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歌山彤

? ?1.雨歌

那是一座充滿花香的古城。

雨歌來到這兒,踏入第一步時就不禁贊嘆出聲。他頭一次遠離喧囂都市,來到這個西南山區的小城。它是一座雪山腳下的城,古色古香,大致保留了古時的樣式,青石板路,紅漆木橋,仿佛是一座被時代遺忘了的城。是模仿也好,實在也罷,它就以這樣的姿態現于世人面前。許多人不遠萬里慕名來到這花谷之中,只為看一眼舊時光的模樣。

他也為此而來。遇到不順的事,便想外出放松一番。在這個時代,想要找到一個散心旅游的地點極為容易。只要稍有特色就能給人留下印象,然后憑借便利通訊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廣為人知。他只稍加搜索,就輕易確定了此行的目的地。

其實大部分所謂的旅游勝地,都是一個面目。他覺得它們都隱在如出一轍的商業包裝之下,大同小異。其自身的價值與美感,反而被掩沒。擁擠人潮、購物街道,幾乎就是旅游點的所有。所以他此番出行,負有的期望值并不高。

不過是想讓自己換個場景,在有些許不一樣的地方得到休息。

直到來到了這城中,親自嗅到這里的馥郁花香,看到這春日芳菲;小河古橋,青石舊道,他才相信世間真有未被污染的美景。陽光穿過不遠處的雪山頂灑在他的臉上,如同輕紗拂面,柔軟而溫暖。

所以他甚至沒來得及好好歇歇腳,便開始游覽這個花城。在春日里,這個城的每個角落都可見到新鮮的花朵。道路兩旁的樹枝上,或是人家門口的花盆中,甚至在小巷的地面上都鋪滿了散落的花瓣。

整個春天,城中都會縈繞著花的香氣。他才進入城中不多時,就覺醉在這片濃郁的花香中了。他穿過透著木香的小巷,走過水聲潺潺的古橋,在小酒館買了二兩醇香的自釀酒,在小鋪選了幾包濃烈的農家煙絲。也看過許多飾品,聽了許多街邊的演奏。

最后他靠在石橋上,飲著手中酒,目送斜陽西沉,玉兔東升。月光清冽,鋪滿世間。熱鬧燈火漸漸退去,夜歸于寂靜。城中再無其他聲響,只有橋下的河流在低語。這個古城已在月光中睡去,安然地熟睡在花香中。

他也迷醉在這春夜里,酒不醉人,人自醉焉。月光微涼的溫度很愜意,令人夜深也不覺困乏。清風迎面而來帶來一陣芳香。那不是酒香,亦不是花香,是一種帶有人體溫的,淡雅的活動著的香氣。

故事從這這陣風開始。它隨風而來,也將隨風而去。掠過他的肩頭發際,留下一段奇遇如同這香氣。

她踏著這股清風走上石橋,著一身素色長裙,淺遮穿著涼鞋的腳踝。那身長裙仿佛是披上的月光,柔軟而清涼。她的面龐一半藏于黑夜,一半露于月下,如覆輕紗。他瞥見那只月光下的眸,深如湖泊,微有漣漪,寧靜而靈動。他像墜入湖中的石子,往那清眸中陷入,被卷入最深處,不復得出。

錯身之時,他們之間僅隔半尺。他清楚地看到她白皙如月的手臂,聞到她凌于百花之上的香氣。心中絲弦振振似要躍出。他點頭作為招呼,她莞爾回應。那微笑仿若是春夜里盛放的桃花,是淡淡的粉色,被月光染白。

她不曾停留,徑直而去。這石橋只是她途徑的一處,而非目的。但她留下了凌于百花之上的香氣,似繞梁余音,徘徊在石橋上下。還要婀娜背影,鐫刻在他的眼里、心里、骨里,是一瞥就無法相忘的驚鴻,是高原雪山頂上沐雨每日第一束陽光的雪水。

她是他最奇妙的相遇。

2.山彤

天明時候雨歌仍然微醺,酒意未消。在一個小旅社醒來,不知已是什么時候,陽光正好灑在床上,明媚而溫暖。他用力嗅著這束光,似乎還有昨夜的清香。

在石橋上的那段相遇是真實或幻夢,雨歌竟有些分辨不清。他能夠清晰憶起她在月下的眸子,發絲間的香氣,但那之后如何來到這個旅社卻毫無印象。他們在什么時候相遇,別后他又做了什么,這許多細枝末節他都無甚印象,只有來自嗅覺和視覺的印記深深烙在他的記憶里。所以他不禁懷疑,那是否只是酒后的夢境。

離開旅社時他在前臺確認:“昨晚我是什么時候來的?”柜員翻查記錄后回復他:“大概是在后半夜。”

后半夜,整個小城都已熟睡。無人能向他提供證明,他是否真的在石橋上有過一段邂逅。但他一直念念不忘那抹攝魂的幽香。他既無法確認那是真實,也不肯承認那是夢境。于是他重新走上昨夜的路,古樸小巷、小酒館,最后又來到那座石橋。手掌撫在白如玉石的橋欄上,傳來冰涼觸感。他能找到昨夜與她錯身時所站的點,還能將其重現。

這讓他越來越相信它的真實。即使昨夜的所有都是醉意里的幻覺,與她的邂逅也一定真實存在。他等在這座橋上,直至再次入夜。他堅信那不是一個假象,亦不是一個普通巧合,而是在某種冥冥力量指引下的際遇。他堅信這個地方是奇遇的發生地,是注定的位置。她一定會再次出現。

