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敕勒歌》:(二十)

昭陽殿一片清冷廓清,血痕被大地吸附了,血腥被鮮花包容了。二王的部眾撤去已經三月有余,但在皇宮每一處深幽的回廊里,周折的游苑里,他們的陰影卻仍然駐扎著。天子稍一抬頭,就忽而望見頭上滴落的血紅。太后略一回首,就悚然感到背后鋼刀的寒芒。這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們什么也不敢說,什么也不敢做。他們知道自己是做不了主的。齊國之中,身份最為尊貴的一對母子,就這么忍死以待發落。最后終于等到了太皇太后的一紙敕令:廢國主高殷為濟南王,讓他搬到別處居住。改太后李祖娥為文宣皇后,遷居到昭信宮內。太皇太后婁昭君恢復太后的稱號。

順理成章的,高演也隨之即位了,如同他先任的兄長一樣,他也選擇在霸府晉陽登基,遙控朝局,遠離這個文弱氣重、漢家氣重的京師鄴城。

此事雖然關系國體,但高演稱帝到底是“眾望所歸”,是以臣僚早早就擬好了慶賀的表文,不通文墨的粗人,也去尋訪名士請其代筆。是以新君登基之事在人心上也掀不起什么波瀾,唯有對于當事之人來說,卻是另一番愁滋味。

李祖娥的眼眶哭紅了兩天一刻都沒停止過,高殷反復前來勸慰,說什么常山王以仁名著稱,他們母子二人,性命當無憂患??擅看慰偰貌怀隽钊诵欧睦碛桑钭娑鹬皇强拗皇窃?,哀嘆自己命苦,到底是不該入這帝王家,全身尚且不能夠,還又害苦了自己的孩兒。

第三天的時候,高殷又急匆匆跑到昭信宮中,褪去了冕服,遠遠地看著,昔日的天子就像一個農夫之子。李祖娥看著目下威儀盡失的高殷,更加難以自制,跑過去一把將兒子摟在懷中。

高殷被母親摟得縮成一團,但他沒有掙脫,也不覺得肢體難受,他明白,或許他以后再也不能踏入這道宮門了,又或許他以后連這片天日也再不能望見了。但他仍是強作著冷靜的語調同李祖娥說道:“母親...勿...勿要太過擔心,孩...孩...兒適才已經見過太后了,太后說她....她已經數次叮...叮嚀過六叔,令其憐恤兒命,六叔性孝,當….當不致于悖逆太后。”

李祖娥一聽高殷這話說完,隨即便抹了抹眼淚,眉頭也舒展開了,把淚水都擠到別處,只在嘴角之上仍然不敢有絲毫放松:“你惹惱了兩位叔叔,眼下雖然有太后擔保,可誰又能夠吃得準他們的性子。要我說來,你當初就不該聽信楊大肚子的話,胡人樂意作威作福就讓他們逞威福好了,國家的兵事總得仰賴這些人來主持。漢人要同胡人斗,你作壁上觀就足以自保了,奈何偏偏要攪和進來。”李祖娥說到后面,擔憂之色少了,埋怨的意味卻是濃重了。

高殷一邊聽著母親訓誡,一邊察言觀色,心中自覺替她補上了未說出口的一句“若不是那個楊大肚子惑亂君心,我現在還當著安安穩穩的太后!又何至于淪落到此?!备咭笮睦镆凰幔矔r聯想到了舊丞相楊遵彥,他生前滿腔愛國之心被潑以結黨的污名,死后清白之軀又遭小人之口丑化。可是他不敢同母親抗爭,也不敢為楊愔申訴,只是在心底暗自嘆惋。

“太…太后已...已命長恭阿兄暗中保護孩兒。”

“高長恭?!”李祖娥說道此處身體輕微抽動了一下,旋之又抓了抓胡床之上的扶手,已示自己憔悴體邁,坐立不穩。

“怎么了?母…母親對長...長恭阿兄不是很放心嗎?”

李祖娥把兩手放進袖子里去,又故意抬了抬頭,變換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誰說不是呢?之前我讓他護衛宮掖,也算是信賴備至了,是把我們母子....大齊皇室的安危都托付在此一人手里了,他現在倒是無恙,卻害得你我二人終日提心吊膽?!?/p>

“母親怎么能如此說,當.....當日長恭浴血奮戰,差點死在了馬上....況且目下….他…他已經被革職了,也是受了當...當日的牽連。”

“孩兒,他現在雖是被革職了,可也只是效忠王命而已。等過個三年五載,他看清形勢了,投奔二王了,依舊是高官顯爵,榮華富貴。可咱們一旦從高位上下來,就再難起勢了,只能守著往昔的回憶過苦日子了?!?/p>

