR力穿過九條街,渾身是血。
爺爺站在蕭家大門前,幾十年沒拔出的劍發(fā)著銀光。
我和馬力逃到了一個叫毛毛客棧的地方,在那里躲了一個月。
果然,算命先生算的很對,蕭家三代而亡。
用劍的怎么也打不過用筆的,江湖畢竟只是江湖。
從刑場下來的馬力,只有那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聽不清意思的自言自語。
我還是白天練劍和寫字,像之前的十八年一樣。
昏睡了十五天之后,馬力整理好了他的頭發(fā),帶了書和筆,牽著管春的馬前往京城。
記得我還小的時候,在馬力還意氣風發(fā)的時候,馬力說,他想當一個濟世為民的好官。
我說,馬力,祝你成功。
還有,一路順風。
如果一件事情注定沒有結局,那你還要不要去做?
那個整日無所事事的管春望著毛毛的背影問我。
如果注定只是個過客的話,
那我至少知道了什么是一心一意。
第三十天的時候,毛毛客棧在一把火中化為灰燼。
第三百六十五天,馬力高中狀元,一舉成了皇帝眼前的紅人。
第五百三十二天,皇帝將公主許配給馬力,那個曾經(jīng)陷害馬力的縣官被凌遲處死,蕭家得以平反。
我找到了爺爺?shù)哪前褎Γ瑤资辏€是寒光凜凜。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能讓我一心一意干的事情。
練劍、練字,都不是。
船終于靠岸了,
上了岸,從此與過去再無瓜葛。
小玉擦干眼淚,恢復了那冷冷的表情。
頭也不回。
(四)
我回去的時候,管春正用牙齒咬著銀子,好像在檢驗真假。
“瑪?shù)拢篮锰邸惫艽号蘖藘煽诳谒d奮的盤算著我們又可以多長時間可以坐吃山空了。
擺渡果然是個暴利的行業(yè)。
管春去換了兩壺女兒紅,一人一口一杯。
才一壺下肚,我的額頭就開始冒汗。
管春跟個傻子一樣耷拉著臉指著我說,哈哈,你不行了吧。
世界開始變得模糊,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真實。
(五)
客棧剛開的時候,管春拉著我一個月把酒窖里的幾十大壇酒喝的一干二凈。
我不知道人為什么要喝酒,又烈又苦,喝完之后的感覺還很難受。
我對管春說,我不喜歡喝酒,我去喝水了。
管春說,陪我喝完,我給你講我的故事。
醉眼惺忪的管春頭耷拉著,嘴里還流著誕,一杯又一杯的把酒往嘴里灌。
我說,管春你好像條狗啊。
然后偷偷把水兌到酒里聽他講故事。
管春說,我遇到過一個女人,她叫毛毛。
她是我這輩子唯一愛的女人。
我們開過一家客棧,叫毛毛客棧。
客棧在洛水旁,這里山青水美,遠離江湖。
以前,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可以安心的呆在一個地方,
每天煮茶、作畫、舞劍。
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整個世界都是有色彩的。
我是殺手十七,一個只能生活在黑暗里的人。
我的師傅告訴我,
在殺手的世界里,
沒有親人,沒有愛人。
只有錢。
殺手,是沒有未來的。
我問,師傅,你覺得我是一個合格的殺手么
師傅閉上了眼睛,不說話。
師傅的下一句話應該是,
一個動了情的殺手,他已經(jīng)死了。
可惜,他說不出來了。
我擦了擦手鐲上的血,
它是我在這世上存在的唯一證據(jù)。
我的下一個委托是京城四大家族之首的毛家族長毛鼎天。
雖然上個任務的賞金已經(jīng)可以讓我一輩子錦衣玉食,
我不喜歡殺人,但是除了這個,
我不知道該干些什么。
不過我想,我應該不會收徒弟了。
我的新身份是毛家大小姐的劍道老師。
在見到毛毛之后的六個時辰后,我愛上了她。
毛毛說,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
它從一生下來就一直飛,
當它落地的那一刻,
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她說,總是飛,會很累。
殺手十七在動情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死了。
從此,我只是管春。
在不殺人之后,我發(fā)現(xiàn)更有意思的就是看著毛毛
從日出到日落。
江湖,從來都是那些無所事事的文人們意淫出來的刀光劍影,快意恩仇。
其實本來就沒有什么江湖,又或者說,哪里都是江湖。
躲也躲不過,逃也逃不掉。
毛毛客棧開張的第一天,門口來了一個背著長劍的女子,渾身是血,身后還有個雙目無神的男人。
