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起,陽澄湖邊的蟹莊就忙了起來。
想起有一年春末,雜志社要做江鮮特輯。一行人拉到江邊,拼死吃了河豚,細細舔了刀魚,下魚場,鉆廚房,末了,領導說大江大海都有了,你寫個小件吧。
我就被派去吃蟹,小如螃蜞那種。獨自坐在十人座的大圓桌上,面前擺了一盆小蟹。青青的,冷冷地盤在藕色陶碟里,感覺嘴上的泡沫還沒吐干凈。
醉蟹個頭不大,目的并不在吃肉。吃不慣江鮮的人也許很難愛上這種甜腥醉物,就像我不大能體會嗜酒如命是什么感覺。曾有朋友對我說,酒是好東西啊,喝了之后什么話都能說,什么人都看得順眼。
我不喝酒,卻經常被其他東西醉倒。例如醉茶,醉咖啡,喝一點整個人就不好了,有一種要了老命的感覺。常人的醉酒狀態我只在醉飯時會有,吃嗨了渾身輕盈,碰上清風朗月的日子,感覺一蹬腳就飛到月亮上去。
蟹也喜歡曬月亮,聽說抓蟹人在月圓之夜收成最好。每年四月未到,蟹才半個巴掌小,就有抓蟹人在江堤石灘間低頭翻檢。抓完了交給廚師,先在清水中蓄一天,吐出泥沙。再撈出水來擺一天,用酒一遍遍噴淋下去,把它們醉暈。
古時醉蟹的酒是三白酒,用白米、白面、白水釀成。現代人改良,用黃酒、白酒加少許白蘭地提鮮,關鍵都不能下太猛,否則蓋過蟹鮮。
善于做蟹吃蟹的人都懂,蟹鮮最直接的引子是姜醋。醉蟹不用姜醋。家常醉蟹在江南民間演化出寧派與蘇派兩種。寧波人好糟醉之物,在選材上偏向于海蟹。做時用的是醬油、糖、黃酒與腌料混合的濃湯。醉好了紅紅小小一只,看起來與蒸過差不多。
蘇州人是做湖蟹的好手,最在乎一個“活”字。因而在制作器材的挑選上非常講究。過于密封的瓦罐肯定不行,醉不入味蟹就悶死了,要透氣的壇子才可以。
然而江蟹味道畢竟與海蟹、湖蟹不同,肉里帶著江氣,說土不土,說洋不洋,也不知是怎樣的人發明了醉江蟹這種半仙半痞的東西。
老食客們紛紛猜測,這種民間吃法多半還是來自漁民。或許最初是由于庫存積壓,為了延長蟹的保質期,便參照制作醉螺、醉蝦的方法制出醉蟹。
有一點是肯定的,至少在明清時醉蟹技術已經成熟。《調鼎集》中有制作醉蟹的口訣:“三十團臍不用尖,好糟斤半半斤鹽,好醋半斤斤半酒,聽君留供到年邊。”清代以后,還衍生出醉蟹燉雞等肴饌,醉鹵還可做湯菜、涼拌菜。
還是不要想太多,開吃吧。索性丟掉筷子,用手抓著入口。蟹小還有一點好處,不必吃得汁水橫肆,臂肘流淌,也不必為了舍不得那點膏黃,勾著舌頭到處舔指縫。
先吃腿,從足尖一點點嘬上來,凝成膠狀的蟹肉晶瑩剔透。再掰殼,聞到酒香與鮮甜的融合。一時清風冷冽,月濃如露。
不過半盞茶功夫就吃完了,點到即止。但為此要捉,養,晾,醉,糟,品,評,乃至制作口訣,耗時太多。要做蟹的與吃蟹的都極細致,才能體會一道小菜背后的默契。但把美好辰光浪費在不那么重要的事上,正是江南人擅長的奢侈。
這么說還是太高冷了。老男人喜歡在酒局上解救高冷系小姑娘,也是一杯杯噴淋下去,把她們醉暈。有閱歷的女人喜歡自己醉自己,大概經常醉一醉也可以延長保質期。
我就吃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