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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蕭山機場。
“前往福州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ZU3170次航班現在開始登機,請您帶好隨身物品……”
我站起來提起包,看了看表,十八點一刻,登機。
我收起擋板,靠在座椅上看艙外的云海,正好是夕陽時分,高空上只能看到大塊灰藍云層在機體下方,遠處視線的盡頭有一條橙色的延長線,黃光和天空的灰藍起了漸變,很漂亮。我插好耳機,點了播放,歌是從胖子那拷的,我后來上網又找到一個版本,干脆一起放進來聽。
"I'll be waiting right here for you till the day you're home."
我閉上眼,回到那個地方。
我提起包:“走吧。”
我和胖子各自提起包,順便拿起悶油瓶之前放的東西,悶油瓶看了我一眼,我立馬想起來,我還穿著他的衣服褲子呢,差點害得他老人家在這黑漆漆的地方遛鳥。不過這衣服什么牌子的質量也太好了,我咳了一聲:“我下來的時候衣服濕了,太冷了。”
“沒關系。”
“小哥,你有什么計劃沒?接下來去哪兒啊?”胖子走在前面,回頭看我們。“我說尊二位能不能走快點,這破地方胖爺一刻都不想多呆。”
悶油瓶搖了搖頭。
也是,本來這地方就是他大半生的目的地,人生大計都完成了,還能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又是個無牽無掛的人。
我想了半天,估計他也沒什么考量,當年他失憶那陣暫時跟胖子住一塊,這下不行,住起來沒完沒了的,久了影響也不好。
“小哥,我之前在福建考察的時候,有個南部的村子……”于是我把之前對胖子說的又對悶油瓶說了一遍。
那地方確實是個好地方,沒準吃吃點心還能長記性。
“我看行,”胖子兩手搭著我和悶油瓶的肩膀,開始滿嘴跑火車,“胖爺我昨天榮升村支書,只要你倆肯給皇軍賣命,好處大大滴有啊大大滴!”
“喲呵,你倆還在呢?行,他娘的夠意思。”胖子朝前方叫。
神道外面,小花在等著。黑眼鏡居然也在一邊坐著。
“出來了?好久不見。”小花朝悶油瓶擺擺手,悶油瓶點了點頭。黑瞎子站起來朝我笑笑,我看著他,想起那個夢,肯定是他用費洛蒙搞的鬼。
小花也朝我笑,本來就冷,這倆人笑得我毛骨悚然地。我突然想起什么,明白他的意思,這兩個人,配合也是絕了。
“走吧。”
我們朝外面走去,朝外面的世界。
"So let the light guide your way,
Hold every memory as you go,
And every road you take will always lead you home."
我醒的時候,還有十五分鐘就到了,盤算了一下時間,從機場到市區,轉大巴直接去永安,再坐中巴到雨村。這感覺真是似曾相識,前幾年除了出生入死的時候,最長的記憶就是在各種車里睡。不過這次不是去送死的。
在杭州我穿著羽絨服上機,一下來熱得我出了層汗,不過雨村氣候不一樣,衣服還是多帶的好。那個地方想買點什么東西還得跟著擠定時來的中巴車到縣城。
大概晃了兩個小時,天完全黑了,車終于停在一個入口。
我迷迷糊糊下了車,拎著包,熟門熟路地走進去。
入口道路往上連著一串房子,這時候家家都剛吃了飯,在電燈泡下面看電視,水霧常年很大,信號不是很好,只能看到地方臺。走過幾家圍欄外都有狗叫。這個村子里,狗不是用來防御的,而是經過特殊訓練,可以穿過瀑布上山。走到村尾,濕氣越來越重,在山坡上有一條傍山而建的石階,另一邊是無數枯藤絞起來的粗糙矮欄,我第一次來的時候看了很久,找不到人工的痕跡。
雖然很黑,但是我腳下很穩。石階上鋪了一層樹皮,一種生長在瀑布里的千年古樹,樹皮里層可以吸水,當地人用這種樹皮制作電線包裹外殼或者貼在鞋底,效果非常好。
我踏著石階轉過半個山,看到十幾階上的被幾間屋子包圍的平臺。面前一片烏黑,只有屋子里的燈照了出來,鋪在平地上,四周一樣被枯藤包圍起來。幾個月前我在那個平地上放了一個舊躺椅和茶幾。現在悶油瓶靠在上面坐著。
悶油瓶聽到聲音,轉頭看向我,他頭發又長了一點,細碎蓋過眼睛。他眼神還是淡淡的樣子,不過多了點什么。看來這位大爺幾個月除了發呆也沒做什么別的,更別說出城剪頭發了。
他走過來接我的包,我跟上他:“生意的事跟小花交接好了,他會派人在杭州接手。”
“嗯。”
“你看我在哪加建個屋子好?我看過,這地形三面卡著山,還能支撐。”
“隨你。”
“還得給胖子找個,小了還不行,他得拆了我。”
………
住了幾天后,胖子來信息了:胖爺尊駕三天后到。
我正打算收拾房間,悶油瓶是肯定不會做這事的。悶油瓶的屋子一共四個隔間,一樣大小,呈半回型排列,他平時住靠山的那邊,我住隔壁。
我正在我房間隔壁打掃,悶油瓶在外面躺椅上思考人生。
我突然聽到外面有點動靜,出房看,發現悶油瓶不在,又看他房間,沒開燈。這大爺又晃去哪了,我覺得奇怪。一種詭異的安靜圍繞著我。
這個地方風水獨特,但沒有建墓的必要。難道是村子里的祖宗們葬在山里?我之前考察確實沒發現群葬地,很奇怪,村子里的人對身后事的重視遠不如現代人。
那我們豈不是成了守墓人,還白打工的那種?