高殷聽了這話有點憤懣,他環顧了一圈左右,從身邊順手拉過一塊羅帳平鋪在手中,霧綃云縠織成的幻境仙居,金絲銀線描出的萬紫千紅,一針一縷就抵得過田間地頭多少次風調雨順。高殷白皙的手指拂過這層細膩的輕絲,低低地嘆了口氣,想說什么卻又止住了。只是默默告退,回到新居處了。

高殷的新宮位于鄴北城一處小山之下,漳水河畔,遠離市鎮,為的是不讓天顏隨便暴露于市井,以免失卻了皇家體面,也為了避免廢帝高殷落入一些別有所圖的野心家手中,變成了反對新皇的把柄。

高殷帶著一對仆役回到新宮,意欲把偌大一個荒園再次打理整頓一番。不想一踏入正門,就見不遠處正有一人甩著袖子在中庭處來回踱步,兩側是精裝的衛士,而他則像是大敵當前的將軍,每一步都帶著深謀遠慮;又像是技藝精絕的舞者,每一行都在攪動紅塵。古有邯鄲學步,說明一種步姿不論如何優美曼妙,總該是可以模仿得來的。但此人的步履,卻直是屈子行吟澤畔的慢步,是荊卿高歌易水的急槳。是叫人嘆為觀止,而不敢心生親近的,更不用說學來半分。

“長恭!”高殷一見這身影這步履就知他身份。

蘭陵王回轉身來,他一見過故主高殷,清靜如水的臉上瞬間就增添了一絲莊重。
“陛下…”蘭陵王方一開口就被高殷打斷:“那里還是什么陛下,阿兄還是叫我正道 好了,道人 也可以?!?/p>

“殿下,我已經讓人把宮室打理干凈了。此處雖然比不得皇宮氣派威嚴,但也還寬敞壯闊,兼之山水靈秀,尤益于養生精性?!?/p>

高殷苦笑一聲:“長恭,你也不必變著花樣來使我慰籍了。其實,但能使我做一閑散郡王,如此無掛無礙,就算是住在山野林洞之中,我也算是知足了?!?/p>

長恭不語,高舉右手,以手勢號令著眾衛士四散開去,不一時數百鐵甲就將宮門各處的防衛密布得嚴嚴實實。長恭組織完畢,這才開口道:“殿下看看這數百衛士,都是我舊部當中的精銳,家曲之中的死士。他們嚴守此處,所為何事,殿下眼看著,難道真能做到無掛無礙嗎?”

高殷兩手一攤:“我還以為我好容易從宮中脫身,搬來此處能得一些清靜的時辰呢。長恭阿兄你也是太小題大做了,六叔憐我同宗,當不會…當不會?!备咭笳f到后來,聲音也不自覺地小了。知道自己是在自欺,他也只得對著長恭尷尬一笑。
長恭目光輕輕地一瞥,就把廢帝的苦笑都收攏進自己的瞳孔之中,像是安慰撒謊的孩子一般:“道人,你與我自幼相熟,十幾年來你哪次真能騙得了我?!?/p>

高殷聽得長恭稱呼他的小名“道人”,一瞬間熱淚盈眶,這種感覺自他登基以來再不曾有過,幾番疏離而今終于是重又回來。他感到自己的身形一下子變得輕盈、變得小巧了,而長恭的身子也忽然就模糊了許多。彼時高殷只是六歲的太子,長恭也是個齠年少兒。他看到長恭的頭發下垂如朝陽底下的金瀑、眉眼澄澈若飛流落下的銀湖。“十年以來,是什么叫長恭變得愈來愈心事深重?!?/p>

“道人,你真相信,這同宗之情能比得過皇位要緊?”長恭突然發問。

“這…這怕是要因人而異,若如九叔陰騭刻薄,當是難料。但素聞六叔為人清正孝義,應不止于此?!?/p>

“那….那….”長恭頓了頓,把頭扭過去,“那先帝呢?他會嗎?他會為了登攬帝基而把毒刃刺向長兄嗎?”長恭扭轉脖頸的樣子生硬,一格一格的,像器械、像假人。他想從高殷的目光中審訊出罪證,卻又不愿讓相熟的堂弟看見自己竟成了一名酷吏。他渴望了解別人,卻又害怕被人了解。

高殷聽了長恭這句話,臉上沒有露出錯愕的表情,反倒是如釋重負般:“兄兄,我知道你這好多年以來都被這個謎團困擾著,攪得你心神不寧?!?/p>

長恭點了點頭:“自我長成以后,父親的莫名暴斃給我帶來的痛苦就愈來愈深沉了。而且三兄他…我也想早點打消他的顧慮?!?/p>

高殷沉默了片刻,后說道:“十一年前伯父世宗皇帝遇刺一事,在我年幼之時,父皇曾向我陳述過一次。但此后他便絕口不提了,宮中也無人再敢涉及。雖是一過已經七八年,我還記得詳細?,F試說給兄兄聽?!?/p>