同樣的月色,同樣的微風,一切仿佛都是昨夜的重現。雨歌略有忐忑,期盼那個身影再次來臨。萬籟俱寂時,迎面而來一陣清風,帶有襲人的芳香。

他如愿以償。

那女子依舊是踏著清風而來,身著樸素而優雅的長裙。長發披散在身后,月光從上面傾瀉而下。他緊緊盯著那雙眸子,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她仿若神跡,以如此純凈的模樣在這樣的時刻降臨人間。

似是注意到他,女子放緩了腳步,最終在他身側兩步站定,偏過頭微笑地望著他。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笑容,如綻放的枝頭花,如冷冽的清泉水,如一陣微風輕撲臉頰,沁人心脾,令人竟覺整個靈魂得到清洗。

“你好。”他終于對她說出第一句話。

這夜他們在河邊的涼亭度過。他們一起看月亮攀至頂點,又往西墜下,見到破曉。他們整夜所聊的話題并不多,許多時候只是飲酒。她甚喜城南深巷里的那家小酒館的清酒,酒味清淡而不寡,即使稍多飲用也不至醉倒。夜晚出游她總會帶上些許。

“味道怎樣?”她問他。

“不錯,就是淡了點。不過這樣的口感確實柔軟舒適,雖不比烈酒那樣刺激暢快,但別有風味。”他簡單評價。坐在對面的女子只是淺淺笑著,抿一口酒,不言語。她就如同這酒一樣,恬淡嫻靜。她沒有能給人視覺極大刺激的驚艷,只有淡雅樸素的美感,須得細細品味。好似月夜,給人以寧靜清心。

坐在她的對面,無論是否提起了話題都不會無聊困頓。亭中始終覆有她的幽香,如罩薄霧,在拂曉來臨前升起氤氳。他已察覺不到時間流逝,甚至感受不到世界的實在。一切都變得不真切,好似自己是一晌貪歡夢中客。他無法解釋這迷醉的感覺,它是如何產生,如何令自己淪陷其中。但他確實對他著迷,無法自拔。她的香氣,仿若令人成癮的迷藥。

她的出現,令他忘卻了將他推到這的力。他這一趟旅行的目的,在遇見她的時候就達到。一腔煩悶和怨念都煙消云散在濃濃的花香里。出發時他設想過這一路上許多可能的場景,卻未曾想到會有如此一段非同凡響的相遇。他暗自感激上蒼,也祈禱能有再近一些的發展。

晨光拉開夜幕,將小城帶入新的時光輪回。雨歌綢繆半晌,卻用了最俗套的對白:“我能和你交個朋友嗎?”她輕描淡寫地笑了,回答:“不妨到我家坐坐吧。”

于是他喜出望外地隨她去了。

這一夜,他知道了她的名字。

山彤。

3.居所

山彤的住處在城市西南角的小巷里,采光不佳,有些清冷。家具只有一張不大的單人床、一套桌椅、必備廚具、簡易衣柜,簡單樸素,沒有多余裝點。擺放稍有雜亂卻又自有內在邏輯,反而富有美感。

雨歌看到房中墻上貼滿照片,有人物,也有風景。它們被悉心布置后固定在墻上,成為別致的裝飾。桌上擺著一臺相機,鏡頭對著窗外。

“你是攝影師?”

她不置可否,默默將相機收入包內,放入抽屜中。她說:“這些照片來自這里附近的各個地方的各個瞬間,我只是收集它們,在尋找一個過程。”

“什么過程?”

“生命。”

她拿出其中一張給他。那是一張露珠的照片,掛在枝頭葉上,陽光正斜斜穿過,散成光暈。雨歌將它拿在手中,仿佛能嗅到剛從夢鏡醒來的森林的氣味。

還有眼神澄澈的雛鹿、極富聰穎的靈猴,也有在田野勞作的農民。最多的是山間花鳥走獸,林木枝椏,其次是鄉村景象,沒有城市的照片。

“我厭倦鋼鐵林立的城市,迷戀科技缺失的地方。越接近自然,接近蘊含生命的地方,我越感到輕松。”她說,“所以我留在這里,只是我或許不就即會離開。”

“為什么要離開?”

“沒有一個地方能獨立在狂野的浪潮之外。它已經遭受浸染,失去自身的特質。它正被你所來的世界同化。我在這里的尋找也該要告終了。”

山彤又拿出一張照片。是一座古寺。滿地黃葉,有一老僧正清掃。它寧靜而蒼老,有沉靜悠遠的氣質。“這是城北不遠的寺,就在上雪山的那條路邊。去年已被拆除,改建成了酒店,五星級。”

那面墻上的許多,都已是逝去時光的唯一證據。消失的已永遠消失,她記錄下的瞬間只是一個失去本源的復制。這樣的復制真的具有生命力嗎,或者說具有它原本的那種生命力嗎?它們通過我們的眼睛證明曾經的存在,而我們卻無法通過它們回溯到那個喪失了的曾經。

我們與這些照片所承載的,已不在一個時空。那些喜怒哀樂,都在一個不可追及的地方。那個虛空,我們無法觸及。固定在照片上的輪廓,我們僅能瞻仰。

“所以在這個古城,原本是有很多記憶的是嗎?”雨歌問。她回答:“每個地方都有屬于自己的記憶,它們不會消失。只是人與它們溝通的橋梁在不斷地被摧,。所以對于我們來說,它們在喪亡。你想看一些獨特的東西嗎?”

