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敕勒歌》:(十一)

丞相楊愔自上次向皇上奏報以后,心知幼主仁弱,怕是不肯將兩位叔父外放州郡。便與眾人商議,要繞開皇帝,聯(lián)名向太后李祖娥呈上一封密啟。“皇上聰敏,當能明白托孤重臣的良苦用心。”

素來與中臺 親近的一名內侍得了楊愔的再三囑咐,將密奏藏在袖子的夾層之中,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向太后的寢宮圣壽堂走去。

圣壽堂的外觀布置與周圍的建筑群落極不相稱,它并不宏大,卻被里外三層的回廊環(huán)繞。廊壁之上滿刻浮雕,其中所繪,俱是佛國境像,廊柱之間遍掛曲鏡,光耀灼目,皆是抹上鎏金。

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是佛光普照的毗盧閣,其中住著弘揚佛法的高僧大德。

只有這宮門之內的人才知道,在這座近似佛堂的建筑內居住的,既不是什么有為高僧,也不是什么慈悲大德,而是當今天子的母親,皇太后李祖娥。

內侍見到李祖娥之時,她正捧著一只造型精美的蓮花爐,微閉兩眼,面容虔敬,行走在一片煙香繚繞之中。她的雙足赤裸,瘦削白皙,在四散的薄霧之中時隱時現(xiàn),仿佛騰云駕霧的仙子一般。她的身段輕盈,腰肢纖細,每走一步,都是一個舞姿,不像是在平地上行走,倒像是在凌空升騰。若把眼光再往上看去,看她如削如琢的雙肩,看她如雪如月的明眸,真要以為自己竟置身于瑤臺月下而非人間紅塵了。

任何一人看了,都不會把她與一個年逾三十的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她眼珠轉動時透露的嬌羞,分明是獨屬于十四五歲少女的專利,一旦過了這個年齡,再是擠眉弄眼就難免顯得做作。但她鬢眉挑動時帶來的風韻,卻又是香閨貴婦才能做到的嫵而不媚,媚而不妖,妖而不艷,艷而不俗。

她的美是超越年齡的,也是超越類型的。

執(zhí)著密信的內侍偷看了一眼房中的李祖娥,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襠部,跟著便是長嘆一聲。

李祖娥接到內侍呈上的密奏之時,只見了封皮之上的“楊愔”兩個字,恐懼和不安就全部圍攏在了心頭之上,她大概猜到了奏文里面說的是什么,心頭似鼓點般的跳動。

這種恐懼并非只是此時才出現(xiàn),而是一直伴隨著她這十年的宮廷生活的方方面面:她本是世家大族趙郡李氏的娘子,是當年永嘉之亂,未隨晉室南渡的名族后裔。李祖娥出生時,雖然時逢亂世,士庶凄涼,可畢竟家族聲望隆重,因而她小時也沒經(jīng)歷過多少流離。自從她做了先帝高洋的皇后以來,族內子弟,蔚為社稷之臣,家門宗親,俄有合輔之望。

可皇后的身份既她讓榮華富貴,也令她如履薄冰:高家的主要支系都是取鮮卑人為妻,獨獨先帝娶了她這個漢人女子為一國之后。朝中的鮮卑貴族對此各自忿忿不平,即使他們沒有明說,李祖娥也明白,鮮卑貴戚早就想廢掉他這個皇后,只不過礙于先帝對她的寵愛才不敢開口。可后來先帝暴死,他的六弟高演、九弟高湛均是精明強干,而自己的孩兒高殷尚且幼弱不堪,莫說是太后之位岌岌可危,就連天子的至尊身份也是朝不保夕。因而李祖娥只能把扶助皇帝的重望寄托在楊愔等一干托孤重臣身上。

眼下正值此非常之際,她當然明白此時送來密信的緊要之處:定是和朝中新政有關,或許還直接關系到應對二王的策略。

她的纖纖玉手顫顫巍巍地打開封皮,繼而轉身回到私室,屏退左右,一邊按著胸口,一邊一字一句地默讀著。

其奏大意有二:一是說當今太皇太后婁昭君早就不喜歡這個漢家氣重的孫子高殷,而高演和高湛二子卻深得老人家喜愛。為了天子的存立和朝局的安穩(wěn)考慮,他們意圖使太皇太后歸于北宮,而還政于太后。還望自己暗中多多支持。

其二則是說高演和高湛威名日盛,恐將不利于皇上。固來奏請,將此二王調離京城除為刺史,使其遠離朝廷。時日一長,二王的黨羽就當各自消散。

李祖娥通讀全文,再三過后,才把密奏給放下了,又取燈火將其完全燒成灰燼。吩咐宮人道:“有請中領軍、蘭陵王高長恭入見。”

宮人才方才步出圣壽堂,李太后就自座中站起,不住得朝著門外張望,她的粉拳緊緊地攥在一起,額上微微有汗珠落下,神色忽而驚喜,忽而萎頓。在門邊不住地徘徊且走且停.....待得清亮的鐵靴踏地聲自遠而近,一步兩步、再三再四…她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微微顫抖。“讓長恭將軍再等等!”

