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該是尋常的一天,如果沒有這樣的驟然降溫,沒有這場毫無來由的雪,而現在,窗外街道上救護車的鳴叫聲漸近又漸遠,整個下午里都周而復始。而在這急促而頻繁的聲響中,我陷入了一種迷信之中,想起了小時候總聽大人說起的:很多上了歲數的老人是熬不過冬天的,因為陽氣都被吸走了。思緒再被拉扯,恍恍惚惚又記起不知哪本書里或者很多本書里寫過的:他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然而人的生命榮枯總是有度,冬天的寒冷不過是一個誘因,它加快了生命結束的速度,讓我們在失去親人的時刻,多少能有一個理由聊以安慰內心。畢竟,我們很難客觀而坦然地去承認曾經鮮活地存在于自己身邊卻又先行離開的人,確實已經太老了,老到已經陷入了生命質量的缺失之中,老到身體里的水分都好像被風干了,時刻處于搖搖欲墜的危險狀態里。
時隔六年,每年冬天到來的時候,我總會憶及外婆最后的那些歲月。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中,每個暑假她會在我家度過。她穿著白底藍花或是藍底白花的棉綢睡衣,蜷靠在沙發上,一坐就是半天,大多數時間她是睡著的,頭慢慢向前傾,一沖,又醒過來。褐色的老年斑堆疊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她的腿越來越纖細,走路時難以支撐上身,最開始尚能自己慢慢挪動,到最后如果沒有人扶,已經很難從沙發上起身。最后一年,從客廳到飯廳,五米左右的距離,她都要死死握緊我的手,一步步挪過去。
與表哥表姐相比,其實我與她并算不上親厚,我母親雖是幺女,全家寵愛,但很早就外出求學,后來擇另一城而居,與大多數中國家庭的子女一樣,一年中與父母相見的天數屈指可數。外公外婆則駐于故土,與家中大多數子女同在一處。所以在我的記憶里,外公尚且健在時,每年他們會來小住一段,那是我很快樂的一段時光,可以成日躺在外公腿上聽他講三國和水滸,亦有外婆烹飪的可口飯菜。爸媽不在家時,也有親人陪伴,這對從小沒有聽到過“放學去爺爺奶奶家”的的我而言,是少有的經歷。
后來外公去世,而后她身體漸弱。這中間的一段在我的記憶中始終是個斷層。等她再次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時,她已經不可避免地開始衰老。衰老有時候就像是返老還童,除了在動作上沒有兒童的敏捷,她的認識能力和兒童日益貼近。她開始忘記許多人,從小被她帶大的表姐那時業已懷孕,冒著酷暑挺著大肚子來看她,她對著表姐客氣地笑,卻不記得她是誰,表姐遞錢給她,她推脫著不要,最后表姐將錢強塞在她手上,轉身就掉下淚來。
而她渾然不知,只是將錢遞給我母親,囑咐她收好。我母親忙著安慰表姐,隨手將錢放在桌子上。家里鐘點工阿姨來打掃衛生之后,我母親才想起來錢的事,錢卻不知所蹤。她慢吞吞從床上爬起來,掀開席子,拿出錢遞給我母親,邊遞邊說:“你這小丫頭,一點也不長心,家里有外人,還把錢亂放。”有那么一瞬間,我們都覺得她不曾衰老。而事實上,那不過是她的本能,即便衰老不可避免,也沒有喪失的作為母親的本能。
她的胃口依然很好,可高血壓、高血脂與相伴而來的中風,讓她不得不有嚴格的飲食控制。飯桌上,她的筷子總是向葷菜一伸再伸,最后以被我母親阻止而告終。每頓飯都吃的意猶未盡,后來我母親提及這一段的時候總說后悔,如果能知道她最后滴水難進,只能依靠無味的蔬果泥續命,寧愿不必出于健康而對她的飲食那樣苛刻。這是無用的事后后悔,我敢說如果時間倒流,結局都已知曉,在父母的生命質量與生命長度間,子女的選擇仍是長度。即便她最終已經喪失意識,能看見她躺在那里,仍可說親人尚在。
某一個暑假之后,舅舅來接她回去,背她下樓,下意識地用勁,卻差點崴到,她已經開始消瘦,不再是從前發髻光亮盤在腦后,豐滿而要強的母親,她伏在舅舅背后,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而后下樓,上車,回到故鄉。我跟在他們身后,最后一次聞到她身上的熟悉氣息。很久之后我回想起來,那個炎熱的午后,她身上散發出的,是老人特有的氣息,只是當時的我尚且不知,衰老與死亡之間,隔著的也就是那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這次離開之后,她再也沒有回來過,那曾經在很多個暑假充斥在我房間里的氣息,也慢慢消弭了。
外面的雪停了,街道上也安靜下來,她已從我的生命中消失許久,這一天仍是平淡無奇的一天,只不過當再次想起那些曾親眼所見的生命的衰敗,除卻無力之外,仍想趁著生命的質量尚可時,與那些注定在自己之前衰老的親人們認真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