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那以后,似乎每場無期而至的雨水都會使得阿年心懷感傷。
阿年感覺到在他的那顆心的某處存在著一個小缺口,那股傷感的質流就是從這缺口涌出流淌到全身的。他曾嘗試去抵抗,即在它涌上來之前就把缺口嚴嚴堵住,可是,那道缺口隱藏得如此之深,他無從找到。后來才不得不承認,這種傷感,和其它種種由煩惱由寂寞由不幸所引起的同樣叫做“傷感”的情愫一樣,是不可避免的。不知何時起,他似乎習慣了這種憂傷,雖然有時候這情緒會使他掉淚,使他陷入灰暗之中,但是當它漸漸隱退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卻又留戀起它來。
看著如琉璃珠砸下或如似斷未斷的繩線或如毫毛飄飄的雨水,阿年有時會想起小時候的時光,那段日子,阿年承認,有很多不快樂之事,可總覺得是美好的;有時候會為以后的生活而擔心——阿年已經大四了,越靠近畢業,心就被挖得越空。
想起那些,不可避免地,他會想起某些人來。
這一次,在雨中,阿年看到了一張女子的臉。
2
阿年想在畢業之前,以他和小惠作為故事主人翁的原型,寫一篇小說。
阿年嚴陣以待,去文具店買了一支酒紅色的百樂鋼筆和一沓質量上好的稿子。他預計寫的故事不會很長,依是選擇了天河區的一間高級咖啡廳作為自己的揮墨之所,費用雖然高了點,可是很優雅,而且最多也只是一天——故事不會很長。
他在玻璃墻邊的一張桌子上鋪開稿紙。稿紙唰唰發出脆脆的聲音。周圍被靜謐和褐色的光影包圍著。還有柔緩的小提琴音樂。
阿年拿起筆,鋒利的筆尖往稿紙的格子下沉,可是,他停住了。仿佛是第一次發現似的,他驚訝地意識到他和小惠之間根本沒有什么事情可寫。用一個例子來說明吧,他對小惠說的話或者小惠對他說的話的加起來幾乎不到一百句。
阿年在縈繞在咖啡廳的幽怨的樂曲包圍,在滯留的或是來去的人影中定格了,像一只雕塑。他在苦苦思索從何寫起。有時候他對自己說這只是起草稿而已嘛,寫得不好修改就是了;他還對自己說寫故事和做“萬事”一樣“開頭難”,自己硬著頭皮寫下去,到后頭總會水落石出、變得暢順的;最后他向某個似乎存在的敵對力量妥協了——只是將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寫出來不要求文采不拿去投稿不拿給別人看只把它收藏在皮箱子里塞到床底下只是為了在將來——十年后、三十年后或五十年后——不經意間翻找出來然后在回憶這段時光中發出和“噢,這是我曾經深深喜歡過并久久思念著的女孩子啊” 相似的感嘆在追憶逝去年華中幸福或無奈或坦然地淌著眼淚。
可是,阿年依然寫不出一個字來,時間像泛著彩色的流水在他的指骨間筆尖邊蜿蜒流淌而過。
他像從熟睡中被人潑了冷水以致驚醒似的渾身顫抖一下,從苦想中抽出神思來。“算了、算了!”阿年搖頭苦惱地嚷嚷。他叫來服務員為他續杯,豪飲下去之后又續上一杯,望向墻外。外面,天空下起雨來。阿年就這樣靜靜地度過了幾小時。
3
面對著壯闊的大海,宇桑倦意全消了。
海要是沒有感情,那它怎能將壯闊與華麗結合得如此完美呢?宇桑時常會想到這些毫無邏輯的句子,而且總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羞赧。每到這時候,他會自我排解地搖頭輕嘆。不過,此刻坐在銀白色沙灘上,他確實是被面前的這一片輝漾著彩顏的浩瀚無垠的大海給迷住了。
