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上海工作后常常想家，想起爸爸做的奇形怪狀的手工木雕、在一沓舊報紙上寫得龍飛舞鳳的草書，想起媽媽收藏的發黃褶皺的連環畫冊、沒日沒夜編得逸趣橫生的塑料花，還有日色和煦的午后，奶奶拿著小馬扎坐在門前，插著手和村里的嬸子大媽閑來嘮嗑。
這幾年奶奶身體大不如前，幾次手術下來，她老卻了很多。今年過年我特地請假在家待了十幾日，就是想多陪陪她。入冬時節奶奶眼疾日深，目不能視物，無奈之下做了白內障手術。術后為了更好恢復只得戴上了墨鏡，誰料戴著墨鏡的奶奶竟愈發精神抖擻，我趁奶奶不注意給她拍了張照片，奶奶歡喜得不得了。
大年三十我笑嘻嘻塞給奶奶一百元錢，恭祝她“長命百歲”，奶奶說啥不要，還拿出壓倒枕頭下的繡錢包非要給我壓歲錢，我登時就樂了：“我都這么大了，還收啥壓歲錢？”心下卻想著，等奶奶生日給她買個生日禮物吧。
一
自小極大我和奶奶最親，什么心里話都愿意和她嘮嘮。爺爺是名聞十里的赤腳醫生，從我記事起他就帶著我走街串巷四處瞧病，每次回到家我就會撲倒奶奶懷里給她講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奶奶總會高興滿面地給我去做好吃的。
那陣家里窮，好吃的自然是水餃，一家人聚在一起包水餃是最難忘的回憶。我小時候蠻聰明，跟著奶奶學包水餃，雖說常常弄得一臉白面，包的水餃卻很好看。每到這時，奶奶就會說“航天（我小名）好好學做飯，長大找媳婦不用看人家的臉兒”。這句話我一直牢記心中，可不是嘛，現在男生都得會做飯，可見奶奶是個預言家。
爺爺去世那年恰逢澳門回歸，家里十七寸的黑白電視頻繁播放著現場的盛況。各國領導人的臉色猶如晴雨表，與我家院子里穿著白色喪服的老老少少交織成一道異樣的風景。奶奶就在一個角落安靜地坐著，臉色蒼白不言不語，那時我還不懂何為去世，只當是爺爺又去給人瞧病了。
爺爺去世后奶奶一度成了家里的主心骨，那幾年收成不好，又趕上我上學，家里蓋房子，父親外出治病等等事情奔襲而至，奶奶硬是很平靜地撐了過來。
農村蓋房子是件大事，里里外外的各種事情奶奶處理得井然有序。中途有個包工頭故意耍奸搞壞，奶奶愣是拖著病體和他們理論半天，最后說的很多民工不好意思，連連致歉。當時父親見奶奶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借著酒勁兒大聲對我說“航天，你將來要做縣長，好好治治這些孬種！”
父親喜歡寫作，喜歡攝影，雖然學歷不高，卻寫了上千首詩詞，幾本攝影方面的書籍。我記得小時候父親最喜歡給我講唐詩宋詞的故事，每次講一首別人的詩詞就給我讀一首他自己寫的詩詞，我那時讀書少，總以為父親的詩是全天下最好的。
父親有段時間生病，奶奶就操持家務。白天奶奶和母親下地勞作，晚上就去開導父親。父親性格隨和，沒有不良嗜好，與村里很多人格格不入，母親常常抱怨父親瞎寫，奶奶卻常對我說“你爸爸從小不容易，難得有這么點樂趣，多寫寫多看看不挺好嗎？”
奶奶文化程度不高，只上過初中，后來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就把上學的機會讓給了家里的弟弟妹妹。奶奶那一家子沒人不念她的好，年過八十的齊大爺是奶奶同父異母的侄子，年年一大早騎上數里路來給奶奶拜年。