他點頭。

“那就在這稍作休息,我們可以下午就出發。”

4.棄亭

他們準備前往北面的雪山。

這座位于南方的雪山極負盛名,由于其壯麗的美感引來許多人游玩。它原本也在雨歌行程計劃中,現在由于山彤的引導而提前。

兩人并未準備登山設備,也未準備應對高原反應的藥物。他們的目的地是雪山一處低崖的一座廢棄的亭。

大約花了兩個小時,他們終于穿過崎嶇不平而曲拐的山路抵達。此刻已近傍晚,陽光有些傾頹。雨歌見到那座亭子,幽幽地站在崖邊,落滿灰塵和腐敗的樹葉,有許多蛛網令人卻步。

在房中時,山彤給他看過這亭的照片。照片里的亭雖破敗卻有深切的哀傷,有種凄切的美感。但此刻眼前的亭,只有令人厭惡的臟亂。

它堆積了太多陳腐的氣息,像是一具腐爛過后的死去的骨架,被棄置于荒野。關押死囚的監牢、掩埋尸骨的野墳,是它給予雨歌的印象和聯想。

山彤似沒看到雨歌的皺眉,信步走入亭中。她彎腰低首,靈活地避開蛛網,站在亭的最中央,仿佛站在一個正腐壞的世界的中心。

他站在亭外與她相望,猶疑是否要進入。那些蛛網和灰塵如同猙獰的爪牙,恐嚇他,威脅他退去。唯有山彤絲毫不懼,視若無睹,闖入它們的領地中。她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氣,充滿古舊煙塵的空氣。

“你不會覺得難受嗎?”

“我在聞舊時光的氣味。”

“我給它拍過許多照片,卻始終沒有給你看的那張的味道。”山彤一遍舉起相機一遍說,“那些照片其實一大半都不是出自我手,我的技術還差得遠。事實上,我也不清楚究竟是技巧不到,還是心境不到。我很少拍出那樣有靈魂的照片。”

起風了,將那滿地的腐朽黃葉卷起。她正好在這個時候按下快門,構圖全被破壞。“又失敗了。”她輕嘆,準備把照片刪除。

一直沒有說話的雨歌阻止了她:“留著吧,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她看那張照片,一片被吹起的葉遮了一半畫面呢,焦點所在反而只剩下一點。于是整張照片變得模糊不清。

找不到哪里有可取之處,但她還是留了下來。這陣風在那個時候躍起,或是有自己的深意。這失敗的作品與風,與她,也許自有緣分。

“為什么不把這里修繕一番,開發成新景點呢?”雨歌用手機拍下山崖下的風光,是很漂亮的景致。或許就是因此以前的人才會在此建起亭吧,為了賞這片崖下風景。

“道路難走,不適合成群的游客游賞。何況類似的景點還有許多,那些地方路好走得多,為什么還要在這里浪費他們的資源。”

雨歌居高臨下眺望古城,生出復雜情緒。登高望遠總會打開人的胸襟,讓人生出雄心壯志。他一直都心高氣傲,就像這亭一樣在高處睥睨世間萬物。想起和前任女友爭吵,她說他只會仰頭空想,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身斤兩。他感到憤怒,于是兩人分道揚鑣,他獨自來到這南方的古城。

而現今站在此處,竟覺曠達。身在古城之中時,會辨不清方向,會不記得哪條街道走過。跳出其中后,便能一目了然。此刻他便是這樣的感覺,以前深陷在自身里,無法做到審視自己。于是那些詞匯顯得刺耳。現在踩在了更高的山上回望來處,發覺它們不無道理。

他撇撇嘴,承認自己狂妄,眼高手低。繼而嘴角上揚——那又怎樣。

橫亙在胸膛的郁郁之氣被掃空,整個心得到沖洗,深深吸入新鮮的空氣。

時間已晚,兩人踏上返程。他們又回頭望一眼那座廢棄的亭。

“真可惜。”他說。

“真慶幸。”她說。

聲音重疊,都沒能聽清對方所說的話。也沒有追問,就此離去。

5.陋室

他們后來又前往雪山腳下的另一處地方。那是隱在曲拐小徑盡頭,茂密樹林里的一間簡陋木屋。山彤純熟地穿過層層遮掩的枝椏,叩響門扉。

主人前來應門,雨歌一眼認出他——那張消失的古寺的照片上清掃落葉的老僧。古寺被拆除,他便在這林間建了簡陋木屋,種一方菜地,也做守林工作。

老僧將兩人迎入屋內。屋中有些昏暗,卻不見點燈。也無桌椅,三人便席地而坐。山彤已是常客,雨歌確實頭一次與修行的僧人距離如此近,難免拘謹,不便提起什么話題或插嘴,只是聽著他們兩人的交談。

山彤帶有喜愛的那家酒館的清酒,為老僧斟上。老僧也接了,信口飲下。

“出家人也飲酒?”雨歌疑惑。

“如何飲不得?”老僧反問。

“酒應當是戒律吧?”

“修行根本是為修心。戒律目的在于凈身,而凈身亦是為了修心。倘若心已空明,萬般皆空,戒律的目的已然達到,便是圓滿,又何須以戒律約束?”

