癮,是心底的洞。
【國珈瑤】
大夫放下手里記錄,從鏡框后面翻著眼看著國珈瑤,“國女士,您的情況我們了解了。在您完全戒除禁斷癥之前,我們是不會停止治療的。如果這一點沒有問題,您現在就可以辦理入院手續了。”
國珈瑤轉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這是她最后一次放棄的機會。她點點頭,“沒問題。”
入院一周后傍晚6點,癮又在晚飯里向國珈瑤打著招呼。
香煎羊小排嫵媚的伏在盤子里,卻一點也引不起國珈瑤的興趣。她一直偷眼看著隔壁桌,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她看他夾起焦熘丸子,看他咬一口軟炸里脊,看他嚼著蒜蓉芥藍,看他扒拉進半碗米飯,她覺得控制不住的呼吸困難。她試著想象他盤子里的、碗里的、筷子上的、嘴里的都是出自她的手,這樣才覺得好過一些。
可想象畢竟是只是想象,剛吸口氣勉強壓住了心里躁動著的什么東西,一不小心就泄了勁,讓脫離了壓制的癮瞬間脹滿全身。
國珈瑤揮手給了自己一耳光,臉頰的火辣疼痛制止了已經站起身,馬上就要跑向廚房的自己。要讓這幾天的治療都白費嗎?她跌跌撞撞的跑出餐廳,一路只覺那飽脹的癮已經化了人形,擠著她的胸拉著她的腿,讓她位于三層的房間爬起來像珠穆朗瑪,到她終于坐在床上,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起了高原反應。
喘著粗氣,國珈瑤想等呼吸慢慢平穩,可越等心里的癮越是膨脹沸騰。她沖到門口,想干脆回家算了,一口氣跑回去,進了廚房,拉著付槐,一泄欲望。但一想到付槐,想到他就是在這時得到治愈、擺脫了糾纏入骨的癮,他的名字就從左手無名指的戒指內圈里刺得手指一陣疼痛,三伏天里橫空穿越的北極風一樣讓她冷靜下來。然后癮再燃燒……
護士推門進來的時候,正看見國珈瑤在屋里磨磨一般的轉著,前幾天新換上的地毯好像都給走出了個不規則的圓。護士留下晚上的藥就走了,在這家戒癮所什么樣的癮君子沒見過,各種禁斷癥看得多了,早已見怪不怪。光走路的沒什么稀奇,這房間之前的地毯就是讓上一個病人發作時給撓壞的。
國珈瑤吃了藥,心里平穩了多。她早早躺下,想借助睡眠抑制可能隨時反撲的癮。她的愿望很快就變成了奢望——單身病房里,有人把春色肆無忌憚的借著晚風,覆蓋了空曠的樓前廣場,再生出觸角透過紗窗攪擾著國珈瑤的睡夢。那咿咿呀呀高高低低的聲音,把剛剛清涼下來的盛夏夜晚又燒得火熱沸騰。
馬上有人開窗大喊,“賤人,你不睡,還讓不讓別人睡!” 又有人急急跑過,敲打著某扇門。
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里,國珈瑤聽見那扇不管不顧染滿了春光的門被撞開,有女人的吟喔混著尖笑和哭泣瞬間填滿了樓道。再仔細聽,那聲音竟變得粗重,從她頭上把一股一股的熱氣噴在她臉上。他在她深處不停地撞擊,臉就在她上方跟著晃動。她瞇著眼借著月光看了好久,才終于在他停止了沖刺時,認出了那張閉著眼鎖著眉微微顫抖著的臉。
那人俯下身發出滿足的喘息,帶著晚飯吃下的油燜蝦的味道。他又是這樣,總要她許了盡情歡愛,才會好好吃她做的飯菜,可又總是吃不了兩口,就一把把她推到在床上。
可她們已經分手多年,各自結了新歡,怎么會在這?那人低頭吻著國珈瑤的耳后、脖子,她躲開他的頭,看向門外。他們的客廳里,桌上地上滿滿都是酒菜,每一道都秀色可餐香氣撲鼻,每一道都幾乎沒有動過。他還是不肯吃嗎?
國珈瑤的心,空得能敲打出回聲來。
國珈瑤醒的時候,一身一臉都是汗,頭發濕答答的貼著額角。她想看看表,可連手都抬不起來,癱在床上的只是一具空皮囊。到她再回過神時,自己正拍打著戒癮所廚房大門,手掌一片通紅。正在準備早飯的小伙子笑笑的走過來,“您起得真早,在餐廳等我們就行,您吃什么,待會兒我送去。”國珈瑤囁囁的搖著頭擺著手,“不,不用”。她退了幾步,轉身跑開了。
國珈瑤一口氣沖上了天臺。戒癮所在安靜的城郊,四周開闊沒有什么高大建筑,朝陽等在地平線下,隨時會沖破黑暗。可它是否能沖破國珈瑤心里的黑暗,把那口漆黑的洞填滿?