二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沒少讓奶奶操心。小學的老師受過爺爺治病的恩惠，加上我成績不錯，待我自是異于別人。二年級的時候我在教室忽然暈倒，老師趕緊停課抱著我就往外跑，休息片刻之后又讓同桌帶我回家。
奶奶當時正在地里種蒜，聽說后很快跑回家送我去隔壁村看病。當天夜里我又突發高燒，那時父親恰好在外地，母親去了姥姥家。于是奶奶背著我跑了一晚上，繞了四五個村子，初秋夜雨，奶奶滑倒了好幾次，最后我實在不忍，自己下來和奶奶相互攙扶著趕路。打完針，拿了藥，到家已是凌晨四點多，奶奶汗水浸滿額頭，卻還笑著讓我趕緊休息，別耽誤上學。
五年級的時候我又得過一次病，醫生要求我戴著圍巾，裹得嚴嚴實實，以防二次重感。我那時愛臭美不想戴，一出家門就扯下了圍巾，奶奶拗不過我，就天天送我上下學，看著我戴著圍巾進了校門再走。可奶奶不知道的是我一進校門就又扯下了圍巾，害得奶奶前前后后送了我一個月。那時覺得自己好聰明，輕易騙過了奶奶，可如今想來，滿腦子都是奶奶離去時那單薄而瘦小的身影。
小時候我很懂事，種蒜鋤蒜割麥子收玉米，家里的活兒多多少少都能做一些。奶奶當時已經年過花甲還常常與我們一同下地勞作。有一年夏天爸媽恰好外出，家里的玉米要施肥，眼看明天就要下雨，今天最好是將全部肥料撒在地里。
村里的人都忙得要命，大家自然無暇旁顧。奶奶轉過頭對我說：“航天，咱倆今天就把這三大袋化肥撒到地里，你看行不行？”，奶奶的目光柔和而堅定，我揚了一下嘴，“怎么不行！”于是，一大清早，奶奶套上牛車，我們將三大袋化肥分成六小袋裝到車上，奶奶趕著車子，我坐在一旁，車子嘎吱嘎吱行駛在村野的小路上。
從上午八點多一直忙到下午四點，午后的烈日炙烤得玉米地像一個大蒸籠，我和奶奶的胳膊被玉米葉吻出了一道道的紅印，在烈日下茲拉生疼。回來的路上奶奶問我“累不累？”我頂著斜陽耷拉著腦袋說“不累！”我和奶奶相視而笑，奶奶連連夸我懂事，是個好孩子！
從初中開始我就去外地讀書，每月回家一次，奶奶慢慢老了，下地的次數漸少，我也難得去趟地里。有一次國慶節放假我騎著自行車載著奶奶去田野里兜風，看著滿目郁蔥的玉米，我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和奶奶施肥的經歷。我扭頭看著日漸蒼老的奶奶，心中竟莫名感傷起來。
大學之后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和奶奶交流的話題也愈發單一。每次打電話奶奶總是重復著一句話“多吃點好吃的，多委屈自己；多穿衣服，別凍著自己！”大二暑假我去日照參加活動，回家比往常晚了半個月，那天晚上車子送我到村口，我遠遠就望見一個瘦弱而熟悉的身影在冷風中立著，我激動地跑了過去，趕緊拉著奶奶回家，奶奶一握我的手，“手怎么這么涼！趕緊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
三
爺爺這一輩兄弟堂兄弟的一共九個，奶奶和妯娌們出得很融洽。奶奶還是兒媳婦的時候就很孝順，那時老奶奶很偏心，對奶奶極不好，可是奶奶始終逆來順受，伺候著老奶奶走完了八十三歲的一生。
母親過門后奶奶從來不擺公婆架子，而是像對待自己女兒一樣對待母親。母親性格比較倔，常常惹奶奶生氣。我小時候經常去吼母親，嫌她不孝順，每次都是奶奶拉住我，批評我沒大沒小。