“哦?那這么說大師是已成境界,所以可不再遵循基本戒律?”雨歌的語氣輕蔑。他認為這不過是老僧破戒的詭辯,是尋來的借口,只是飾非之辭罷了。規矩便是規矩,戒律就是戒律,既入此道便應恪守清規,隨意打破卻還將之說得冠冕堂皇,實在令人恥笑。

然而老僧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也不知其欣喜或慍怒,仿佛未聽到挖苦,只是聽到一陣風過,一聲雀鳴。繼而又飲一口,行佛禮道:“慚愧,我已背離佛祖教誨多年。”山彤聽聞他們的對論,也只是微笑,不表明自己立場。默默地為兩人續上酒,撥弄手里的相機。

他們又聊到被拆毀的古寺,那個古寺里也只有老僧一人居住。無甚香火,靠一方菜地過活。大多時候他一人靜坐冥想,或是讀書寫字。偶爾有人來訪,他便接待一番。

后來城中領導前來,說要將寺院擴建,設為景點接待游客。他不愿。幾番爭執之后仍舊僵持不下。最終對方惱怒,揚言要么擴建,要么拆毀。

“萬般皆是緣。它劫數既至,又怎強求。但望施主憐我年邁,辟一方清凈與我,愿守山林,守終此生。”

于是寺院終被改建為酒店,而老僧也住進現在這簡陋木屋。寺中的大部分物件都隨之毀于一旦。只有部分經書和一幅他自己的書法被保留。

那幅書法現在就掛在屋中,寫有四字:“心即歸處”。筆法清爽寧靜,猶如深林。并不算出色的作品,但別有意境。看得出寫字之人內心澄明,毫無紛擾。

“你就這樣讓他們拆毀了古寺?”雨歌質問,“先不說它承載的什么歷史價值,單說保存的經書。你明可以保留更多的經書,為什么只留下這么點,反而愿留下自己的一幅字。如此自私,你普度眾生的慈悲呢?”

“生命是一個傳承的過程,它們已經得到傳承,具有了生命,所以無需費心照料這腐朽載體。反而被我保留的那些,尚未活過來,所以才會繼續封存在我的身邊。你說,是活的經文有價值,還是未活的有價值?”

“狡辯。那原先寺里供奉的佛呢?你每日叩拜的佛你也棄之不顧,這就是你修行的境界?”雨歌言辭越發激烈,打破這山林長久的寧靜。山彤看著他發怒,也不阻止,靜靜地聽著。

“寺里供奉的不是佛,只是一尊塑像。佛不會因一座寺院的消失而消失,也不會因寺的拆除而無處可去。佛就在這個世界上。至于寺,不過是一個依托。沒什么好可惜的,萬物都有終了,只有經歷了消亡,才可入新的輪回。”

離去的路上,山彤問:“如何看他?”雨歌回答:“我看他只是一個故作高深的老頭而已。滿口詭辯,入了佛門,不尊佛法,還自詡得道,大抵只是騙吃騙喝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佛法。對世界的體悟,就是佛法。修行沒有統一的歸宿,各人修行的終點都在自己的心里。所以他沒有背離修行的道路,而且得到了自己心中的澄明,不是嗎?”

雨歌聽到她為老僧辯解,有些無言。他反問:“你也是佛教徒?”

她回答:“不是。我不信奉宗教。佛陀、大道、上帝或真主,我都不信。宗教只是一種外化的信仰,只是修行的其中一種引導。但它為修行者指定了方向,同時也使他們的修行之路變得狹窄。而我與你一樣,只是以自身為信仰的修行者。”

“我?”

山彤沒有再答話,她翻看手中相機,查看剛才的照片。老僧面對雨歌的質疑,淡然微笑的表情被她拍下,脫出流逝的時間。

生命即是一場修行,這些照片就是我修行的印記。

6. 酒店

他們之后又去了許多地方,最后選擇到古寺改建的酒店休息。

這是雨歌在這古城停留的第六天。他們一直結伴,將古城的附近覽了個透。在每個地方,他們都會駐留不短的時間,一言一語,說到兩個人都無話,然后回返。最后山彤提出要一起到這個酒店住一晚,她說這里也曾經是一個很令她喜歡的地方。

“去到它消失的地方,會有特別的心情。就好像前往人逝去的地方祭奠一樣。”她說。

酒店的裝潢絢麗奢華,大門外修有一池綺麗的噴泉。接待大廳金碧輝煌,有真人演奏的鋼琴曲,空曠蕩著回聲。雨歌一面覺得它與山下古城格格不入,又一面感嘆它的雍容華貴。從邁進這個酒店開始,每一步都踏在柔軟的地毯上,不會一點聲音。也讓人覺沒有踩到地面,一直浮在空中。而山彤仿佛還是走在之外的山路上,步履神情都未發生一點變化。

他們的房間在五樓盡頭,房內有一面大大落地窗,窗外是一個陽臺,可以俯看古城全景。有專門的侍者為他們引路,調節房內溫度,把絲質的床罩取下,將原本就整潔無暇的房間又收拾一番。山彤遣走侍者,把隨身物品放到了書桌上。書桌寬大,配有精致的閱讀燈。

她站在那落地窗前望著山下古樸的小城,不知其所思。推開窗走上陽臺,風一下擁來揚起她的長發。這令她感到舒適,淺淺地笑了起來。附近除卻一條車道和停車場,現在還是成片的綠蔭。酒店像是隱在山中的城堡,冷傲地睥睨著。

雨歌還是頭一次住進這樣高檔的酒店,興致勃勃地把玩著房間內的各個小物件。他不斷地用手機記錄,不放過任何角落。這樣的機會也許不會再有了。

他對著落地窗拍攝時,山彤恰好回過頭。在他的照片留下了半個側臉和背影,還有飄揚的長發。他看著手機上錄下的這個把不經意,有些失神。

世上有諸多瞬間可令人的靈魂破了軀體禁錮,時空桎梏,好似消散,實則是完成一場往深處的旅行,在這片刻的失神后得到領悟。但有多少可以像這樣被保留下時時回味。他多幸運,可在一個不經意間將之留下。

夜晚,用過晚飯后的雨歌躺在柔軟的床上,整理這幾天的各種照片,一輪一輪的選取,往朋友圈上貼。山彤則伏在書桌前,一字一句往日記本上寫。

雨歌問:“你在做什么?”

