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第一天
我小學學校名字就是我家小區的名字,糖廠子弟小學。小區名字取自之前破產倒閉的那個制糖工廠。每天上學需要繞過一片大垃圾場和一個樓區,再爬一段長長的土坡,經過一溜窄破平房,就是學校。
學校簡明扼要分四層,正門是大玻璃門,附一個略小的側門。樓內音樂室,會議室,門衛室一樣不少。印象中,大理石地面總是干干凈凈。廁所在外面的土操場盡頭,由幾只孤零零的單雙杠把守。
上課鈴聲響了,老師要大家拿出什么材料。可她仿佛用某種我聽不懂的語言說話,我努力去捕捉,可那些詞句比停在柵欄頂的蜻蜓還機靈,剛碰到就飛走了。陽光靜靜鋪灑陽臺和教室地板,我舉手:老師,我沒有書。班級里所有目光都集中過來。老師走過來,我埋怨教室為什么這么安靜,陽光為什么把教室照得這么明亮。如果眼前是黑夜,真希望一頭扎進去。
在老師面前,我把書包里的五本書倒出來,一本一本翻,沒有找到老師說的那本。它似乎消失了。
老師很不耐煩,擺擺手,讓我撿起來書,回身繼續上課了。
我心中萬般疑惑。書怎么沒有了。同學的目光讓人渾身不舒服。這可怎么辦。什么都聽不懂。材料也找不到。那一整節課我胡思亂想,腦袋混沌得盤古都劈不開。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下課,同學們都去廁所了,我趴在木桌子上低聲抽泣,眼淚打濕了胳膊,頭發粘在臉上,很難受。
回到家,我丟下書包,在窗臺學習桌一坐,看著外面的天空不說話。課本沒打開,作業也沒寫。后來,我媽喊我洗手吃飯,假裝沒聽到,她跑到我屋子門口,生氣喊:這孩子,叫你吃飯呢!快點兒!
回到家,我推開木門,轉身插上鐵栓,嫻熟地從烤箱和烤盤的縫隙穿過,經過簸箕裝的噴香小蛋糕跟媽媽打了個招呼,在木窗下的破桌子旁坐下,打開作業本。腦子里總有個白凈的臉跳出來,心煩意亂,搞得她半天才寫完一頁紙。
窗外日頭漸低,柵欄處潛伏大片陰影,伺機吞沒碧絲般的柔弱野草,眼看著要與黑暗融為一體。透著涼意。
放下鉛筆,我覺得應該見一見張瘋子。
推開窗子喊:“張瘋子!張瘋子!”
他正在啃黃瓜。
“干啥?”,院子里咚一聲砸出個黃瓜根兒,窗戶嘎吱被推開,張瘋子探出腦袋:“怎么,香瓜秧出什么事了?還是作業寫不會了?”
“不是,都不是,我問你,你上學有什么感覺?”這個問題把他難住了,沒有正確答案,也不是西游記里面的蜘蛛精好看還是女兒國國王好看的非此即彼的問題。
他沉默了兩個下課鈴聲的時間,然后舉了幾個例子。他說,你看,楊小匪鼻涕亂飛而到了學校他會被要求把鼻涕擦掉。田大俠也不能把武功秘籍帶到教室去看,而自己也不能在學校拿毛毛蟲做七十二種實驗,諸如此類。但是,你們跑步的節奏,唱歌的調子,做操的姿勢等等,就像古代刺繡,小心翼翼,錯分毫都不是一副江山錦繡圖。
我接過話,那你的意思是,老師是皇帝嘍?我們這些花花草草,山川湖海都得按照他們的意思生長,流動?
張瘋子皺皺眉,那顆解剖萬物的腦袋顯然不適應這種哲學式對答。勉強說,嗯,差不多吧。
想了一會兒,張瘋子又說:如果老師是皇帝,那么父母就是慈禧老佛爺。是躲在幕后的黑手。
張瘋子的話起了作用,說完之后我不再考慮腦袋里那個白皙的背影。不論是面對皇帝,還是老佛爺,我都無能為力。索性不去想。
我讓田大俠爬上門口的煤棚子看看李奶奶家那棵櫻桃紅了沒。端了一碗發青的櫻桃,我們三個坐在門口青石上吃。
巷子口噴出火燒云的顏色,一直燒到巷尾。楊小匪上完廁所路過看到了,流著鼻涕埋怨他們沒有叫上他,狠狠從碗里抓了一把。
上學意味著把從前的自己收藏起來,規規矩矩的折疊放進抽屜,變成和別人相似的人。雖然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但在某個階段,你總會跟某些人坐在同一個地方上相似的課,按照順序打掃同一間教室,寫同樣的作業,唱同一首歌。所以某一時刻,人們在電影院里一遍遍回憶青春的樣子,同樣淚流滿面。
然而妹妹最終還是沒能跟我一起。由于對陌生環境的反應比其他上過幼兒園的同學顯得慢了幾拍,踉蹌地在學校呆了幾天后被老師好心地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