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有限,好書無涯。每每步入書店,看到那滿桌滿架自己感興趣的書籍時,我總是不經(jīng)意地在腦子里晃過這句話。金克木先生說《書讀完了》,那是指在學術(shù)研究的層次上達到的某種境界,實則如果讀書為了自己內(nèi)心的平靜與愉悅,恐怕是如何讀都讀不夠讀不完的。生命中有很多好書相伴,有一份工作與讀書息息相關(guān),有一個離自己辦公室只有三分鐘步程的圖書館,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一
在很小的時候,我給大家的印象就是“喜歡讀書的小孩”。
我記得每個周末到外公外婆家去的時候,大人們在聊天,我閑得沒事又不想跑到外面去與雞鴨為伍,外公見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就轉(zhuǎn)身進去房間拿了一籃連環(huán)畫給我。大概都是有點歲月的小人書了,書頁泛黃,灰塵味重,摸上去手指有種時間的凝重感。可我卻如獲至寶,讀得津津有味。如今想起來,那些連環(huán)畫大都是缺頁漏頁,有些還有被蟲蛀過的痕跡,可我卻覺得,那是最好打發(fā)時間的禮物。外公外婆早已仙逝,但偶爾在夢里,我還能回想起略有駝背而且話語不多的外公,掀起門簾給我捧出那一籃小人書的場景。
八九十年代的海邊小鎮(zhèn),能買到書的地方就是在主街盡頭的新華書店。每次和爸媽逛街,我總是提出能不能到書店去看看。其實那里的書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各色各樣的教輔資料,偶爾淘到一兩本自己喜歡的課外書那真是有喜出望外的感覺。記得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了《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如獲至寶,買回家后連續(xù)看了好幾遍。書里描寫到卓婭和舒拉還有他們的媽媽一起省吃儉用買書看的情節(jié),到今天我都依然印象深刻。人長大了,書看得也廣也多了,明白文字創(chuàng)造出來的未必是真相,也有可能是一種藝術(shù)加工,可我依舊十分懷念兒時那種在文字中想象世界的快樂,一種真的無憂無慮的美好的快樂。
當然,童年時期不得不提的讀物,自然是鄭淵潔的《童話大王》。皮皮魯、魯西西、舒克與貝塔、蛇王阿奔、幻影號……這些鮮活的童話形象是我童年時期在文字世界里最好的朋友。鄭淵潔當然不是一位純粹的童話作家,他的作品里有著很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尤其是對八九十年代的教育制度,無論是明著批評(如《鄭淵潔與皮皮魯對話錄》里面的談話)還是暗里的諷刺(我覺得這個以《蛇王阿奔》最為出色),讀來都讓當時深受升學壓力影響的我倍感解氣。鄭淵潔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支撐一本童話雜志”的奇跡,自然也不可避免有著創(chuàng)作上的高潮與低谷,有段時間他的作品顯然失去了童話應(yīng)有的純潔與美好,慶幸的是,他最后還是走出了這個迷失,回到了用作品對兒童進行正面引導的正軌上來。如今我女兒也在讀鄭淵潔的童話,希望這種閱讀經(jīng)歷,也成為她童年美好的文字記憶。
二
從中學到大學,我的閱讀經(jīng)歷和閱讀旨趣是在慢慢地豐富與轉(zhuǎn)變的。
在高考的指揮棒下,青春期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最后那一張印著中山先生所書校訓的錄取通知書。那是一段很痛苦的經(jīng)歷,痛苦到即使離高考已經(jīng)十多年,在每年的七月我依舊會做沒有考上大學的噩夢;但那也是一段很激情的經(jīng)歷,圍著一個很明確的目標每天都在看著自己一點一滴的進步,會讓自己倍加珍惜最后得到的結(jié)果。
在那段歲月里,能看所謂“閑書”的時間并不多,印象深刻的只有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痞子蔡開創(chuàng)了網(wǎng)絡(luò)文學的一種“程序式”寫法:拋棄了傳統(tǒng)段落的局限,無論是動作、場景還是心理,都是有幾行文字進行描述,但最后打動我們的,是那份青春歲月互相珍惜的曖昧,以及最后陰陽相隔的悲痛與遺憾。在那些年讀過《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孩子,恐怕都會背下面這幾段話:
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買一棟房子。
我有一千萬嗎?沒有。
所以我仍然沒有房子。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飛。
我有翅膀嗎?沒有。
所以我也沒辦法飛。
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 。
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
所以我并不愛你。
如果我還有一天的壽命,我會做你的女友。
我有一天的命嗎?沒有。
所以我今生我仍不是你的女友。
如果我有翅膀,
我會從天堂飛下來看你。
我有翅膀嗎?
