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夜,長安街頭燈火璀璨,那些高掛著的花燈好像是錦繡花團壓低枝頭,又好像溫柔晚風吹落了漫天星辰。街市這頭到那頭,一條明亮炫然的絲帶一般,將塵世和天國連在一起。
街上盡是熙熙攘攘的人,在這一天,人們帶著家人從家里一同走上街頭,慶祝春天的到來。年輕人拉著年輕人,老年人抱著孩子,孩子捧著娃娃,他們臉上都是歡喜,忘記了過去的不快和憂愁,只縱情于今夜的美好。難熬的冬寒終于要結束了,接下來的將是溫暖的春天。
新的一年已經開始了。
玉壺光轉,魚龍飛舞,這非凡的熱鬧就是新春的序章,四周的歡笑都成了前奏。人群好像洶涌的波潮,后面的人推著唐三藏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唐三藏睜大了眼睛,張著嘴巴,看得好像傻了一樣。常年在那個冷冷清清小小山寺,哪里見過這樣浩大的景象?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喝彩,街道中間正經過一個舞獅隊伍,為首那獅子眼睛炯炯有神,一躍上了高臺,唐三藏扭頭說:“平安,你快看,那只獅子真是威風……”這才看清,身邊是一位面目慈愛的大娘。哪里卻還有平安的身影?
唐三藏踮起腳尖,極力張望,身邊都是黑壓壓的攢動的人頭。唐三藏先是朝前面擠著走了幾步,沒有見到平安。緊接著又后退走了幾步,還是沒有看見平安。人們紛紛側目這個焦急的和尚。他開始有些慌了,把身邊擁擠的人推開,走到小橋上,左右張望,可這么多的人,看得眼睛都要花了。唐三藏扶著橋欄,對著人群大聲喊道:“平安!平安!”可這么一點聲響迅速的被淹沒在喧囂中。突然身后一只冰涼的小手捂住了唐三藏的眼睛:“你快猜猜我是誰?”
唐三藏這才松了一口氣:“啊,平安,你在這兒啊。我還以為你丟了呢!”
平安裝作生氣的樣子:“我故意藏起來的!你跟個呆頭鵝一樣,只顧著看熱鬧,哪還有空看我?”
“我看入迷了……一回頭,就找不到你了……”春寒料峭,還有些冷,唐三藏的額頭上卻有了一層細密的汗。
平安踮起腳尖,拿袖子抹抹唐三藏額頭上的汗:“那我要是真的丟了呢?”
唐三藏想了一想,說:“我肯定不能讓你丟了。”
平安輕輕在唐三藏腦門上彈了一下,笑嘻嘻地說:“那我要是真的丟了呢?”
唐三藏認真地看著平安的眼睛:“那我就去找到你。天南地北,我總要找到你。”
平安臉都有些燙了,不知道是不是紅得厲害。她趕緊把頭扭向別處,生怕唐三藏察覺:“你看前面那群踩高蹺的!走啦,和尚,咱們也去瞧瞧。”
這次唐三藏學了乖,走兩步就回頭看平安一眼,就像是怕弄丟了自己的小女兒。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看起來又嚴肅又可愛。平安玩心大起,趁著唐三藏往前看的時候,用手把鼻子按起來,眼睛翻上去,故意作了個大鬼臉。唐三藏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沒有任何反應就把頭扭了回去,再扭回來的時候,掂著兩只耳朵,嘴巴歪著,眼睛也斗雞了。平安一下子就樂了,捂著嘴巴咯咯笑起來:“哎呀,你看你這個鬼臉多丑!”唐三藏也跟著呵呵的笑。
遠處的煙花在空中炸開,夜空都變得明耀了,可只一瞬就消失了。再過片刻,夜空又被照亮,又一支巨大的煙花在夜色中綻放開來。人們都靜靜地抬起頭注視著天空。
