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伊楠口中那個好玩的地方，讓木曦喆大跌眼鏡，雖然她雙目視力2.0，從來不戴眼鏡。但是她實在不能理解，怎么會有人把寺廟當作好玩的地方，還極力推薦別人呢？
托身為物理老師奶奶的福，木曦喆從小到大都是根正苗紅的無神論主義者，這點尤其在她看恐怖片時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印證。
無論是閨蜜組團刷片，還是跟某任前男友去影院刷情調，木曦喆總能在一片哀鴻遍野的尖叫聲中，特別冷靜地分析道具師、化妝師、燈光師、音響師、攝影師在給這只“鬼”烘托氣氛時犯下了如何蹩腳的錯誤。
每每這種時候，木曦喆都感覺自己是分毫必究的考據控，帶著一腔嚴謹的科學態度，同好萊塢那群以嚇人為己任的惡趣味勢力做斗爭。然后自帶主角光輝，熠熠生輝地照亮漆黑中，那些不明是非的愚蠢人類。
但是通常情況下，她這種行為會得到大家一致的嗤之以鼻——
丫有病啊，還能不能愉快地看個鬼片了？！下次不帶你了。
看片不說話，說話不看片，給我老實點，不然扔出去！
你知道你就是傳說中電影院的熊大人嗎？！
諸如此類。
久而久之，木曦喆就放棄了跟這幫無知且無趣的家伙，爭論“世間到底有無鬼神”這個無聊兼具有趣的論題了。
此番楊伊楠莫名其妙把她拎到寺廟里的行為，突然重燃了她再戰“神鬼論”的熱情，就在她剛醞釀好先從心理學入手，再從物理學輔助論述“心里有鬼”到底是個什么體驗的時候，一股青白色的濃煙撲面而來。
咳咳咳咳……要死了……咳咳。木曦喆眼淚鼻涕一時全都涌了上來。
淚眼朦朧中，她任由楊伊楠無可奈何地拎著她，盡量快速穿過香火鼎盛的前院，在一群虔誠信徒的禮拜中，艱難跋涉到遠離香火臺的地方。
我對……咳咳……煙過敏……咳咳，你跟我什么仇什么……咳咳，什么怨，帶我來這？木曦喆用手背擦著被濃煙嗆出的眼淚，哀怨地控訴。
楊伊楠一臉無辜。我就想讓你走之前多看看人。
什么人……咳咳，看誰？
眾生。楊伊楠望著大雄寶殿里此起彼伏的跪拜者，微微出神。
啥？木曦喆沒理解。
楊伊楠指著正在上香的一家三口，問：你覺得他們在求什么？
木曦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極不情愿地跟在父母后面，把一根特別長的香插在香爐中。
求學業唄。她毫不客氣地評價。強迫！愚昧！
楊伊楠笑笑，又指了另一個方向，他呢？
木曦喆看到一個挺著大大肚腩的中年男子，正雙手合十地向佛塔恭敬鞠躬，兩只手都掛著重重的珠串，看上去價值不菲。
商人嘛，無非求財富和心安。
那她們呢？
楊伊楠用眼神示意了下，兩人面前走過的一群頭發花白、精神抖擻的阿姨。
她們啊，木曦喆壓低了聲音，多半是不用幫孩子看孫子的無聊大媽，自己給自己找個事罷了。
……你在這里這么講他們，不怕招惹了佛祖啊。楊伊楠偷笑。
嘁，他存在的話，讓他來啊。木曦喆說是這么說，到底還是心虛地朝人群看了看。見楊伊楠一臉揶揄，忙又辯解道。我不是怕他聽到啊，我是怕別人聽到，人比他可怕多了。
楊伊楠了然地點點頭，你是無神論者吧。
對啊，木曦喆明顯很驕傲。
你不會還是那種寧愿相信有外星人，都不相信有神的科學至上派吧？
那必須的。
好，楊伊楠露出迷之微笑，說服我。
為什么？木曦喆一愣。
你先說服我，我再告訴你，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嘮嗑唄。
呵呵噠。木曦喆轉身就走，老娘沒那么多空，我要上路了，回見了您。
她剛走了兩步，就被楊伊楠拽住，直直拖著跟上了方才那群統一著裝的阿姨。
我不出家！木曦喆小聲抗議。
噓，長點心，和尚廟里不收尼姑，人家是在家居士，穿的是海青，別那么沒文化好嗎。楊伊楠幫她普及基礎知識。
嘁。木曦喆不屑。
