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之雨后
祁瑾醉
【一】
我近日是頗見聰慧了,在蘭沂這樣的地方竟能培植出芙蓉花。雖然那芙蓉是將開未開的,但秋昀延已經很滿意了,他一開心就喜歡摸我的頭,我一向是躲過的,這次我也很開心,但余光瞥到他的手掌襲來時我便直接走開了。
清雪池的芙蓉將開未開時,是我第一次見到朱允之。那時,他二十五歲,而我,剛好及笄。那天是四月二十七,父親的五十大壽。我是庶出的女兒,這種有帝君和太后到場的大場面,只有像荀弢荀芷那樣正室所生的孩子才能去。琰寧城的大戶人家就是這樣,妾和庶子都是見不得人的,更不要提像荀家這種九朝貴族。
我在先皇御題的“忠勇”柱旁跪迎天子儀仗時,荀芷早就跑過去攙住了朱允之的手,甜甜地叫他“表哥”。然后是姑母帶著寵溺的聲音——“越發沒規矩了。”
“看在芷妹出落得越發標致的份上,母妃就饒了她這一回吧。”
靜彰太后荀容是父親的妹妹,朱允之的養母。 行完迎禮我就可以回去了,這點倒是可以慶賀的,大部分的仆人都在正堂伺候那些貴人們。荀雨蕪她們也跑了過去,想著能在姑母面前露個臉也是好的。只有像我這種早早就沒了娘,生性孤僻的女孩子會在清雪池旁練劍。娘親說池畔栽種的香草就是芷,荀芷的芷。想到逝去的娘親,心里就發悶,我一個闊步跳將劍從腰部向前刺去,把那一叢草割掉了。
“女孩子家,纖纖玉手不拿銀針,倒拿銀劍?” “要你管!”我在樹干上借力騰空而起一劍劈過去,池畔的草都被我割了一半。
正當洋洋得意時我才看清了眼前的來人,連忙下跪:“參見君上,小女子不知君上駕到,多有冒犯,請君上懲處。” “你叫什么名字?”朱允之不痛不癢地問。
“回君上,荀雨柒。”那時我的心情十分忐忑,想來他也許真的要懲處我。
沒想到朱允之回問了一句:“荀雨柒?你也是荀太尉的女兒?怎么名字和芷妹不太一樣?”
我壓低了眉眼:“回君上,我是庶女。”
朱允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喚我起身,就離開了。 他的背影頎長,龍紋在暖陽的照耀下顯得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二】
再一次見到他,是那年的夏至,那天是我和他的新婚之夜。我穿著正紅色的圓衫喜服,外面嘈雜得很,我的心卻如水一樣靜。我想問他,為什么是我,做了他的帝后。
“因為你是荀家的女兒。”他淡淡地回。
原來是這樣,是我多想了。是啊,在北華,只有荀家女子才能配得上天家血脈吧。如果不是先皇專寵朱允之的生母如箏帝后,姑母又沒有兒子,先皇的帝后,也應該是荀家的女兒。
可是,荀家的女兒,荀芷也是荀家的女兒,并且她和朱允之更要好些,又是嫡出,明明怎么看都是荀芷更配做北華朝的帝后啊。哦,對了,應該就是因為深愛,所以才不舍把她送進這波橘云詭的后宮吧。聽說荀芷這幾天在府里哭得厲害,我的心更靜了,讓她不高興的事情,我就愿意做。
大婚前父親找我單獨去書房談話,那是我第二次離他那樣近,上一次還是在我剛出生時,他抱了我,我的腦袋貼在他的胸口,那應該是這一生一世我離他最近的時候了吧。
“雨柒,扶持荀家。雖說君上登帝位是荀家力保的,但你姑母畢竟不是他的生身母親,荀家歷經北華九朝,廟堂之上一手遮天,已經引起了君上的不滿和猜忌,這皇宮本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但既然君上選中了你,你就要帶著荀氏女兒的使命陪伴在他身旁。”