國珈瑤趴在天臺欄桿上往下看,六層樓,不算高,可如果頭沖下跳下去,那就能確確實實讓一切都結束,結束這場跟自己的抗爭,結束那抓心撓肝的癮,從此也能結束那想得卻不可得對付槐的思念。
“喂,你這么跳下去會嚇到Runner的。” 國珈瑤嚇了一跳,一個短發女人靠在天臺的欄桿上,看她腳下的煙蒂,已經來了不短的時間。她順著短發女人的手指看向廣場,一個男人在晨曦的微光里一圈一圈跑著。她知道他,他有脫力癮,這里的健身房禁止他進入,他就每天在廣場上把自己跑到肌肉酸軟渾身無力。大家最喜歡看的就是醫生護士保安們追著他上躥下跳。他不像是來治療的,更像是來鍛煉的。
“你是新來的吧。我是錫歡。你來治什么的?”短發女人掐了煙,往前靠了靠。
“……看人吃飯,吃我做的飯。” 國珈瑤轉著左手的戒指,覺得盛夏的晨風里已經開始了燥熱。
“你這倒特別。看你站那,我還以為你是那個有失重癮的飛人。”
“你呢?” 國珈瑤不想再聽她點評自己。
錫歡揚起被煙熏得發黃的手指。“你起得真早,也是被那發春的女人吵的吧。”
國珈瑤點點頭。
“她叫邢曼。性癮。我還以為她之前出院不會再回來了,看來她是治不好了。不過大家都一樣。” 錫歡笑得張狂。
國珈瑤喃喃地嚼著剛聽到的名字,終于,在這里找到了。
【邢曼】
十五歲的邢曼躲在被子里,用枕頭使勁壓著自己的頭,但樓下的聲音還是穿過天花板、穿過鵝絨往她耳朵里鉆。她還不知道媽媽新交的男友叫什么,可他的叫聲,她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這是媽媽第幾個男友了?她數不過來。看他停在她家車庫里的瑪莎拉蒂,很有可能他會成為她的新爸爸,第7任爸爸。
不知道這個新爸爸能活多久。
別人都說前幾任爸爸是被媽媽謀殺奪了財產,她倒覺得,爸爸們是被媽媽旺盛的性欲給榨干了,不止爸爸們,還有其他的叔叔們。媽媽就是暗夜里的燭火,那些男人都是飛蛾,自找的。
如果邢曼提前知道會有只新蛾子在她回家時找上門來,她一定會死賴在學校,就算已經一個學期沒見到媽媽,就算一個假期都要獨守空宿舍,她也一定會死賴在學校,說什么也不回家。
媽媽和新蛾子一來一往的聲音在她耳朵里,變成了鄰居們、爸爸們的親戚們在她們身前背后的指指點點,“蕩婦”、“婊子”、“毒寡婦”。小時候,她沒少因為這些閑言碎語跟別人打架,洋娃娃一般的甜美小姑娘,身上總是有著大大小小的淤青、傷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是受了虐待,知情的就會啐一口吐沫,“跟她媽一樣,小賤貨。” 大一些了,她也覺得媽媽就是神話故事里的女妖,男人們是媽媽的養分,要不臨近不惑的中年女人怎么看起來卻是二十出頭的青嫩嬌美,那活力也是二十歲的青春逼人。她慢慢覺得這些年來的指指點點、躲不開的閑言碎語,是那些被歲月吞噬的平凡人的嫉妒、求之不得的怨恨。可是……
邢曼把枕頭再緊一緊,她實在害怕聽見她們做愛時的聲音。那聲音穿心蝕骨,抽拉得她的肌肉陣陣酥麻、撓著她的骨頭絲絲甜癢,又在她下腹燃起一篷撲不滅的火。
十歲時,這感覺讓她以為自己得了絕癥,癡迷苦情戲的小姑娘難過了好幾天,因為她終于有了女主角的病,可沒有女主角的命,比如疑似親兄妹的男友或者敵對家族的情人。十二歲時,知道了這叫情欲,受了生理衛生課的恐嚇,怕過早的發育會讓自己抱憾終身,回家跟媽媽大吵一架,以逼迫媽媽從此答應再不帶男友回家而勝利。現在她十五歲,在她的男友把手探到她裙下撩起她的悸動時,她明白了,這是寫在她基因里的詛咒,是她骨血里染的毒。她不想變成媽媽那樣被欲望驅使的動物,于是一次次推開男友的手。?