“當年祖父既逝,伯父繼承相位,整頓朝綱、廓清宇內;愛士好賢、不分胡漢。時國人稱頌,朝野肅然?!?/p>

長恭捶胸頓足:“夫維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 ”

“彼時元氏失德,氣數將盡。世宗將欲承天受禪,與臣僚論事于東柏堂?!?/p>

“東柏堂呵,東柏堂呵,那里藏著一條綿延千里、蟄伏百年的虺蜴:曹阿瞞的陰謀在這里滋生,司馬氏的逆行在這里并發。嚙碎了金玉,污穢了史書。父親啊,這哪里是聽政的宜處,你一登廟堂,便是入了蛇窩了!”

“阿兄,你總是不自禁地想到這些奸惡的事.......”

“那就請殿下告知我真相,愈是悲觀的心愈是不能深思熟慮,只能用現實的猛鐘撞醒。而理智只會叫他墮落?!?/p>

“我也只能說出我所聽到的。世宗皇帝與陳元康、崔季舒以及楊愔共坐于堂上?!?/p>

“楊丞相!我早該去問他的,可嘆現在他自己同樣是成了權謀的犧牲?!?/p>

“先帝說:當是時,世宗正欲進食,有一年輕的廚人名叫蘭京端盤而入。世宗飲食完畢,命其撤下。世宗環顧左右道:“我昨夜夢見此人將要害我。”

“唉,父親怎可無故疑人?不過既是夢兆,也確當小心防備,豈能再讓其服侍左右?”

“世宗既然早有預見,奈何卻不加提防!”高殷的臉上也流露出惋惜之色。“不一時,那廚人重又進入殿中,原來方才他并未退去,而是躲在門外竊聽。”

“難道這果真是天意,是天公造惡?”

“那蘭京再進之時,已經在盤內藏了一把匕首。世宗問他為何不等傳令就冒自進殿,那賊人立時匕現,叫囂道:“來將殺汝!”世宗大驚,但仍是無懼,他挺身向前,與賊相斗。奈何賊黨不止一人,后又有十數名仆役接連執刀闖入殿中。世宗獨戰不支,陳元康,崔季舒、楊愔等皆是上前,以身捍蔽,或死或傷....待得屋外的侍從進來救駕之時,世宗已經…已經渾身披傷,不治而亡了!”

“我英明神武的父親!竟然命喪于一廚人之手!”

“父親生前在悼念伯父時,還與我說過世宗遇刺之前城中流傳的一首童謠。童謠曰:“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燈燈滅。”這百尺高竿指的豈不是就我們高氏,水底燃燈又豈非是指伯父諱名“澄”字的拆解之意?”

長恭再也抑制不住,嘶吼起來:“你是說我父親的死純屬天意、怪不得他人,是早有注定!和陰謀扯不上干系??蔀槭裁椿侍烊绱藷o眼,讓我大齊國的寵兒喪命于一個低賤的小人之手,又為什么一個年輕的廚子能有如此心機,能率領著十數名下人斗膽提刀沖向堂堂一國之大丞相!難道這背后竟沒有一個主謀,難道這主謀竟是悠悠蒼天?荒謬!荒謬!”長恭的咆哮里帶著哭音,若這一切真的純屬天意,那么他到底是該慶幸少了一個仇敵還是還怨恨造化的乖張弄人。

見長恭愈來愈狂暴失態,高殷他的心里也驟然緊張起來:“阿兄勿要焦躁,這只是我父皇在我幼時說與我聽的,我也不知究竟有幾分虛實,更不知道過了七八年,我是否還能記得個十之一二。事實真相可以慢慢探查,妄想摧折心神卻難以自愈?!?/p>

“妄想?唉,放縱思想的野馬任意馳騁總比讓它呆在馬廄里碌碌無為要好。道人你告知我的一切,絲毫不能吹散我心頭的疑云和陰霾,反倒是叫它們聚集得更多更濃厚了些。”

高殷見長恭總算是恢復了些鎮定,自己也跟著舒了口氣:“長恭阿兄,當日之事變。胡亂猜測亦是無用,眼下你我二人無職務在身,正可趁著閑暇,尋訪當時當事之人,好一探個究竟。”

長恭的眼里帶著感激,望了幾眼后便告別了。雖然這感激僅僅止于眼神的交流,但高殷明白,他們從前親密無間的關系重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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