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掃了曹爽、夏侯玄后,天子年幼、太后羸弱,獨由司馬家把持大魏權(quán)柄。彼時,自先朝良將賢臣漸次離世,東吳、西蜀后繼無人,漸漸勢弱,曹魏隱有一統(tǒng)三國之勢。
入冬的時候,司馬懿又病了一場,調(diào)養(yǎng)了大半個月才好一些。侯吉伺候他喝了藥,見他氣息喘得急,便替他拍著背。
司馬懿擺了擺手,抬起眼睛問道,師兒上值去了?
侯吉點了點頭,見司馬懿似乎有話要說,便道,您要有事吩咐的話,我便叫人去找?guī)焹夯貋恚?/p>
司馬懿卻說不用,嘆了口氣道,終究是老了,平定王凌反叛回來,這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指不定哪天就去了......
侯吉輕聲道,公子又說喪氣話,我看老天爺可不敢收你呢。
司馬懿笑道,我又不是千年老王八,總歸是要死的......我可不怕死。
侯吉道,您不怕死,您放心得下司馬家?
司馬懿收了笑,道,有師兒在,我放心。前朝的事,我知道他穩(wěn)得住,只是,這后宅也得要個得力的人替他守著。
侯吉聽了卻面露難色道,公子,師兒只怕不會續(xù)弦的,否則,夫人也不至于臨終的時候把攸兒養(yǎng)到他名下。
司馬懿看了他一眼,眼神堅毅,道,他雖是翅膀硬了,別人都怕他,但,老子終究是他老子,我要給他娶,他還能說不不成?!
侯吉小心的問道,那您是看準了哪家的姑娘?
司馬懿躺到了大迎枕上,道,鎮(zhèn)北將軍的女兒......吳質(zhì)也是從文皇帝朝過來的老臣,有威望又有實權(quán),必能助他一臂之力。
侯吉奉承著他道,公子考慮周全,自然是最好的。
晚上司馬師回來,司馬懿就急著找他。侯吉擋在門口就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司馬師聽了皺著眉半晌沒說話,侯吉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一直以來,不管是為司馬家的權(quán)勢也好,為你這個人也好,給你說親的人雖然絡(luò)繹不絕,侯吉叔都替你擋了。今日是公子親自提起了這件事,我看他的神情,是打定了主意了。你知道你爹這個時候最忌你忤逆他,你就答應(yīng)了他,別惹得他不快......何況,人已經(jīng)去了這么久了,你身邊也該有個人了。
侯吉見他垂著眼仍是不說話,有些心急,司馬師吸了口氣,又嘆了口氣,才道,侯吉叔,我知道了。
說罷,就走了進去。
司馬師從司馬懿房里出來,臉上便沒了笑,神色不由冷硬,握緊了拳頭,直到回房才松開。他坐到夏侯徽的妝奩前,拿出那半邊烏木梳,那道斷痕已經(jīng)陳舊了,不知道隨棺入土的那半梳子怎么樣,他默默道,徽兒,你真的離開我這么久了么?我怎么覺得你昨日還在我身邊呢?
明月照窗,不覺已西斜,司馬師伏在案上握著那半邊梳子沉沉睡去。蒙昧的光影間,嘴角似乎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不多久,司馬師就娶了吳氏,司馬懿笑得心滿意足。第二日,司馬師帶她敬茶認親,司馬靈一邊瞧著司馬師和吳氏,一邊跟零露咬著耳朵悄悄道,新娘子長得挺漂亮的呀,我怎么看爹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呢......
零露皺著眉輕聲責備道,別瞎說,大公子笑得挺高興的。
司馬靈癟了癟嘴道,爹高興的時候眼睛里都是暖暖的,前幾天他跟我們說起娘的時候就是那樣笑的。你看他現(xiàn)在看新娘子,雖然嘴巴笑著,心里卻沒笑呢......