忍無可忍的刑曼踹開了媽媽的門,一句“你們有完沒完”帶著雷霆般的氣勢,卻收尾在面紅耳赤的吞咽里——那滿室的活色生香春情綻放啊。
刑曼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氣,脹紅著臉摔上了門。她幾乎是夾著腿跑出了家門,可跑出來又不知道該去哪,因為媽媽的風評,女生們對她退避三舍,圍在她身邊都是些浪蕩子,平時眼睛只會往她衣領裙角掃。她伸手攔輛出租去了男友家,現在能想到的也只有他了。
應門的是男友的哥哥,他對她打量貨物估算價格的眼神讓刑曼極其不舒服。
“他一會兒回來,進來等他吧。”男友的哥哥側身讓過刑曼。刑曼站在門口沒有動,她腦子里有個畫面,進了這門,自己就會被這男人壓在身下,從衣裙凌亂到赤裸相見,伴著男人的獰笑自己的哭泣。這想象竟又復燃了她下腹的火,這尤其令她氣惱。
“不用了。”刑曼狠狠瞪了一眼男友的哥哥,轉身走了。
可這想象不可扼制,男主角的形象隨著刑曼一路回家,從男友的哥哥變成超市的收銀、出租司機、小區保安、隨便哪個路人甲。在她的臆想里,她不斷被拖進庫房、被載到無人的小樹林、被拽進保安室、被拉到無人的小巷子,或纖細或粗壯或白皙干凈或毛發濃密的男人的手撕扯著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游走,他們拉開褲鏈,把她還未感受過的兇器硬頂進她的身體。刑曼只有不斷的跑不斷的跑,把臆想甩在身后。
到新蛾子在路邊尋到刑曼時,她已經兩腿酸軟,底褲里有著怪異的濡濕。
“刑曼,等雨停了就送你回家。讓你看見那樣,不好意思……” 突降的暴雨把天都翻了個,提前把夜晚蓋在了白天,稠密的雨線涂黑了整個視野,逼得新蛾子把車停在了路邊。
“你媽媽一直在找你……” 新蛾子沒說完的話,被突然撲過來的邢曼堵在了吻里。她已經忍了太久,從她坐在副駕上,她的意識里就不斷閃現過一些諸如孤男寡女、封閉空間等等的詞語,她想打開門跳車逃跑,可下腹的火又把她牢牢的粘在座椅上。新蛾子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她眼里就只有那兩張薄薄的卻又滿滿肉感的嘴唇,想著他之前怎樣吻著媽媽,她已經撲了上去。
新蛾子嚇了一跳,可又推不開這懷里的青澀美好,沒一會兒就投入回應,那完全不同于被邢曼媽媽的嫵媚妖嬈所帶領,邢曼的生澀青嫩全任他開發。而邢曼此時眼里、心里、手里,關注點只有他臍下三寸那根堅挺。新蛾子后撤了座椅,一把把邢曼抱到自己腿上,一挺腰,成為了她未來百人斬歷程的第一塊里程碑。邢曼咬著牙皺著眉,她知道,她終于也成了媽媽那樣的動物,可此刻,疼里越來越濃的歡愉從她嘴里擠出一聲聲嬌吟時,她愿意以后一輩子,都做這樣的動物,只要能一直都如此享受。
幾年后,當早經歷了百樣人千種玩法的邢曼在付槐身邊醒來,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他的呼吸熱熱的,撓得她的脖子發癢,也撓得她的心里發癢,她好像第一次因為對方這個人起了欲望,而不僅僅因為對方是個男人。那種感覺就像她以為自己早就忘掉的初體驗,迫切又遲疑,害怕又期待。
邢曼忽然想感謝那幾個怨恨她的拋棄,把她騙進戒癮所的前男友。多虧了他們的陷害,她才能在這里認識付槐。如果是付槐,她愿意與他攜手余生,白首終老。
出院之后,付槐再沒找過刑曼,他消失了,杳無音訊。
邢曼瘋了,她把任何她能找到的東西塞進身體里,活物、死物。可什么能填上她心底的洞?她又被送進了戒癮所。
【國珈瑤】
國珈瑤出院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收起了所有付槐的照片,墻上的結婚照、桌上的合影、床頭的特寫,大大小小的相框、紙片歸攏歸攏,扔進了冰柜。那原來是在她沉迷廚藝時放海量的瓜果蔬菜,現在它卻用來冰封回憶。
國珈瑤差不多是最后出院的,其他人都早早結束了治療:錫歡戒了煙癮,邢曼變了性冷淡,Runner懶成了胖子,飛人跳了樓。陸陸續續戒癮所里來了新人,出出進進,只有國珈瑤一直對廚房難舍難分。直到她聽從醫師的指導,摘了手上的戒指,隨著戒痕慢慢變淡,她才慢慢忘了那個男人是怎樣一臉欣喜的夸獎一無是處的她唯一驕傲的廚藝,然后她慢慢忘了那個男人是怎樣一臉幸福的嘗著她的手藝,然后她慢慢忘了那帶來的滿足。
門鈴響起的時候,國珈瑤摩挲著左手無名指難以察覺的凹痕,她忍不住的笑起來,終于,來了。
錫歡把大束的花塞到國珈瑤手里,“恭喜你出院啊,我猜你回家也要調整一段時間,所以放你幾天,現在來打擾你啊。你家很有品位嘛,這燈好漂亮。嘖嘖,你這廚房,大而全啊。你還有冰柜!這冰柜夠大的!你這是有多愛做飯啊,看看都放什么了?”