她話語未畢就匆匆趕往內室,照著銅鏡在額上貼了一片花黃,又拿起胭脂,為朱唇更添了一分絳色。側過左臉又斜望著又面,秀眉頓時擠成一團,小跑著到盤匜架前,一捧一捧的清水往臉上潑去。復回到鏡前,凝神細思了好久,重新收拾妝篋,選了更為一紙更為濃艷的胭脂和藩國新獻的青雀頭黛,一邊施妝一邊對著鏡子模擬出自己中意的、令人動容的狀貌——她卻不知自己縱然不施粉黛就足以傾倒眾生了,卻還是想通過新妝來追回少時的清麗:“到底是不復往日了,從前的舊時光都耗費在那個死皇帝身上了!”

她添妝完畢,對著鏡子正斜側視,良久之后,才從臥室當中出來。就在她前腳踏過門檻的一霎那,突然想到自己右邊的眉角還缺了一筆,那縷顏色總顯得欠缺了些。她想著再重新回去打扮一番,可又擔心自己如此會太顯刻意,叫人生了非分之疑。只得帶著遺憾低著頭強行走出門外——這種遺憾貫穿著整個談話的始終。她入座完畢,因著禮節(jié)之故,與蘭陵王隔著一道珠簾。

蘭陵王站得遠,又隔著一道帷幕,李祖娥看不大清他的面容,便輕輕問了句——當做是不經(jīng)意間生起的客套:“本宮說話說得小,孝瓘將軍離得這么遠,會不會聽不大清?”

“不…臣聽得很清楚”一個誠惶誠恐又不失高傲的聲音傳來,穿透簾幕時玉珠隨風搖了搖,那人的聲音也像是帶著顫音。

“噢,那就好,本宮還擔心將軍聽不清了。”李祖娥說到此處,不知如何繼續(xù)接下去:“長恭將軍前來,所為何事?”

“這….臣下不知,是太后召孝瓘前來的。”

李祖娥臉上頓時一陣緋紅:“噢,本宮許是年紀大了,這些日子又疲憊得很,因而記性都不大好了。”李祖娥說完,直直地望著蘭陵王的身形,她本期待他稱贊一句自己風貌不減當年,勝似二八少女,卻沒想到只聽得一句:“太后要多多注意身體。”

“是不是他站得太遠了?看不到我剛作的新妝?”李祖娥心頭頓感失落,也帶著一絲埋怨:“長恭將軍你說話聲音太小了些,本宮耳力不大好使了,還是坐近一點來吧!”

“太后贖罪,那臣就大聲點。”蘭陵王的聲音果然比之剛才更為洪亮了些。

李祖娥氣得胸口一起一伏:“我們漢家男女授受不親的那套禮儀,長恭將軍可是學得有模有樣的呢。”

誰知蘭陵王像是沒聽出她話里的嘲諷之意般,傻傻地回復道:“臣聞人無禮則無以成 ,下官不敏,只是遵循著先賢的教誨。”

李祖娥想到他這腦袋怕是不能開竅了,輕輕嘆了聲,便只得無奈地將話題轉到國政之上:“唉,但愿朝中人人,都能有將軍如此知禮。”

蘭陵王未說話,只是等著太后說出下句。

“常山王和長廣王二位,可是完全不懂什么上下之分!僭越臣禮,不守臣節(jié)呢。”

“六叔和九叔…也只是未蒙圣教,下官以為…”

“你不用替他們說話了,對于朝局的現(xiàn)狀,對于宗室的那副德性。想必將軍當比我一個婦道人家更為清楚。最近就有勞將軍時刻留意朝內動靜了,宮中的防務也不可疏忽了。”

“本分所在,下官定不負皇上。”高長恭的語調異常堅定。

“你和阿殷可是從小到大的玩伴,他一直都把你當作親生阿兄看待呢。他而今年幼,還唯愿你多幫扶呢”。李祖娥說完,頓了頓:“若我欲親攬朝政,放太皇太后于北宮,將軍你當自處何處呢?太皇太后可是你的祖母,可是…本宮,本宮卻與你無親無故的。”

“這….下官當以國事為重。”

李祖娥欣慰地笑了笑:“長恭…”話到此處,李祖娥便停下了,只留下了一個頗值深思的“長恭”,這一句親切地叫喊。

“嗯...臣在。”蘭陵王的語調之中也不自覺有了些顫抖。

蘭陵王身上的一點異樣都逃不出李祖娥的觀察,她見此人的心腸到底和天下男人一般,不是鐵石做的,便按了按起伏的胸口,輕輕的、像是在情人耳旁吹氣似地說道:“自先皇駕崩以來,我一人獨守著這圣壽堂,沒了個主見,偏偏…偏偏朝局又日漸兇險。我一個寡居之人,無依無靠的,以后,就…就只能將全副身心…都..都交付給將軍了。”李祖娥說完,滿臉羞的通紅,不敢叫蘭陵王瞧見了,深深的把頭埋下去。

“孝瓘一….一定殫精竭力,護衛(wèi)…宮掖,堅守本分…不讓太后遭奸人欺侮…時候不早了…下官…就先..先行告辭了。”高長恭說著這話時,李祖娥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但仍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瞧見了他離去時的腳步微微發(fā)顫。

“他是多么正直的一個人,此刻竟也失態(tài)了!…到底是....到底是......唉,你們高家的人,個個都叫人生厭.…獨獨你….你怎么…怎么這么像你父親…你那負心的父親…你們真是天南地北的兩極。”

李祖娥目送著蘭陵王遠離,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自己的淚眼之中。蘭陵王一走,李祖娥就跑到內室,癱倒在床幃之上。僅僅是在這一時片刻里流露的離離嬌態(tài),已經(jīng)將她多時以來、獨居幽宮的風情月意都榨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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