在這明滅之間,唐三藏只看到平安的眼睛里流光宛轉,有時候是一束,有時候是一簇,有時候只是一星。那花火不是從天上消失了,而是都映在她眼睛里了。
平安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扯著唐三藏的袖子,邁開步子:“哎呀,我差點給忘了!咱們得趕緊走了,晚了就趕不上去永安河放蓮花燈了。”唐三藏隨著平安跑起來:“什么蓮花燈?”平安調皮地眨眨眼睛:“你看了就知道了。”
一路上,平安都在跟唐三藏講有關永安河的傳說。很久之前,永安河邊的村落中住著一個叫做蝶兒的姑娘。這姑娘和她的名字一般美好,皮膚白凈,身段勻稱,眼角還長了一顆醉人的小痔,輕輕笑起來的時候,永安河的波光都跟著蕩漾。這樣的姑娘自然是許多人愛慕的對象。到了婚娶年紀的男子都想試試運氣,看誰能有福氣把這樣的美人當自己的媳婦兒。提親的人把蝶兒家的門檻都踩爛了。可蝶兒姑娘都笑著回絕了。她早有了意中人,那個意中人每夜都會來到蝶兒的窗戶外唱歌給她聽。蝶兒趴在窗子邊,心如撞鹿,卻不敢揭開簾子,偷偷看他一眼。她實在是害羞,她想了一萬次那人的長相,卻不敢去看一眼。她怕,怕著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而怕的種種。直到有一日,村莊來了妖怪。妖怪頭大如斗,臉大似盆,看見蝶兒色心大起,搶走要當壓寨夫人。蝶兒在妖怪的山洞里最后一次聽見了午夜窗外的歌聲,唱歌的人一直在哭,歌聲悲切好像銀河破碎。第二天,妖怪遲遲不出現,蝶兒逃走的時候才發現妖怪身上插了一把刀,早就死了。而那個躺在妖怪旁也已經死去的是村子里最受人看不起的瘸子阿二。最后蝶兒抱起阿二的尸體跳進了永安河……
后來,永安河岸邊就生長了一種灌木,風吹過時,枝葉會發出像是啜泣的聲音。而那些灌木的旁邊常常飛著一種斑紋艷麗的小蝶,輕輕停在枝葉上,好像微醺了一般。
平安講著講著就傷心起來,聲音都哽咽了。唐三藏道:“想不到永安河竟然還有這樣的故事,聽了真讓人難過。”平安說:“我只覺得這兩人都太命苦。一個是美麗善良的姑娘,一個是用情至深的少年,這么般配,卻沒能結成眷侶。”唐三藏勸道:“平安姑娘,我倒覺得我們該為這兩人開心才是。人生苦短,這兩人在世雖然沒有緣分,可死后化作灌木、小蝶,卻能常常相伴,再不分離了。”平安點點頭:“嗯,和尚,你說的也有道理。”
永安河邊已經已經站了許多人,年輕的情侶站在樹下相依相偎,看不見他們的面目。遠處有縹緲的歌聲傳來,輕輕搖曳河邊的灌木。那些灌木也響應著沙沙的聲響。河面上飄著數不清的蓮花燈,一盞、兩盞、十盞、百盞……它們疏疏密密、浩浩茫茫地隨著河波浮動,好像遙遠的星辰。
平安拿出兩個早就折好的蓮花燈,輕輕打開,各自點上蠟燭,將其中一個遞給唐三藏,說道:“你得先好好想一想,要在蓮花燈上寫個什么愿望。寫的誠心,說不定就會成真。”唐三藏接過蓮花燈:“平安,你要寫什么?”平安輕輕用胳膊撞了唐三藏一下:“你問我寫什么干嘛?說出來就不靈了。你快想你的愿望去,我寫的時候,你別偷看。”
說完,平安背過身子,寫了一張小小的字條,回頭看見唐三藏正苦思冥想,并沒偷看,這才放心將紙條綴在蓮花燈上。
唐三藏想了一會兒,說:“平安,我不知道該寫什么。要不然你替我寫吧?”平安白了唐三藏一眼:“我怎么能替你寫呢?這得你自己用心想,你肯定能想出來。”
唐三藏也背過身,正要在紙上下筆,一扭頭平安正伸著脖子。唐三藏喊道:“你賴皮是不是?你都不讓我看你寫的是啥,你還偷看我的?”平安皺皺鼻子:“行行行,你寫吧,小氣鬼!”
