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草樹的生長繁盛,很能讓人放松心情。
人也要懷著一顆寧靜接納的心,才能聽到藏伏在草木間的植物的私語,看到生命的各樣形態,柔軟、輕盈、隱忍、堅韌、頑強、蓬勃……然后能明白生命各有各的好。
在我們這里,見繁花似錦、蒹葭蒼蒼便不容易,見楊柳堆煙、新葉如刀卻還是近便的。細算起來,心靈舒爽的難處本不在外面的草樹上,而是與自己內在的狀態緊緊關聯。見花見草見樹的時候,見者是不是心氣平和、滿懷納悅?心安,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萬物是萬物。
若心氣不平順,如何能看出萬物的安穩?如何能照見萬物的原相?
昔年去南京。天天帶兩個七八歲的兒童出門玩。這天去的地方是明故宮遺址公園,大約十點多鐘的樣子到達。南京那年暑期的平均溫度是五十年來最低的一回,每日不過三十二三度的樣子,這天也是這樣。北方的夏天熱時也多半這樣,有時還能到三十四五度呢。但南方畢竟是南方,雖然看著溫度在堪忍程度之內,事實上,我們做北人的已經有些耐不住了。北方的夏天,熱雖熱,早晚涼爽宜人的,白日里不時還有細弱的風吹來,多少吹掉些燥氣。南方一入了夏,好比進了悶熱的蒸籠,甚時都是一個溫度,半絲風影也無,在這等沒盼頭的熱里翻滾,著實難為兩個初來乍動的孩子。我們進入公園時,已經接受多時酷暑的考驗了。
遺址公園里面還剩有地下柱基等少量遺跡,柱基又大又圓,可以想象明代皇宮曾經的氣勢恢宏。但孩子們對皇宮如何金碧輝煌、歷史如何波云詭譎全無任何興趣。這當然怪我,這樣一處沉淀了無盡的滄桑與時間的份量的地方,與在他們無憂無慮可以狂玩的年紀太不相當。他們因為沒有見過那么大而圓的石頭柱基而興奮地在上面跑來跳去,我心疼那古跡追在后面大聲地呵止他們。然后我迅速地帶他們向別處游覽。別處其實就沒有什么了,只余滿眼的綠,有古樹,更多的應是后來移栽的,草坪處處,修剪得很齊整,不會讓人起黍離之嘆。孩子們完全無視地從綠樹草坪間跑過,他們在不同形狀的林間小道上跑了一會兒,還跟著我在一處仿古建筑里面看了一會兒各樣石頭,賞石這事情也超出了他們的認知,很快地,他們就催著我出來了。
再沒有可以吸引他們的地方了,天氣的悶熱這時候使出了它的威風,孩子們開始鬧騰。我們且鬧且走,在一個角落,發現一個小型游樂園,孩子們不走了,非要玩里面的各樣器械設施。我的心里也漸漸惱怒起來。這幾樣東西在家里面都玩過不止一次,價格只相當這里的三分之一,我們跑了上千里路花貴錢圖什么呢?我的后背早被捂得汗濕一片,背包里又是水又是吃的用的,沉沉地墜得肩都酸了,孩子只知道瘋玩,半點也不聽我的講古,這不是白出來了么?我一邊在肚里與一個不識之人爭吵,一邊強壓著火給他們買了票。
游樂園里只有他們兩個,我在外面看著他們倆在里面蹦跳爬跑,片刻就見汗珠不停地在小臉蛋上滾落,他們連擦都顧不上,起來、坐下;上來、下去,我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們不歇氣地重復著這些音調的動作,他們的臉紅紅的,頭發都是濕的,短衫前后也都已有了深深的濕跡,短褲灰臟一片,小胳膊小腿也臟乎乎的了,為了喝水,他們已經叫我幾次了,每人都喝了一瓶多的水,我說走,他們根本不理。我不知道他們這種看著無趣的把戲還要持續多久,心里又涌上一股子焦躁。
我在場邊看了他們一會兒,折轉身坐到不遠處的一個長椅上,椅上有許多淡黃的細小的花,我腳下的地面上,身后的草叢里,這樣的小花密密地落了一層,我抬頭打量椅后的大樹,是棵有年歲的樹了吧,樹又粗又高,巨大的綠冠一直伸展過來,我在正午時分能享受到的陰涼,全是拜它所賜呢。數不盡數的淡黃小花密密匝匝地藏在樹冠里,并沒有風吹起,卻不時有小花緩緩飄落,落在我的身上,眼前的地上。我其實是有些麻木地看著這些的,我的心還停留在孩子們不聽話的時候,孩子們在不遠處的笑聲傳來,我竟也無所動。
這樣混沌了一陣子,我忽然清醒起來。孩子們雖然不時地給我制造苦惱,但至少這一刻,我是可以清靜下來的呀。這里很安靜,過來這么久了,除了剛才游樂園里那個賣票的人,我連一個人也沒有看到,那個售票員賣過票后也早回到她的小屋子里去了,這一會兒,我視野所及的這一大片園地都僅歸我們三人所有,孩子們喝夠了水,已經半天沒有叫我了,能夠在這樣幽美的地方擁有這樣的安靜,也是愜意事呢。我有意識地停止了那一團浮躁之氣,安穩地靠在椅背上,感受著一個人擁一棵又高大又漂亮的花樹的奢侈。這棵花樹叫什么呢?是槐樹么?張國立演過一部叫《五月槐花香》的電視劇,現在是七月末呢,不是槐花那是什么花呢?真的是心靜自然涼,我一點也感覺不到暑氣了,皮膚感覺到的是溫爽。那些小小的淡黃花朵總是三三兩兩地飄落,落英繽紛原來是這樣的,這樣的安寧、優雅、清淡、簡凈,這樣地充滿詩情畫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原來是這樣一回事啊。
剛才怎么還苦巴巴澀兮兮地抱怨呢?
若非因緣合和,怎么會見到人間的這種出塵的美?這樣美好的遇合竟插入到生命里面了,它讓我和我的生命都獲得了一分豐盈。
幸好,及時地止住了怨艾之心。
孩子們到底玩累了,也跑過來坐在椅子上,大吃大喝起來,他們邊吃邊說,不時地笑。他們迅速地把我的寧靜涂染了大片的喜悅。帶孩子們出來不就是哄他們開心么?這個目標已經實現了呀!孩子的喜歡與大人的想法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原來是我一直在強求他們,他們的方式并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按他們喜歡的方式帶他們玩,不是最好的么?
無論什么時候,什么情形下,努力讓心靜下來,靜心觀照,往往能找到適度的方向。
(2014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