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收到友人邀請，約我圣誕節(jié)之前去她家里坐坐。由于并不熟知對方喜好，想到平常德國人喜歡送蝴蝶蘭，挑上一盆做拜訪禮物總歸不會錯。
閑逛時偶然看到一種花型酷似蝴蝶蘭，但莖桿又似盆景的蘭花，吊牌上的名字顯示Dendrobiu，栽培種名為'Polar Fire'，意為北極火焰。它的植株和花型都很美，白色花瓣由內(nèi)到外渲出程度不一的紫色。而我的這位友人舉止文雅，人淡如菊，和人交往雖不顯熱情，卻又總記得交談中某一個小細節(jié)，不經(jīng)意間地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不知怎的，我感覺那株蘭花和她很搭。
我于是抱著這盆蘭花回了家。
一查資料，竟是大名鼎鼎的石斛蘭。歐洲當(dāng)然也有蘭花，以家中農(nóng)場所在地區(qū)為例，就有30余種蘭科植物。這盆蘭花顯然不是我了解到的歐洲原生種。全世界有超過1450種石斛蘭，大多分布在亞洲和大洋洲的雨林。很自然地，和許多常見的歐洲園林植物一樣，石斛蘭也有它從東方遷徙到西方的獨特歷史。
配圖為石斛蘭屬下的金釵石斛，為植物大發(fā)現(xiàn)時期最受歐洲人歡迎的一種蘭花。此品種也在東方也很受歡迎，和鼓槌石斛Dendrobium chrysotoxum 、流蘇石斛Dendrobium fimbriatum 、鐵皮石斛Dendrobium catenatum及其更多的同屬植物近似種一樣屬于中藥石斛。石斛蘭是不是傳說中的仙草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屬的植物自19世紀以來，僅靠顏值就已在西方園藝界拓出了一片天地。
因為一些家事，我和友人的聚會從2022年底延期到了2023年初。這盆石斛蘭便在我家里安頓下來了。我把它放在洗衣房的窗臺上，這樣不至于給禮物沾上太多主人氣。另外，我從未想過要養(yǎng)一盆石斛蘭，或者說養(yǎng)一盆蘭科植物。事實上，除了三年前朋友送的一盆蝴蝶蘭，和櫥柜里某個玻璃罐的幾條馬達加斯加來的香草莢，家里就再沒其他蘭科植物了。
我在南方鄉(xiāng)間長大，自幼便見慣了山里幽香的蘭花。時至今日，我仍舊記得與蘭花初識的場景。那一個深秋的傍晚，我焦急地穿行在繁密的灌木叢里，顧不上臉上被荊棘抓破的、火辣辣的傷口，一心只想在太陽落山前找到那頭弄丟的牛。正心急如焚，卻聞到林中傳來陣陣幽香。我一下就知道，那是一株蘭花。
誰會不認識這種植物？我早聽聞過她的命運——一般情況下，深山里的蘭花會連根挖走，再被鄉(xiāng)民們送到集市販賣。自古以來，平民貴族、文人雅士、植物投機者們都為它瘋狂。而在靠山吃山的地區(qū)，挖野生蘭和抓蛇捕鳥一樣，只是一種生存方式。并不可恥。
對于放牛娃而言，挖上一株蘭花和摘一竹籃獼猴桃、采一把映山紅一樣，只是一件順手的事。而不知為什么，我只捧了一把蘆草蓋在它小小的、亭亭玉立的植株上，把它留在那個隱蔽的角落。我暗暗求觀音菩薩保佑，一定一定不要讓人發(fā)現(xiàn)它。現(xiàn)在想來，也許因為荒野里的那陣幽香，某種程度撼動了一個孩子的童年。而那個孩子，也捍衛(wèi)了她留在荒野里的自由。
我對蘭花的印象便定格在那個下午，那片低矮的灌木林里，半掩在腐葉堆里的那株植物。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家鄉(xiāng)的記憶漸漸淡去，那陣幽香也被封存在了裝著我童年記憶罐里。很長時間里，我對其他蘭科植物無感，甚至有些刻意的冷漠。每每見到花鳥市場那些供人觀賞的蘭花，我都會為它們失去扎根的自由感到難過。那些不是深谷幽蘭。
相比于低調(diào)的、素雅的國蘭，我同樣不大能欣賞其他的蘭科植物，比如蝴蝶蘭，總覺得它們開得過于熱烈和張揚，一點兒也不內(nèi)斂，時時在展示自身精巧的進化成果。
然而，多翻翻書就不難了解，植物的天性就是通過各種途徑吸引昆蟲和其他媒介，以幫助它們實現(xiàn)繁衍和傳播，有些靠濃郁的香味，如春蘭，而有些則靠它們斑斕的外表，比如蝴蝶蘭。
而于植物而言，人類何嘗又不是一種媒介呢？興許蕙蘭和春蘭一點兒也不介意被被文人雅士的詩歌裝點，興許石斛蘭一點兒也不介意在歐洲人給它們搭的暖房里繁衍生息。再想想香草、大豆、棉花和煙草的傳播，人類改變它們的命運，它們也參與著人類的文明。人類和植物的關(guān)系向來緊密而糾結(jié)。
然而，當(dāng)在自家地里發(fā)現(xiàn)各種各樣的野生蘭時（如兜蘭、日光蘭、紅門蘭屬），我再一次因為發(fā)現(xiàn)了童年的秘密而欣喜若狂。我還會想起遙遠深山里的那一株蘭花，也正盡力為其他的蘭花爭上一份自由的成長空間。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在人類世的關(guān)鍵時期，面臨植物多樣性的嚴重失衡，作為一小塊土地的擁有者，我有義務(wù)和責(zé)任去做些什么。這迫在眉睫。
再回到我小小的洗衣房。不知怎的，我竟莫名欣賞這一株石斛蘭來，無關(guān)它的過去，也無關(guān)它的未來。她如此挺立而優(yōu)雅，就像深山里那株小小蘭一般 。
而我們，都從山中來。
注釋：1.蘭花為蘭科Orchideengew?chse(Orchidaceae)統(tǒng)稱，文中的石斛蘭、香草、紅門蘭和國蘭都為蘭科分類下的不同屬，都可稱為蘭花。中國人口中的蘭花為蘭屬（Cymbidium），港作國蘭屬，臺作蕙蘭屬），以春蘭、蕙蘭、寒蘭、建蘭、墨蘭最為著名，在中國已有一千多年栽培鑒賞的歷史。蘭科現(xiàn)有870屬，約有28,000個物種。目前所有的野生蘭都屬于保護植物。
2.人類世（Anthropocene）又稱人新世，是一個尚未被正式認可的地質(zhì)概念，用以描述地球最晚近的地質(zhì)年代。人類世并沒有準確的開始年份，可能是由18世紀末人類活動對氣候及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全球性影響開始。也有說法，人類世自人類清除森林種植植物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