沒有。
所以很遺憾我從此無法再看到你。
如果把整個浴缸的水倒出,
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
整個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嗎?
可以。
所以,是的,我愛你。
痞子蔡給我展示了一種似有還無、淡香彌漫的愛情,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則是一種激情,一種已經(jīng)開始與這個時代有些格格不入的理想、奮斗和激情燃燒。當我在學校門口買到《平凡的世界》的初版,那個裝幀簡單的小開本里蘊含的生命力量,是支撐著我渡過那段高考歲月的精神激勵,尤其是孫少平在黃原城搬石板、背上傷痕累累而依然在晚上趴著讀書的那個情節(jié),每次重讀我依然有心潮澎拜的感覺。的確,安逸和重復(fù)會在時間里消磨我們的意志,而苦難雖然折磨肉體,卻會令我們的精神逐漸強大,讓我們在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里,始終找到自己心理最牢固的支撐點。
三
我的大學時光,可以用《雙城記》的名言來概括: 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所謂“最好的時代”,是因為我們住在嶄新的宿舍,用著高速的網(wǎng)絡(luò),而且學術(shù)著作的出版也迎來了一個黃金年代。我剛?cè)雽W的時候,《萬歷十五年》就重版了,我至今依然記得那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標題“世間已無張居正”,稍后在劉志偉教授解釋“一條鞭法”時,我才明白這個題目蘊藏著多深的遺憾與無奈。不久,《陳寅恪集》也陸陸續(xù)續(xù)地整理出版了,當時在永芳堂珍本書柜里讓我垂涎三尺的《柳如是別傳》,也擺上了我那個并不大的書柜。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明白了讀書要越讀越厚、再越讀越薄:敦煌學權(quán)威姜伯勤教授教導我們,“1980年《柳如是別傳》初版時,我老老實實承認讀不懂。然后,認真作各種知識準備。除了錢柳有關(guān)原著,筆者反復(fù)研讀鄧之誠先生《清詩紀事初編》,讀孟森先生、謝國楨先生、何齡修等先生的南明史、清初史論著,認真研讀任道斌先生的《方以智年譜》,讀方以智、澹歸、錢澄之等同時代人著作,通讀澹歸金堡《編行堂集》等,同時反復(fù)閱讀《柳如是別傳》。”惟有足夠的知識儲備,才能揣摩體會先哲的微言大義,進而把握其間的治學方法與思想脈絡(luò)。可以說,在中大歷史系的九年間,我得到的不僅僅是一種學術(shù)訓練,更重要的是一種人文素養(yǎng)的熏陶,一種知道你在人類歷史時間中的渺小進而產(chǎn)生的敬畏感與崇敬心。唯有如此,你才能在熙熙攘攘的塵俗中,在紛紛擾擾的利益里,雖有動搖、猶豫、徘徊,卻始終不忘初心。
當然,這也是“最壞的年代”。我們沒有能夠打破“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謬論,最可怕的是“造原子彈的淪為賣茶葉蛋的”。如果象牙塔里的學者都不能堅守知識分子的本分與矜持,都不能為社會道德與行為準則保留最后的底線,恐怕整個社會的浮躁與迷失,也就是不可避免的現(xiàn)實。從考上大學到今天,我一直都留在象牙塔內(nèi)的校園,常常也有朋友開玩笑說我“不接地氣”,但我卻始終認為,如果沒有某種近乎固執(zhí)的對真理與道德的純粹的追求,那大學也就失卻了它本應(yīng)保守的最基本職責;如果大學里的教師無法以身體力行向?qū)W生示范理性與正義,那只會把學生塑造成掌握技術(shù)的工匠與技師;如果大學和大學教師都不能將“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作為一種雖遙遠卻不可不心向往之、身實踐之的追求,而只能一味地回應(yīng)社會的某種急功近利甚至于自己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話,那不僅是一種損失,更是一種災(zāi)難。
很多時候,我們無法改變社會,但可以改變自己;
很多時候,我們改變了自己,也就慢慢地改變了社會。
四
在閱讀的路上,我們依然努力前行。
涵芬樓書店的一副對聯(lián),是我很喜歡的兩句話:數(shù)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
我爺爺生前和我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藏金不如藏書。
某個讀書APP的首頁曾經(jīng)一直都是這樣寫的:唯有日夜不停的閱讀才能解寂寞。
說到底,讀書不是為人而是為己。所謂的“黃金屋”、“顏如玉”,到最終都不能解決你內(nèi)心的困惑、寂寞、慌張與不安。我們讀書,是要回到最原始的快樂,是要回歸讓我們的生命最旺盛的求知欲,是要追求“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的境界。
我沒力改變世界,我也無意改變世界,我在閱讀里改變自己,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