國珈瑤輕輕按住冰柜,“現在都不用了,這不戒了嗎。想吃什么?嘗嘗我的手藝?”
“那是我的榮幸,不過你不是戒了?”
“戒的又不是做飯,現在我看別人吃飯已經沒感覺了。”
錫歡咽下一口壇子肉,滿面陶醉,“啊,親愛的,我要是男人,一定娶你,天天能吃到這些美味,人生啊,不過如此。”
國珈瑤不答話,拄著腮笑笑的看著錫歡。
“你怎么了,不會又犯了吧。” 錫歡被看得有些發毛。“不過沒關系啦,我陪著你,以后你負責做飯,我負責吃飯,太搭配……” 錫歡覺得有什么混在了肉里,吐出來,一節小小的骨頭包著薄薄的肉,可看看桌上,剁椒魚頭、干煸菜花,哪有帶骨頭的菜。
國珈瑤放下筷子,摸著手指。
錫歡看看國珈瑤的手指,再看看那骨頭,還有那末端一小塊光滑平整,也許,說不定,可能,應該這只是一根走錯了場子的鳳爪?
“我就放了這一點,就想看看你什么時候能發現。你比邢曼遲鈍多了。不過她比你運氣好,畢竟在她之前,我還沒有材料,我給她的是根真的雞爪子。”
“邢曼……?” 錫歡覺得剛剛吃下去的飯菜開始從胃往上翻滾。
國珈瑤拿下巴點了點冰柜,“冰柜挺大的啊。”
錫歡站起來要逃走,卻又跌坐下,她身體沉得像被灌了鉛。
“付槐在哪?邢曼不知道,你應該知道吧?別搖頭,我知道都是你搞的。你從來不知道付槐有寫日記的癮吧。哼,他什么癮都有,他什么癮都能被傳染上。他連戒癮這事兒都能上癮,要不然他也不會去戒癮所,要不然他也不會被你拉著去認識邢曼那賤人。他日記里最后寫的也是你,你才不是什么狗屁煙癮,你就是喜歡禍害人!害人精!害人精!付槐在哪?!” 國珈瑤摳著左手無名指,鮮紅色透過皮膚,染成了血的戒指,這戒指在國珈瑤眼里也刻著付槐的名字。
國珈瑤再用力,她要把這戒指刻得更深,讓它一輩子摘不掉,只要摘不掉,付槐就一定能回來。可她的手漸漸失去了力氣,視線也變得模糊,她竟看到剛剛還癱軟如泥的錫歡端著酒杯站了起來,自己卻動不得分毫。
錫歡碰碰國珈瑤的酒杯,紅色的液體晃在清脆的鳴叫里,“差點就被你坑了,不過您這紅酒配這桌菜真的太刻意了,我要再看不出來什么,我不是白騙人這么多年了。不過要謝謝你啊,我裝煙癮、裝酒癮,裝這個裝那個,還不就是為了在戒癮所見識你們這些好玩的人。我這癮啊,我才不要戒呢。別害怕,我沒想殺你,我會做好市民,老老實實報警,我還得再想辦法進戒癮所,看看能再找點什么樂子呢。你們我也不會忘了的,你剛才看我吃飯時那樣,邢曼那騷氣,我會一直一直記著。還有付槐,你是有多不滿足他,他才染上這么多癮啊。說到付槐,我記得他出院的時候我送他,正趕上飛人跳樓,他眼睛都看直了。” 錫歡笑得張狂。
國珈瑤努力驅散腦子里的想象,她不希望付槐在某個山崖上摟著飛人一躍而下的鏡頭成為她失去意識前最后的念頭,那搞不好會記上一輩子。她搖搖頭,卻開始遏制不住的盼望錫歡能坐下來,再吃吃桌上的飯菜,一口也好……
戒不掉的癮,是心底填不滿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