“在做與你一樣的事情。”她說,“你無非就是在記錄和分享,而我只是借助的平臺與你不同,分享的對象比你要少。在記錄的層面上,我們就沒什么差別了。”

“我還有照片呢。”他晃晃手里的手機。

門鈴響起,侍者送來一份信件。是山彤在打印店打印的照片送到。她抽出里面的照片,學雨歌的模樣晃晃:“我也有。”她全部瀏覽一遍后抽出其中一張,遞給雨歌:“這張送給你。我更喜歡打印成實體的照片,與和貼在圈子里同時向許多人分享的數據不同,照片贈與誰便只能贈與誰,是更明確地承載著情誼的。”

那張照片在山彤的家中拍下的,微微凌亂的床上,雨歌躺在一角熟睡。這是在他們所有旅途出發前的那次休憩拍下的。頭一晚他們通宵達旦飲酒聊天,到了白日有些疲倦。雨歌看到自己酣睡的樣子有些忍俊不禁。那睡著的樣子,像是走了一萬步的朝圣者終于抵達圣殿的滿足,像是迷失后終于歸了家的孩童般安心,像是聽著最喜歡的樂曲一般歡喜。

那是一個得到了真正滿足和休息的靈魂。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從不知自己會有這樣的睡態。那日他是不是夢到了些什么呢,他想不起。似乎是沒有的。而山彤正把余下的照片,一張一張的卡進日記本里。

這一夜他們一同臥在溫軟舒適的大床上。雨歌在這舒適的床上卻無法安然入睡。他為這一趟旅行請了一周的假,如今已近尾聲。返程票早已買好,為了能趕上返程的客機,天亮必須出發。

望著飾有華麗吊燈的天花板怎樣都閉不上眼,心中情緒忐忑復雜。諸般情緒中,最明顯的源于現在在身旁發出均勻呼吸的山彤。第一次遇見她時那種奇妙的感覺此刻仍然無比清晰。他看向窗外,還能看到那晚的月光。

她對自己,有什么樣的意義呢。

此時山彤翻過身,面對他。他偏過頭發現原來她也并未睡去。山彤的眼眸反射著窗外投入的月光,分外靈動。她說:“為什么睡不著。”

“不知道。”

隨即兩人都沉默。只剩黑夜,月光,和兩個人交錯的呼吸聲。漸漸的,他們的呼吸頻率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后同步。似只有一個人的呼吸。

“我明天就要走了,但覺得舍不得。我感覺……是因為你。”

她沒有答話。

“從那天在石橋遇到你之后,我總覺得現實不再真實。直到再次與你相遇,與你同行,我才再一次感受到實實在在的存在。來自這里之前的煩惱、躁動、不安都被你洗去。我覺得,你對我有非凡的意義。”

她仍舊只有平穩均勻的呼吸。

雨歌自嘲般笑笑。她已睡著,自己只是自說自話一番。

但山彤忽然伸手擁住他。她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緘默不語,意思卻已十分明了。她仰起頭,呼出的氣息輕撲在他的下顎。

他也伸出手緊緊抱住她。她身上溫潤的香氣把他們包裹,幽幽的,令他迷醉。他從沒那么近地品味過這香味,感受過她的體溫。那溫熱卻不灼人的溫度,直直戳進他心里最柔軟的角落。從皮膚的每個毛孔滲入,融在血液里,流遍全身。

手有些顫抖,幾乎握不住那纖細柔軟的手臂。她輕輕湊到他的耳邊,說:“請與我做愛吧。”

雨歌輕輕褪去她的衣衫,露出潔白光滑的肌膚。月光靜靜地在上面流淌,從脖頸,到肩胛,流到腰肢,淌到腳踝。她的軀體已和月光融為一體。他再分不清面前的是一個擁有血肉的女子,或是一道柔軟的光。他擁吻這束光,沉浸其中。

他能聽到他們的心跳,有力地躍動。她的嘴唇有些冰涼,呼出的氣息卻火熱。他進入他的身體,如同浸入一條河流。

那是一條流動的河流,清澈,不急不緩。水流滑過皮膚,留下舒適的觸感。他被帶往下游,隨河流形態變化而變化,失去對身體的主宰權。在這河流中,他被一次又一次地洗滌,變得澄澈,也要成為一粒水滴,融入這條河流中。

他睜開眼,看到她的長發瀑懸而下。在月光里如閃亮星河。落地窗外的森林隨著夜風有節奏地搖擺。他們也遵循節奏搖擺,床也是,房間也是。山岳、河流、古城、世間萬物都在按照節奏搖擺著。它們所屬的是同一種節奏,是溝通了生命脈搏的節奏。

他在這具身體的最深處,感受到高原最神圣的神明。他聽到她在耳邊的呢喃,聽到神的旨意。

夜漸漸深了。山彤枕著他的手臂沉沉睡去。他看到她熟睡的臉,很平靜。他輕輕吻了她的臉頰,也安然睡去。

夢中,他看到一條平緩的河流,悄然地流著。他站在河上的石橋上,看到山彤坐在河的中央洗浴。她回頭對他微笑,起身走向他。

她披著月光走來,如風,從他身旁掠過,揚起他的衣角,繼而消失不見。

醒來,山彤已不見了蹤影。

7. 別去

書桌上只留下她的日記本和一張便簽:

我在尋找一支花朵

而你只是一顆種子

或許前路再無我要找的花

也不會再有如你一樣能長成花的種子

可我仍要上路

墨跡早已干涸,是幾個小時前就完成的告別。誰也不知道她將前往哪里,會在哪里停留。如同一陣清風走過,只留下一陣芳香,別無他物。來處無,去處也無,只存在于與皮膚相觸的那個剎那。

雨歌到前臺詢問,卻未得到結果。他來到她的住處,發現房門虛掩,輕易便能進入。鑰匙就放在進門處的簡易鞋柜上。里面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只是衣柜中的衣物已全部消失。

她沒帶走滿墻的照片,沒帶走居家的必需品,仿佛只是出發開始一場旅行。也許幾日之后,她又會拖著行李箱回到這里,把照片整理貼到墻上,在浴室洗個澡,上床安然地睡去。

這樣的也許會實現嗎。雨歌也不知道。他希望這個假設是真的,她只是開始了新的短暫旅程。可他的心里又前所未有清晰的聲音,告訴他,不是這樣。她已經離去,留下了幾行詩句餞別。告別已經完成。

他們的交集已窮盡了。

雨歌躺在她曾熟睡的床上,還能聞到殘留的香氣。那是屬于她的氣味,是牢牢鐫刻在他的世界的氣味。他將永遠無法忘掉這味道,一直帶著它,直到生命終焉。

他感到視線被渾濁液體阻隔,在晃動的世界里仿佛又看到她披著月光走上石橋。他并未感到強烈的傷感,或是劇烈疼痛,也沒有想要哭泣的沖動,可眼淚竟不受控制地往外涌著。他沒有試圖阻止,他知道那是徒勞。他就在這空洞的房間里,任由自己的情緒翻波。

上午十點鐘,他本要搭乘的航班起飛。

而他坐起身,翻開山彤的日記本。

8. 日記

4月14日

我坐在前往雪山的大巴上,由于高原反應和暈車而頭痛不止,靠在窗上想要睡去。卻總被生日宴那天的情形魘住,反而頭疼更烈。我以為來到這個遙遠的地方,看看未見過的風景,就能遺忘他們的罪孽。可是我看到這雪山、陽光、壩子、飛鳥,這些別致的景色卻夾著關于他們的記憶和情緒,混在胃酸里消了一半的食物里,令我難受不止。

我以為可以消解怨恨的旅行最終只是徒勞,他們的背叛仍舊歷歷在目。彼時再親近,捅破了紙后都是一般丑惡。現在我獨自在這高原寂寞,他們怕是正在燈紅酒綠里溫存,洋洋得意地嘲笑我吧。

……

還有一件事。今天遇上一個奇怪的男人。

那是我暈車最重的時候,聽到他上了車,步伐有力,到我的身旁坐下。他沒什么特別,有些邋遢,掛著一臺相機。大概是個普通的游客。我把身子靠窗挪了挪,騰出更多的空間給他,然后閉上了眼,不想生出多余的事端。那些過往都漫上我眼前的黑,狠狠撞擊著我的胸膛、咽喉、鼻腔,好似要將我的身體撕裂。漸漸它們都凝聚成困頓,我沉入夢境。

在一開始我好像夢到一片開闊的原野,被金色的陽光鋪滿。齊腰的不知名的草包圍著我,蹭著我的大腿,很柔軟,很舒適。風過,掀起波浪,一層一層,無比愜意。

但是,未在此停留多久這個夢就跌入深淵。

居然又夢到他,夢到她,夢到那個城市,那虛偽的臉。關于他們的一切都在這個夢里羅列,從頭至尾,細節明顯。最終我奮力地咆哮,想摧毀這一切。感到所有東西都被一陣大力抽取,分崩離析。

一聲刺耳的鳴笛將我驚醒,我竟靠在那個男人的肩上。我連忙驚坐而起,似乎忘了說抱歉。他卻不介意,只是對我微微一笑。我看到他的眼睛,很清澈,就像雪山上融下的泉水。

“春天是絕美的時光,尤其是在這里,那個古城。所以在車上我都舍不得閉上眼睡覺,生怕錯過哪個美景。”我重新閉上眼,聽到他說。

聽完后我很是惱,對他甩了一個白眼:“我身體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下,請安靜些。”

“你不是身體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吧。”他說,“在你睡著的時候,我都看出來了。”

我坐直了身,憤憤地看著他。 我想把所有的怒氣發泄,吐盡所有骯臟的字眼。可是他只是笑。那個笑有種神秘的力量,讓我話到嘴邊卻不得不吞回腹中。最后我只說了一句:“你只是個過路人,我們偶然坐到了一起,下車后天各一方,不會再有交集。所以請不要多管我的閑事可以嗎?”