“女兒遵命。”我伏在父親的膝上,心里卻泛起一絲嘲諷,我十六歲前從沒有享受到荀家女兒這個身份帶給我的好處,這個時候卻讓我帶著荀家女兒的使命嫁人,他可真說得出口。
不過父親的顧慮顯得有些多余,與我成親后,朱允之并沒有納其他的妃嬪,也沒有著手清理荀家的黨羽。父親依舊是當朝太尉,叔父在都察院還升到了正二品左都御史。
我與朱允之相處得也很是融洽,肌膚之親早在大婚那晚就有過了。平常,他會到我宮里來與我用膳,教我畫丹青,看我舞劍,仿佛我們就是一對平凡而又恩愛的夫妻。
他還問我是不是喜歡蓮花。
“是,不過臣妾更喜歡叫它芙蓉。” 娘親說過,夫人在生了荀芷之后還生過一個妹妹,但那是個死胎,如果那孩子活著,她應該叫荀蓮。 第二天,我就出生了,父親覺得是荀蓮的亡魂寄生在我身上,就在離娘親住處最近的清雪池種滿了蓮花,又在荀蓮頭七那日,我出生的第六天,為我擇定了“雨柒”為名。多么可笑的名字,我注定是不祥之人,還注定要替他人活在這塵世間。父親憐惜我,但夫人卻認為是我克死了她的孩兒,處處與我和我娘親作對,在她的淫威之下,父親也沒那么注意我了。 我不喜歡蓮這個字,卻獨愛蓮花,后來偶然在書上得知那種花有個別名,叫做芙蓉,常于夏天開放。 自此,我就喚蓮為芙蓉。
半月后,下人引了湯泉的水到我的鳳鸞殿里培植芙蓉花。他們告訴我,那是君上的旨意。 “君上為何對臣妾這樣好?”我終于按捺不住地發問。
“因為朕喜歡你,在太尉府的時候。”床榻上,朱允之摟住了我,一雙桃花眼深情無限,“第一眼,朕就喜歡你。”
“不,”我歡喜了一剎那,下一秒又恢復平靜,“君上明明說過,因為臣妾是荀家的女兒。”
他笑:“朕的意思是,幸好你是荀家的女兒,朕才能光明正大地娶你做朕的帝后。進宮后你鮮少露出笑容,朕知道你對朕無意,不過,朕愿意等。”
我的心不靜了。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我無厘頭地問了一句:“那,荀芷呢?”
朱允之仿佛沒料到我會這么發問,他愣了一下:“芷妹?那是妹妹啊,怎堪與你相比。” 那晚,朱允之令人備了龍鳳燭,要與我拜天地。
“君上......我們拜過天地了。”是啊,拜過天地了,大婚那日,我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朱允之笑得有些苦澀:“但我們還沒有拜我的母后,也沒有拜你的娘親。” 他給了姑母太后之位,卻還是一直叫她“母妃”,他心中的母后永遠是如箏帝后,正如我心中的母親只有我娘親一樣。
“好,臣妾陪君上一起拜我們的母后和我們的娘親。” 那晚,他凝望著我的眉眼,我那雙初見他時因為自卑而生生壓下去的清秀眉眼:“你是朕唯一的帝后,朕要你和雍榮華,許你母儀天下。”
【三】
我是愛朱允之的,他也愛我,這一點,我一直都是信的。 直到三年后,靜彰太后薨逝,一場充滿陰謀的戰爭就此開始。
那些日子父親的信來得更勤了些,信中他告訴我,君上開始對荀家動手了,希望我在宮中能說上話。荀芷也來過兩回,還是那么盛氣凌人。 “荀雨柒,你不要以為你做了帝后就能奈我如何!別對我擺出一副愛搭不理的高傲樣子,在荀家,依舊是我尊你卑。你在表哥身邊不為母家說話,父親和長姐的勸誡你也全然當作耳旁風。不要忘了是誰把你送進這金璧輝煌的地方,送到君上身邊!荀家雖然不比以往姑母在的時候,但也還沒到危急存亡之秋,我們能讓你登上帝后之位,也能把你拉下來!”