兩人跟隨居士們，來到一間布置整潔的法堂。不出意外，房間正中央擺著釋迦牟尼佛的雕像，周圍是各種不知名的護法菩薩，數十個澄黃的蒲團在地面依次排開，堂中已整齊地站著不少手捧經卷的在家居士們。
他們走進來時，一個慈眉善目的阿姨立刻給他們遞來兩個抄本，這下貌似想溜都溜不得了。
木曦喆老老實實跟著楊伊楠站到一個居士后面，還沒等她翻一個白眼給楊伊楠，一聲悠長又清脆的磬聲從最前方傳出。
而后，一群和尚在密集的木魚聲中魚貫而出，喃喃的唱經聲從第一排傳到最后一排。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手中的經卷，念念有詞。
迫于壓力，木曦喆只得有樣學樣。
然后，她驚恐地發現自己根本跟！不！上！
跟不上節奏也就算了，好多字不認識是什么情況？！虧她木曦喆還是中文系畢業的，這要說出去，她只能推脫中文是體育老師教的了吧。
漫長的兩個小時過去后，楊伊楠攙著掉了半條命的木曦喆走出法堂。
重見光明的感覺真好，木曦喆仰頭沐浴在陽光里，心生感慨。她癱坐在臺階上，靠著張牙舞爪的石獅子，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看得楊伊楠哭笑不得。
今天剛好是初一，我們趕上了寺院的小法會，有什么感覺嗎？他問。
木曦喆搖頭，一輩子沒磕過這么多頭，你說佛祖給不給壓歲錢？
還貧，楊伊楠無奈。
大批居士和顏悅色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兩個人適時的閉了嘴。
到底還是在人家地盤，得懂點分寸啊。木曦喆這么想著，抱著石獅子的一條大腿嘆息。
一個阿姨在看到木曦喆蒼白著小臉，依偎在石獅子腳下的可憐模樣后，忽然快步折返回去，從法堂拿了一個蘋果遞給她。
木曦喆一愣，這不是供桌上的蘋果嗎？給佛祖的哎，我能吃？
阿姨特別堅持地把蘋果塞到她手里，第一次參加？要是低血糖就吃吧，這是福分，不礙事。
謝、謝謝……木曦喆愣愣地接過蘋果，看著阿姨和善的笑容，心里突然一暖。
待居士們散盡，楊伊楠拍拍木曦喆的肩膀，現在是什么感覺？
木曦喆啃了一口蘋果，遲疑地說，信佛的人都好和善。
楊伊楠點點頭，你知道嗎，嚴格意義上，佛教不是一個宗教。
可是它叫佛教……
佛是神嗎？楊伊楠問。
是……吧，他還幫玉帝鎮壓了孫悟空……木曦喆沒說完，楊伊楠一個暴栗敲下來。
能好好聊天不？！
您繼續，繼續。
怎么說呢，楊伊楠思忖了一下，我認為佛是哲學家、思想家、社會學家。他的信徒應該是學派，而非教眾。從本質上，他跟孔子沒太大區別。
是-嗎？木曦喆扭頭看了看香火鼎盛的大殿外，那無數面目模糊的虔誠朝拜者。
就像所有的語義都難免出現歧義，你不能強求佛教億萬信徒中沒有大多數跑偏，只要它總體的走向是好的，它就有存在的必要。佛是勸人向善的，單這一條就贏了。
大多數都跑偏了，還想怎么著？
楊伊楠搖頭，我們討論的是一種建立于知識基礎上的信心。佛從來沒有說他創建過天地，他的關注點永遠在人，人如何心平氣和地同萬物和諧相處。某種層面上，佛何嘗不是在追尋生命真正的奧義呢？
好像……有理。木曦喆撇嘴。
我覺得你可以不相信他，但是至少應該尊重他，每一個行善，為了世界更美好更和諧的人，都值得被尊重。神化、或者妖魔化，那都是別人的行為，與他本身無關。你覺得呢？
總覺得……哪里不對。
楊伊楠笑，所以禪是參的，寺廟里那些跪拜供奉的人，跟剛才給你蘋果的人，誰是真正的佛教徒，誰真的理解了佛，你留著路上慢慢想吧。
啥？木曦喆一頭霧水，她看了看莊嚴大殿內外涌動的人潮，又看了看手中啃了一半的蘋果，忽然有點困惑。
然后她肚子咕了一聲，木曦喆趕忙追上楊伊楠，大喊，該吃飯了，我們去吃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