“過路人?誰是誰的過路人,誰又不是誰的過路人?我們在車站分別,也許又會在雪山之巔重逢。你不會知道你和一個人的緣分有多長,也不會知道和一個人的緣分有多短。諸多煩惱,只是你不愿放過自己。緊盯著結束了的,不肯接受即將開始的。”

我閉上眼靠到窗上,不想再搭理這個無賴。他湊近我,在我耳邊低喃一句:“當你聞到彌漫在空氣里的春天的氣息,你會找回自己。”旋即對司機喊:“師傅,停一停,我要下車。”然后站起身摸索行李架——原來他是在翻我的行李,我后來才知。

“喂,好了沒有?快點。”司機催促他,他這才消停下了車。我微微睜開眼,看到他在車下對我微笑。于是我緊緊閉上了眼。

車一直不停,沿著盤山公路走啊,走啊,仿佛是在原地兜著圈子,無始無終。它在前進嗎?在攀升嗎?我呢,我隨它一起前往何方?我又在前進嗎?

或許我確實在一直奔跑,卻從沒往前前進過一步。我被縛在原地,卻不知道,只是不斷地做著無用功。也許要等到精疲力竭,才會發覺原來我寸步難行。

“到站啦。”司機的聲音令我從夢中驚醒。我背上包時發現它重了許多。下車后打開背包發現里面竟多出一臺相機。

是那個男人的相機。

4月15日

到達雪山下的古城,迅速找了家小旅店進入休息。淋浴的時候情緒洶涌而來,在沾滿水汽的鏡中看到我赤裸的影,卻好像不是我,而是他們在茍且。

我咬牙切齒,想不到什么方式可以發泄憤恨。臉上的液體除了來自噴頭,也來自我的眼眶。我的哭聲好似咆哮。這是一種宣泄,最原始、最直接的排解情緒的方式。

好久好久沒這樣歇斯底里而盡興地哭過了。

縮成一團,任由水滴打在背上。身體仿佛堅硬的殼,組織溫熱的水觸到冰冷心臟。這污濁的身體再如何清洗也不會再潔凈。如同胸腔填補不上的空洞。

這一刻我不知我究竟在想什么。

發泄到力竭,癱在床上。我忽然想起包里多出的相機。那個奇怪的男人將它塞到我的包里不知有什么目的。

這只是一個平常的相機,使用了有一段時間。我打開其中儲存的照片,頭一張竟然是我。

雨歌看到日記后貼著一張照片,應該就是文內提到的那張。山彤靠在車窗上,安穩地睡著。與他在酒店看到的山彤的睡態不同,多了一份安寧。像是山彤送的照片上的他一樣,得到休憩。

窗外雪山遮住投射過來的一半陽光,另一半穿過玻璃落在她的臉上,散成柔軟的暖黃。

4月20日

最近的夢境很復雜,混亂不堪,半夜時時醒來。想起他們的次數開始減少,刺痛也不再明顯。夜里醒來后會難以再次入睡,但是不會煩躁。聞到城中的花香會覺得舒適,有時下床到窗邊看淌進來的月光,心中通透。在城南發現一家小酒館,它的酒味道很特別。這個時候斟上些許,邊寫著日記,便仿佛踏入仙境。

想要將歸期推遲。

相機里的照片已經翻看多次,它們都頗有意境,應該都是在附近拍下的。我試著使用它,卻無法拍出那樣的感覺。

他的照片像是一首一首的詩,藏有許多情感,猛烈而深邃,卻只有寥寥數語,須得自己去探索。其中最愛的有幾張,一座廢棄的亭、一間古老的寺、一朵含苞的花、一滴剛從檐上落下的雨。

尤其是那朵花,一點藏在深山中的緋紅。它與整個山色全然不同,卻不突兀。像是聚集了整個山谷所有的能量而長成的,似真似幻,仿佛與身后的山不在同一個位面上。那是絕妙的藝術。他用他的相機,記錄了這山林的藝術。這張相片是藝術之上的藝術。

照片也附在了日記的末尾。雨歌從未見過如此美麗而特別的花朵。低垂在一塊巖下,晶瑩剔透,正在匯集力氣慢慢開放。那花的紅色,是春暮落英的悲歌,是盛夏響蟬的絕唱,秋之肅穆,冬之寧靜。它擁有四季所有的情緒,只一眼,便深陷,忘乎所以。如同山彤在日記里描述的,花本身已是藝術,這照片是生在藝術上的藝術。他長長地驚嘆,生出一種欲望想要見一見這花的真容。

4月27日

他們是叫做什么名字,我竟想不起了。現在鮮少感到怨憤,也很少煩悶。我開始尋找周圍具有美的細節。在我身處的這個紛繁的世界里,我看到從前從未看到過的東西。那些照片引領我,找到一個不曾關注過的世界,充滿安寧和美麗。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那朵花的名字——山彤。

最近時常會夢到他,那個拍下這些照片的男人。夢里他踏著樹枝進到山林的最深處,俯身拍下這些充滿生命的畫面。我靠近他,他回頭望向我,露出輕松的笑,似在說“久等”。

我要找尋他拍下的這些畫面,尤其是那朵花。

10月20日

已經半年過去,我走遍了照片上所有的地方。除了那朵名為山彤的花尚未尋到。我也拍下了許多照片,有時也會留下和他拍下的一樣有靈性的作品。但還是少。

而關于他的消息,則再也沒有過。常常會望著雪山想起他,希望再遇到他。思念他,卻不會悲傷。像是柔柔的秋風一樣。

12月3日

向城中的雜志社寄去幾張成色較好的照片,換取生活費用。編輯前來拜訪,接待她。她想要那幾張更富有靈性的照片,沒有應允。我想把它們留在身邊,不想把它們作為商品或展物。忽然想到他會不會曾經也像現在的我一樣用照片換取盤纏,于是向她打聽關于他的消息,沒有結果。