零露敲了敲她的頭道,幾個姑娘里,就你嘴碎......新婦子入了門,還一口一個新娘子,記得改口叫娘!
司馬靈卻滿不在乎的晃著腿道,我才不,爹說當著翁翁的面叫聲母親就行了,不用叫娘,他說我們有自己的娘!
說著朝零露皺了皺鼻子,做鬼臉。零露不由得嘆氣,大公子這樣縱容姑娘們,雖是對小姐有情,但對新夫人也未免太刻薄了。
零露留了個心眼,不動聲色的留意著吳氏那邊的動靜。司馬師雖是娶了吳氏,隔三差五的也去她那邊,但每晚都是回這邊來睡的。下人們都知道司馬師不把新夫人當回事,好在吳氏畢竟是鎮(zhèn)北將軍的女兒,也沒有敢苛待。
吳氏在司馬家的處境不敢告訴吳家,她母親見她嫁過去好幾個月肚子都沒有動靜,便有些著急,吳氏被她催得羞惱了,便道,他要么宿在原來夏侯氏的房里,要么宿在書房,都不怎么進我房門,我能怎么辦......
她母親微微一怔,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戳了戳她的頭道,山不來就你,你不知道去就山么?
吳氏聞言訥訥的張嘴望著她母親,滿心不情愿。其實她是有些懼怕司馬師的,他一只眼睛盯著她的時候,她連頭都不敢抬。但,要在司馬家待下去,她只能硬著頭皮往上沖了。
這夜,她的丫頭一見司馬師回府,便匆匆的跑過來回稟。吳氏聽了吸了口氣才提著食盒往司馬師的房去。拖著千鈞的步伐好不容易到了房前,她見窗戶沒有關(guān),便探看了一眼,司馬師正側(cè)身坐在案幾前,一手拖著臉,一眨不眨的望著面前的一幅畫,眼光中既有恨又有傷,暈黃的燈光照得一行眼淚灼灼逼人......他竟然哭了......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哭.......吳氏想著側(cè)頭去看那副畫,影影綽綽只看得出是個人物小像......
她在窗外看了一會兒,便輕手輕腳的又提著食盒回房了。自此再也沒有去找過司馬師。
兩月后,司馬懿病情反復,終于肯撒手這人間權(quán)勢。吳氏主理喪儀,倒也打理得順順當當。司馬師送走了來吊唁的鐘會,從靈堂到后院來,見廚房里的人來向她回事,她聽了又做了明日的安排,廚房的管事領(lǐng)了命,不免奉承幾句道,從前跟夫人交道打得少,今日才發(fā)現(xiàn)夫人管家厲害,真是賢淑能干!
不知哪一句讓司馬師不痛快了,他聽了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眾人都以為經(jīng)此一事,吳氏這位子便坐穩(wěn)了,誰知道料理完司馬懿的喪事,吳氏一頂烏蓬馬車離開了司馬府。
她掀開簾子,最后回望了一眼這個她短暫的所謂的“家”,想起前天晚上司馬師跟她說的話,她不由得對夏侯徽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讓他這樣一個鐵血冷面的人始終念念不忘、柔情盡付?
他說他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是一個無能之人,她一個大好的女兒家,不必在他司馬家蹉跎了年華。
吳氏當時聽了就笑了,他要為夏侯徽守身,竟不惜自毀聲譽。她望著他平平淡淡毫無表情的臉,卻沒有把話說出來,只是收了笑,道,妾身明白了,妾身會走的。但,司馬大人,您知道嗎,從妾身進府起,您從來沒有叫過妾身,無論是名字還是稱謂......
司馬師聽了,平靜的臉上終于一愣,眼中有一瞬的困惑,有一瞬的明白。
吳氏放下了簾子,她走得這么干脆,是因為她懂,司馬師只有一個夫人,她不可取代,他不允許她被取代。她沒必要耗在這活死人墓,趁著還能出來的時候,趕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