不過這個地形是喇叭口,一有風就對流強烈,別說粽子了,尸都起不來。我正想著回去繼續收拾吧,被自己逗笑了,十幾年了,我都淡定成這樣了。
一回頭,我發現不對了。四間房的燈都滅了。一時間周圍全暗,只有搖椅吱呀晃動的聲音。我看見矮欄外石壁上有大塊影子在動,想起了個東西。
臥槽,這地方都能有密洛陀?我趕緊看看周圍有什么東西能救急,實在不行只能扛茶幾了。
我感到后腦一涼,瞬間舉起雞毛撣子往后狠狠一戳,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
“小吳同志你這樣是不對的!”胖子鼻青臉腫地指控我。其余三個幫兇在旁邊坐著不出聲。
“他倆!你怎么不揍他倆!”胖子憤怒地指著我旁邊。
我斜眼看了看小花和黑瞎子,該二人正端著茶杯淡定無比一臉關我屁事。
我頓感頭疼:“你們仨也是閑的嗎?來就來了,嚇我干什么?”
“哎小三爺,情趣嘛,情趣,呵呵。”黑瞎子抬頭笑了笑。
情趣你奶奶個腿兒。我轉個向,斜眼看悶油瓶,奇了怪了,這大爺倒挺配合的。
“唔,天真,咳,”胖子被噎著了,“我給你帶寶貝了,你自己瞧瞧。”
我二話不說動手翻胖子背包,胖子一臉慘不忍睹:“哎哎你慢點兒!哎呀這小可憐,多久沒見到好寶貝了,嘖嘖嘖。”我直接給他腦殼來了一下。
我翻出一個大包裹,滿懷期待地拆開。
愛仕達經典廚具一套。
“噗——”黑眼鏡噴出茶,笑得不能自己。小花也在扶額兩肩抽動,連悶油瓶都笑了。
胖子口燦蓮花地解釋:“你看啊天真,反正也得用上個十幾年,一套好工具頂個諸葛亮………”
“你有病吧!”我朝他怒吼。
……
第二天起來,我出門就看到胖子已經坐在茶幾旁煮早飯,悶油瓶坐在一邊,黑眼鏡跟他說話,小花……小花在矮欄邊面朝瀑布轉脖子扭腰。
我感到嘴角抽了抽,走上去跟他們坐一起。
胖子架起一個鍋,煮著東西,聞起來特別香。胖子得意洋洋道:“怎么樣,想念胖爺的手藝嗎?”我伸頭看,煮了一鍋魚湯。想起來了,胖子會做飯的,手藝還真不錯。
“嘿嘿,等年夜飯,老子大露一手,保準你吃得想嫁給胖爺。”
“年夜飯?你在這待到過年?”
“那可不是,胖爺家伙都背過來了,你別想趕我走!”胖子揮舞著勺子威脅我。
“你也留?”我問小花。
小花無不遺憾地說:“不行,除夕前我得回去,不能嫁給胖爺。”
我又問黑眼鏡。
“我跟著老板走。”黑眼鏡聳聳肩,一臉無所謂。
“哎,那朵花,你怎么雇了個流氓。”
“胖爺,我這不是沒辦法么,張小哥請不動啊。”
“嘿你們這什么意思,我哪不如啞巴?”