3月24日

已不再刻意尋找什么,有時醒過來已經到了下午,慵懶地在家聽音樂,排列照片,消磨掉剩余的半天。也會隨心情外出拍照,去向無定。古寺已經拆毀,大師住進了林間木屋。看望過一次,他很好。

4月21日

深春,城里的花香終日不散。清晨在這馥郁的春天的氣息中醒來,感到確切而飽滿的生命力。從我的身體里。

6月19日

我看見雪山的冰雪融化

淹沒世間

留一朵花

和一個笑臉

4月14日

信步出游,在三板橋頭忽然猶疑,生出往右走去的想法。于是在期聲橋遇見一個男子,他與他有相似的氣息。從他身旁經過,聽到心臟躍動。

算算時間,正好是那一天,兩年已過。

感覺會再遇到他,決定明天再去一次。

4月15日

他正濃濃地睡著。給他拍了張照,像是在車上他給我拍的那一張。

他離我很近的時候,一種消失已久的情緒就會出現。如同我剛來到這古城,看到這些照片的感覺。那時候思念的他,似終于借這個人重新來到,來到這個已經面目全非的城。

可我需要確認。用我擁有的都去確認一遍,他是否是我找尋的。

4月20日

我們去了照片之上的諸多地方,周圍留下他的照片的地方幾乎都已去過。漸漸有些失望。他們是不同的。這個叫雨歌的男子并不是能拍出這些照片的人,他只是在城市中生長的男子,沒有這般心境。

但他給我的感覺卻一點也未減少,反而愈烈。我在他的身邊獲得心安,獲得許久未曾體會過的感情。他猶如兩年之前的我,懷著一腔怨念來到這里。而在此地,我們都給了對方新的可能。

可我卻無法直接去愛她。他擁有令我愛上的可能,卻缺少與我相愛的氣息。我陷入矛盾中,有些苦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煩惱過,因為很久沒有愛過。同樣的,也很久沒有這樣幸福過。

愛,是最復雜的情緒。它令人偉大,令人迷失;令人擁有最清澈的靈魂,令人深陷最苦痛的地獄。這是最鋒利的雙刃劍,讓人淚流滿面地笑著,鮮血淋漓地痊愈著。

我對他的出現,對雨歌的出現只有感激,全無怨念。我通過他們終于明白了自己找尋的到底是什么,也終于找到了我一直找尋的東西。不是在時間中沉淪喪失的景或物,也不是在變幻中崩塌腐朽的感情,而是我自己,即我對他說的,生命。

找尋自己和找尋生命是同一過程。不是我擁有生命而活著,而是我便是生命本身。安寧、愛、希望、藝術和所有的美好組成了我,賦予我在破敗時間生活的力量。就像山彤一樣,一枝花卻擁有四季。山中萬物用各自的精華來構成這朵花,它是山林所有生命的凝聚。

我一直在尋找它,卻一直沒找到。現在我可說已找到了。我雖沒有在山林里找到它,卻領悟。我感受到生命的實質,是我,是它。

我的尋找結束了。

我終于找回我自己,既不沉溺在紅塵,也不超脫于世間。我不是那樣淡薄的隱士,也不是那種苦情的怨女。我只不過是一個看清了自己,并等候著愛人的女人。

這是他們給我的成長。

離去的時刻已經到了。被引領到此,留下等候,如今與這城的緣分也已經圓滿。我要離去,沒有疑慮。但前往何處仍舊沒有頭緒。只是不愿回到被工業占領的城市里去。

但我看他,此刻還在柔軟舒適的床上酣睡的雨歌,生活的方式和意識都是屬于那的。所以我無法將他選擇成為我的新目的地。他像是一粒種子,或許終有一日會長成我要找尋的花,可終究只是一粒種子,而不是我要的花。

我在昨晚已經確定,用我的身體,和我心中的感受,我確切擁有的一切確認,在和他交合最緊的時候確認,他現在還不是,

也許有一日,種子會腐朽,或盛開出花朵。而我又恰好回到這山谷,我會捧住它,流出欣喜的淚水。

然而現在,我得啟程離開

而他,將選擇回歸或成長。

棄亭。給你最后的別離。

9.別禮

雨歌來到廢棄的亭。它仍然那么破舊,毫無生氣。亭的正中,放著山彤的相機包。他穿過蛛網,闖入曾令他畏懼的腐朽領地。

他拿起相機,是個幾年之前的老型號。機身已有磨損的痕跡,但依舊靈敏。他從握柄處感受到了山彤的溫度,還有它前一個主人的氣息。側耳傾聽,它正在向他訴說他們的故事。

物件亦是擁有靈魂的,會沾染主人的氣息。它可以作為媒介,引導跨越時空的交流。一個物件的不斷流傳,會承載一個人意念的傳承。

包里還有一張照片。一片枯葉遮住一半畫面,露出一半模糊的亭。上面寫著:風起的時候,是緣分在趕來。

雨歌把相機舉到眼前,對著崖下靜謐的古城。風揚起枝葉沙沙的聲響時,他按下快門。

10

在一個個人攝影展,有一個女人站在一幅紅色花朵的作品前。她在那站了幾個小時,微笑著,默默流淚。

那花的紅色,是擁有四季情緒的顏色。一滴雨打在花瓣上,正在綻開。

這幅作品名為“山彤”,簡介中寫著:

這世上有一朵花

在高原的山崖

雨點落在花瓣唱著

歌里是她的名字

我想窮盡一生去尋找它

在風里披著月光的她

?2017.1.1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獻給新的一年里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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