奶奶的人緣極好，從我記事起家里就不曾冷清過。現在我每次回家，家里從早到晚都有找奶奶嘮嗑的嬸子大媽。老人們喜歡聊聊自己的兒女子孫，小輩們喜歡找奶奶哭訴家長里短。我家的小屋子永遠滿溢著歡聲笑語。
奶奶在我六七歲的時候因過度勞累得過一次半身不遂，那時醫療條件差，奶奶舍不得去醫院醫治。生病那段時間奶奶喜歡望著窗外，對著我微笑，撇著嘴給我講故事，我那時小不懂事，還時時笑話奶奶嘴巴歪。后來爺爺憑著獨到的醫術生生用針灸治好了奶奶，病好后的奶奶又很快下地勞作去了。
奶奶和爺爺從來不拌嘴，爺爺有時候得理不饒人，講起大道理滔滔不絕，每到這時奶奶就會在一旁一邊認真聆聽一邊忙手里的針線活。記得一次我和一個伙伴打架，我原本打不過他，可我就是不服氣，最后用牙把他咬哭了。回家后爺爺非但沒批評我還夸我像個男子漢。奶奶卻樂呵呵來了一句“你都把航天慣壞了！打不過不會跑啊！”當時我就一抹鼻涕直接樂了。
老爺爺是我們家的榮耀，五十年代國立山東大學的高材生，畢業證書上的落款是生物學家童第周。奶奶常常給我講老爺爺考大學的故事，一件破棉襖，半袋窩窩頭，吃得最差，穿的最爛，卻考得最好。
每年除夕，奶奶總會將老爺爺和爺爺的相片擦得干干凈，放在那扇我抄寫的家堂旁邊，讓我認真瞧瞧。父親則會拿出老爺爺的畢業證書和寫過的日記讓我拜讀。我懂他們的意思：讓我勿忘勤奮學習，光耀門楣。
四
現在的奶奶最關心的就是我的工作和婚姻。我當初畢業決定來上海與其說是闖蕩一番不如說是犟脾氣上來了。奶奶每次和我聊天總會說讓我回濟南老家工作，我知道我遲早是要落葉歸根，只是現在不知該如何答復奶奶。
看著村里的男男女女都結婚生子，兒女繞膝，奶奶止不住為我發愁。盡管我自認為年歲不大，正值芳華，可老人們的心思我卻不能不顧及。每次打電話，每次回家奶奶總要問東問西，弄得我好生尷尬。
去年奶奶和姑姑自作主張為我張羅親事，我硬著頭皮和她們介紹的那些人聊了幾次，最后還是不了了之。后來奶奶和姑姑愁苦不已，特地為我算了一卦，說今年我命犯桃花，會有好運，她們這才作罷。哎，讓我歡樂讓我憂的老人家！
記得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爺爺帶我趕集，買回來很多好吃的，我眨著眼睛問爺爺為啥買這么多。爺爺摸著我的頭說“今天是你奶奶生日。”我高興地拍手叫好，奶奶則把好東西都塞到我嘴里。吃著糖果，我信誓旦旦說“奶奶，過幾年我要給你買好吃的，給你過生日，送你禮物！”奶奶笑得眼閃淚花。
從那以后，奶奶每年都過生日，爺爺在世的時候爺爺給奶奶過，爺爺去世后，大姑小姑給奶奶過。然而唯獨我，從來沒有給奶奶過過生日，去了外地之后，常常連個電話也忘記打。
今年回家，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那個玩笑話，我決定今年給奶奶過個生日，補上這個遲到二十年的祝福和禮物。于是昨天下午就聯系了老家做淘寶的妹妹，讓她幫忙找了一家蛋糕店，千叮嚀萬囑咐今天下午三點送到我家。
下午小姑打來電話，“批評”我亂花錢，奶奶卻高興萬分，只是說我買的蛋糕有點大，吃不下。我一時語塞，支支吾吾說著“好吃就行，多吃，多吃…！”
掛了電話，出來地鐵，此刻，殘月當空，冷風瑟瑟，我長吁一口氣，熱血上涌，怒放心花！
奶奶，生日快樂！
您的孫兒長安
2017年2月24日星期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