“……”
千年雨村深處,很久沒有這么熱鬧了。
年三十晚。
小花跟黑瞎子回北京了,只有我們三個坐在桌旁。
“得嘞!上齊了,吃飯吃飯。”胖子滿頭大汗地擺菜,倒酒,坐下來招呼開飯。
胖子早上閑的沒事干下山順了一堆燈籠蠟燭回來,我說你這哪兒買的你要拜堂啊過年不興這個啊,他說你要拜堂我還不嫁呢沒對聯了都是紅的湊合過吧。我真想點個二踢腳送他回去。
給家里打了電話,跟他們說在福建見一個朋友,一時半會回不去,老爹在電話里好像嘆了口氣,說你平安就行。二叔可能聽到了,幫我說話,什么小邪都多大了快點到你了這一圈我要糊。
小花也打電話來拜年,聽到他背景煙花聲吵吵嚷嚷的,秀秀的聲音尤其清晰,大叫黑瞎子你丫的有種別跑,我想提醒她霍當家得有當家的樣子。瞎子可能還帶著蘇萬蘇萬又帶著黎簇去禍害解家了,我居然聽到一句秀秀姐那是我的五三我要留起來的你別扔另一邊說扔吧我有本沒寫過的。
大家都熱鬧。
我們三個就坐在半山坡上喝酒,透過濃濃霧氣看村子里擺著掛著的一片紅,鞭炮聲穿過瀑布模模糊糊傳過來,讓我想起了很多槍聲。不記得是什么地方的,又好像什么地方都有。
那些十幾年前的人,死去的人,我的槍,伙計的槍,敵人的槍,跑馬似的在腦袋里出現過一遍。
胖子喝多了,撓撓肚皮,趴在桌子上不知道在亂說什么。以前阿貴說,胖子在巴乃也喝酒,還喝的自釀的烈酒,吐的不省人事就躺下來睡覺,醒了就干活,沒事就喝悶酒,沒喝出酒精肝算他命大。
我看悶油瓶,又看不清楚,算了,想也知道這小子能有什么表情,估計這輩子就沒喝過幾回酒。
我攤在椅子上喘氣,看見云彩在湖邊洗衣服,脆生生地朝我們喊“吳老板、胖老板”,我想叫胖子起來,想起來丫自己都趴了,還是算了,我呵呵一笑,算回應她了。
潘子在我眼前湊著看,時不時走開一會,然后又來看,還想撬開我眼皮。我說老子這不是醒著么你干什么呢,他可能聽到了,臉上一高興就說話,我又聽不太清楚,什么“小三爺,醒了”之類的,這不廢話么。然后他就走到一邊去了。我始終沒看到他的全身。
下雨了,有個背影往洞里走,我很熟悉,確定那是三叔,文錦站在洞口避雨,霧越升越濃,把洞完全蓋住了。
周圍沒有光,只有幾道電筒光晃動,霍老太被一大群人圍著上樓梯,忽然一陣騷亂,那些人爭先恐后地朝一個地方擠,突然就沒有聲音了。
泥潭里,阿寧手上纏著條紅蛇,吐著信子走過來。娘的老子想起來在蛇沼被它們戲弄得那么慘,現在老子連閃鱗黑毛蛇都征服過,你怕不怕。
大奎向我伸著爬滿紅點的發腫的手,張大了嘴瞪著眼睛讓我救他。老癢扶著他媽走在前面,突然老癢回頭看我,笑了一下。
藏地,寒天雪地里,一行喇嘛從寺廟出發,迎著風雪在山坡上行走,黝黑的臉上結了層霜,皸裂嘴唇念著經,走到一邊懸崖,朝對面遠處冰封雪山朝拜,雪山之下,有一片花海,冰封的群葬墓穴中,一個冰棺已經等了上百年。天地同色的純白里,紅袍被凜風扯起。
藏服女人的手被握著,因藥性變得緩慢流動的冰冷血液漸漸帶上血脈相連的溫度。
我暈得有點難受,想去倒酒,手不穩,一碗滿的酒全灑了土。
這么久了,也不知道你們喝不喝得到。
我其實沒有完全醉,還是知道自己是被悶油瓶扛進房間里,他把燈關了,他又去扛胖子,胖子還嚷嚷“都走開那是我的肘子你干什么哎你別捏我脖子”。
我還能看見斑駁的天花板,腦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思考。
紅燈籠還在外邊亮著,我總覺得暈乎乎地不真實。這一次是真的可以不想明天,不帶任何情緒地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