話音剛落,一個更響亮卻因憤怒而帶上的低沉聲調響起:“朕倒要看看是誰敢動朕的帝后!” 朱允之闊步走來,將我護在身后,他看向荀芷的目光不再是兄長的溫柔:“荀芷,朕告訴你,雨柒是朕今生唯一的妻子,是朕將她扶上帝后之位的,不是你荀家。朕再年輕也是一國之君,荀家再歷經九朝那也是朕的臣子,你一個太尉府朕動的了,朕的枕邊人,不是你們可以威脅到的。”
“表哥......”荀芷梨花帶雨,眼里滿是仇恨、悲傷與嫉妒,“你怎么能這樣對我,我為了你至今不嫁,你如何忍心這樣對我?”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他令人將荀芷送回太尉府。
我從未聽過朱允之如此冰冷的話,冰冷到令我膽戰心驚。但那一刻,我仿佛知道了,誰才是荀家的棋子。
我問朱允之,是不是要鏟除荀家。 他挪開目光:“雨柒,我不希望你過問這件事。我知道,荀家是你的母家,但關于荀家的事,你切莫多管。”
“不,我要管。”
“雨柒!”他的語氣是無可奈何,“聽夫君的話。”
“不,”我撫上朱允之的臉頰,搖了搖頭,“我是說,我會幫夫君處理掉荀家。”
他當即就否定了:“那更不行!這太危險了。”
我卻依然固執己見:“嫁夫從夫,幫夫君做事,是妻子的本分。”
我開始與父親通信,得知了父親準備與朱允之的兩個兄長渝王朱諾之肅王朱念之聯手造反。早有防備的朱允之在他們行動當晚一舉殲滅,當即就斬殺了奪嫡之爭時沒忍心動手的渝王和肅王。
之后,荀芷悲傷過度自溺而亡,想到我曾經最純潔無暇的清雪池中埋藏了那樣一個人我就厭惡。
再然后,荀雨蕪荀雨蕓吊死在荀家祠堂,荀弢的驍騎營統領之職被罷免,叔父荀禮夜半暴斃,父親、夫人及荀家其他男丁入獄的消息接二連三地從朱允之的昭陽殿傳進我的鳳鸞殿。
我的心還是靜的,如死水一般。他們每一個人,都曾欺侮過我和我的娘親,我的娘親就是因為他們才會在那樣美好的年華就葬身在骯臟的太尉府。憑什么我不能恨他們,就因為那點從不被父親看中的血緣親情嗎?
我走了一趟天牢。
父親被單獨安排在一個牢房里,身著白色的里衣畏畏縮縮地坐在角落,而我站在他的面前,華麗的錦衣珠翠晃到了他的眼。我記得八歲時,娘親被夫人害死,他們也是穿著華服不動聲色地立在全身縞素的我身邊。
“父親大人,這是你我,第三次離得這么近。”
他仿佛沒有聽懂我在說什么,耷拉著頭,并不回應。
“父女一場,我會勸君上不要殺了你。因為你不配和我的娘親在九泉之下相見,如果可以,我寧愿你這輩子都不要死。”
這回他聽懂了,緩緩抬起頭,沖我蔑笑:“相見?你娘親長什么樣子我都忘了,談何相見?”
我憤怒至極,上前抓住他薄薄的衣領:“荀祎!你沒有良心!”
“難道費盡心機害死自己的父親就有良心了嗎!帝后娘娘,雖然你我都很不愿意承認,但你確實姓荀,你是荀家的女兒,整個荀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荀家倒,你荀雨柒也是罪臣之女,朝堂上那群老頑固會放任帝君繼續專寵于你嗎?何況你三年肚子都沒有動靜!沒有了荀家的庇佑,你這個帝后還能當幾天?你不會真的相信那個弒母殺舅的冷血帝君給你的愛情吧?靜彰太后是什么下場,你也不會例外,誰讓你們都錯投了荀家的胎!九泉之下,還是你我相見吧!”
我無力地松開他,沖出了天牢。 朱允之在外面等了我很長時間。我緊緊摟住他,聲淚俱下:“不要殺我父親,也不要流放,就囚禁著他吧,讓他永無翻身的可能,自生自滅即可。算我求你,君上。”
他一言不發,輕拍著我的背。那套華貴的百鳥朝鳳裙,是用金絲銀線繡的,特別涼。 朱允之有一個多月沒來后宮了。一個月后的相見,他帶來了廢后的詔書。圣旨上寫著“德行有失,殘暴無良”。
這個時候,他已經殺掉了父親和荀弢,其余流放南河部落。
終于,還是到我了。
我妄想著,妄想著他能解釋一下,告訴我這只是他應付朝臣的下策,告訴我這是暫時他能保護我最好的辦法。可是他沒有,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就走出了我的宮院,他身邊的大太監趙昶親自為我關上了宮門,把鳳鸞殿變成了我的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