唐三藏寫好了字條,也放在蓮花燈里。
兩人都走向河邊,把手中的蓮花燈輕輕放入水中,一松開,手里的蓮花燈就像是魚兒一樣游走了。
平安笑嘻嘻的湊過來:“和尚,你到底寫了什么?”唐三藏說:“你不是說說出來就不靈了么?”平安嘟起嘴巴,嚷嚷道:“我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寫病句,我怕老天爺看不懂。”唐三藏說:“我檢查了兩遍了。”平安笑了:“看你那樣!”唐三藏道:“天色不早了,平安我們回去吧。”
兩人離開永安河,一起朝著山寺的方向走去。平安家就在山腳,唐三藏將平安送至門口。平安在門口站著,卻不開門:“唐三藏,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唐三藏應道:“那好,你說。”
平安咬著嘴唇,猶豫了片刻:“算了,還是不要跟你說了。”
唐三藏又答:“那好,我走了。”
平安氣得直跺腳:“唐三藏,你存心氣我是不是?”
唐三藏不解道:“剛才還好好的。你怎么突然就不高興了?我又沒得罪你。”
“你趕緊走,趕緊回你的寺院去,別讓我看見你!”平安扭身開了門,鉆進去就把門一摔,關上了。
女人心真是難以捉摸,喜怒無常。唐三藏站在原地,等了良久,門也沒再打開,終于轉身走了。沒走幾步就聽見后面“吱呀”一聲,門又開了。平安跑到唐三藏面前,低著頭說道:“我表哥早幾天托了媒人來我家說親了。我娘說我到了要嫁人的年紀了。”
唐三藏聽見這話,腦子里“嗡”的一聲響,一下子就木在那了。
平安搖了搖唐三藏的手臂:“唐三藏,你說我該怎么辦?”
唐三藏垂著手,發出了干澀的、連自己都不認得的聲音:“你是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你娘說得對。你和你表哥青梅竹馬,倒也般配。”
平安冷冷笑了一聲:“好,我記住了。明天我就跟媒人答話。”
唐三藏覺得自己都要支撐不住了,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幾乎站不住了。他努力把腿站得更穩一些,可腳下的地面都在塌陷啊!這種感覺就像是站在一片劇烈震顫的土地上,眼見著周圍的廣廈高樓都在傾塌一般。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胸腔好像被一股強大的力擠壓,他快要喘不過氣了:“平……平安,我走了。”
平安不依不撓:“你不能走!你還沒回答我怎么辦?”
唐三藏喊道:“我不知道,平安你不要問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讓我走吧。”
平安也叫道:“你走啊,你走啊!你走了,我就要嫁人了。”
唐三藏覺得心好像被狠狠戳了一刀一樣的疼。可我能怎么辦?我是個和尚!我生來就是個和尚!青燈古佛才是我的歸宿!從被扔在興教寺那天起,我就已經沒得選了。這是我的命啊!平安,我知道你總有一天要嫁人。我早就想過,可我能怎么辦?你本就應當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而我就不該對你有一絲一毫的奢念。白日不該太長,大夢不該不醒,這是人間的真諦不是么?你看我,一個和尚啊,一個本該清心寡欲吃齋念佛的人,都在干什么?我在夜里也會夢見你。我的心本該是波瀾不驚的,荒漠一樣的,可現在呢,你在上面種上了一顆種子,它生生的開出了花朵。
唐三藏立在那,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平安慢慢靠近,鼓足了勇氣,伸手抱住唐三藏:“唐三藏,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我的心里一塌糊涂,我的腦子已經不清醒了。我像個瘋子一樣。我知道不應該,可我忍不住。我就想聽你跟我說一句,你心里也有我。”
平安抱地這么用力,唐三藏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在格格作響。他的眼淚不直覺涌了出來。
平安把頭埋在三藏懷里,像是夢囈一樣說道:“我心里都是你,我還怎么嫁?”
如果真的是要墮入阿鼻地獄,那我陪你,你還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