那個背著劍的年輕女子每天只會面無表情練劍和寫字,好像在完成必做的功課。我知道她面無表情是因為她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干。
就像那只無腳鳥,它總是飛,
可是它不知道為什么要飛,也不知道要飛到哪去。
這,算不算是一種悲哀呢。
我有的時候對著手鐲發(fā)呆,才發(fā)現(xiàn)以前我竟然是一個殺手。
我說,毛毛,如果有一天我完全忘記了過去,我會把這個手鐲扔掉。
毛毛說,留著吧,等我們客棧關張了,可以再用它換點錢再開一家。
可是,毛毛客棧的壽命只有一個月。
在我看到遠處升起的狼煙時,我才想起,一個殺手,是沒有未來的。
我又看了看手上的鐲子,
過了這么年,它還是那么沒變,亮亮的光刺眼。
管春眼睛、鼻子、嘴里流出的水,滴在地上,然后消失不見。
最大的殘忍,不是失去,而是忘記。
(六)
管春躺在地上開始打呼嚕,我拿起杯子,走出門外。
月亮照在酒杯里,分不清是我在晃,還是月亮在動。
能夠讓人醉的從來都不是酒。
所以,我為什么又醉了呢。
我記得我第一次喝醉是在何木子走的那天晚上,
她穿著來時的藍色裙子,還是那樣一塵不染,宛如謫仙子。
何木子是我擺渡生涯中的第二個客人,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
何木子說,世界上最美的是天,所以她喜歡藍色。
何木子問我,為什么她的夢里總是出現(xiàn)紅色,她討厭紅色。
何木子說,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她想去看看彼岸花的樣子,聽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
我曾經(jīng)問管春,愛一個人什么感覺,管春說,愛就是,當她出現(xiàn)在你的世界,一切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你唯一想要做的,就是抱緊她。
總有一些日子,會讓你在之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里徹夜難眠,淚流滿面。不是因為那些日子太好,而大概是因為以后你再也遇不到能讓你緊緊抱住的人。
何木子在我二十歲那年出現(xiàn),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
她輕啟朱唇,說她要渡河。
這是我最認真的一次擺渡。
開船,劃槳,每一步都無比虔誠。
小的時候我問父親,為什么非要行至三百六十五槳的時候喝忘河水。
父親說,很多人走著走著,便已經(jīng)被擺渡。
喝水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忘記也只是過程,不是終點。
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一步都值得珍惜。
風吹起何木子長長的秀發(fā),吹的我心底也起了波瀾。
何木子沒有猶豫,喝了忘河水,將那個酒杯放在船上。
何木子說她是何家唯一留下來的血脈。
我記得管春說,京城有四大家族毛家、王家、韓家、何家,無一不是富貴顯赫之家,其中以毛家為首,何家最末。
三年前,新皇登基的那一年,京城發(fā)生了三件大事。
毛家的族長被刺客刺殺而亡,長女不見蹤影,偌大的毛家一夜間樹倒猢猻散。
新科狀元馬力稱在某地發(fā)現(xiàn)被通緝的的殺手十七,帶兵將嫌犯燒死于客棧中。
何家被發(fā)現(xiàn)是買兇殺人的雇主,新皇盛怒,著馬力將何家滿門抄斬。
京城四大家一年之內(nèi)變成王家和韓家分庭抗禮,新皇也因此樹立了權威,天下大治。
何木子說她想找到那朵能夠許愿的彼岸花,讓她能再見父親母親一面。
我說好,我陪你去找。
何木子走的那天也是一襲長裙,風姿綽約。
那天,她說她看到了美麗的彼岸花,橙黃綠青藍紫,沒有她最討厭的紅色。
我把何木子葬在河對岸,一到春天,六種顏色的小花開放,它們的名字是彼岸花。
(七)
佛曰: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有個晚上,我和管春對著酒壺喝酒的時候,
管春說,你這次喝酒不兌水了?
我說,更難喝的忘河水都喝過,這點酒算什么。
原來忘河水沒有作用啊?
你才知道,你個蠢管春。
在遙遠的忘河旁,有個客棧叫擺渡客棧。
里面有個掌柜叫陳末,他是擺渡人,擺渡別人,擺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