這是他第二次親眼看見大海。第一次是在他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到什么程度呢?宇桑想不出確切年歲來。總不會超過五歲吧。因為那一次看海,堂哥阿澤也在場。宇桑想起了堂哥阿澤。眼前掠過一片陰影。宇桑在五歲那年阿澤在家鄉的河道里溺水身亡了。阿澤比他大不了幾歲,但在宇桑的幼小的心目中卻是個大人。他各方面都很強,步跑得很快——至少比自己快多了;又會打功夫——即使只是毫無套路地揮拳而已;心兒又像大人一樣大方——至少,小宇桑誤以為大人們都是很大方的——每次從鄉下來總會帶來許多玻璃彈珠送給他——而那些玻璃珠都是堂哥從伙伴那里贏來的,這更增添了堂哥無所不能的神圣形象。
在往后對那次觀海的經歷的回憶中宇桑只記得兩個片段:第一個是一到海邊堂哥就第一個咿呀鬼叫地往海里沖,跳上一顆巨蛋一樣的礁石,由于礁石太過濕滑結果栽了個跟頭,引起大人們的訕笑;第二個有照片為證,玩到中途下起雨來,爸媽的好友譚素阿姨在小宇桑的頭上套上一只黑色的塑料袋,樣子傻傻笨笨的,甚是可愛。往后譚阿姨每次看到宇桑都會哈哈大笑地說起那段事。在前年,最近的一次拜訪中,譚阿姨竟然從自家的柜子里挖出了這一張照片,照片中,小宇桑頭套黑膠袋被譚素阿姨牽著走在石頭路上。譚素阿姨在相片中的右側。那定格的畫面,正好完美地凸顯出譚素阿姨那管優雅的鼻梁。看著照片他們又笑了一番。在歡笑中宇桑注意到了譚阿姨眼角的淚點,接著,譚阿姨不笑了,口吻轉為慨嘆,人還是不得不變老了呀。歲月真的是在譚素阿姨的臉上留下了無可消除的痕跡,可是就算沒有看到以前的照片,透過譚素阿姨風韻猶存的容顏,宇桑也能知道年輕的譚素阿姨是美麗動人的。在還不懂事的時候,宇桑偶爾會問母親譚素阿姨這么漂亮但為什么還不結婚呢?在小孩子看來,漂亮一定是要結婚的,根本沒想過漂亮和婚姻相背離的現象。而母親每次不是吱唔敷衍過去就是對他嚴厲呵責。長大之后宇桑就不再問了。譚素阿姨至今仍然是一個人。
盡管宇桑從小長大的城市與海為鄰的,可是自那次以后他就沒到過海邊了。這不是刻意為之,沒有什么原因讓他如此,只是生活本是這樣的發展,他只是跟著生活的指引一步一步前行著。
4
宇桑又看到了那位女子。她像從夢中走出一樣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女子行走在沙灘上,赤著腳,探尋著地面,在挑揀著貝殼呢。黛黑色的礁巖和被晚霞映紅的大海像劇中的布景一樣映襯身后。晚霞同樣在女子輪廓邊上形夢幻般的暈圈。她已經將長發扎起來了。和長久生活在亞熱帶的本地人一樣,女子的肌膚微微帶著咖啡色。她穿著紅色短褲,這樣她勻稱的身材和美麗修長的雙腿得到更好的展露。宇桑注視著她撿貝殼的動作:彎腰,起立,——總在這時,她會用中指把被海風吹起的鬢發捋到耳后——然后輕輕柔柔地把另一只手的手心里的貝殼上的細沙細細地剔除掉。如果撿到某只奇特的,她會出示給身邊的女伴看,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不過就算很得意也只是嫻雅地微笑。
宇桑早已對這位女子心生愛慕了。
5
他們要去旅行。
阿東問宇桑想去什么地方。宇桑說他想去看大海。于是他們就來到了廣西的北海。
來到北海,阿東就開始后悔了。他說他們干嘛要來這種熱得可以將人炸成油的地方呢。在公交車上他一直抱怨連連。他一邊用紙巾拭擦臉脖上的汗水一邊列出旅游的罪狀:從廣州到這里要八個小時啦;近海邊的旅館貴的要命啦使得現在所租的旅店離海有十萬八千里啦。最后的結論就是,來這一趟旅游真的是一個天大雷劈的錯誤。對此,宇桑感到很委屈。宇桑本來就是一個深居簡出的人,個性不喜歡遠行。要不是這次失戀令阿東要生要死尋死覓活變得像一只被涂了奶油的疲軟的蛞蝓一樣,他才不會對他說謊說自己想去旅行建議他跟自己一起去呢。在阿東的心里他會認為是為了我才來的吧,宇桑想,他倒是認為我是欠了他的了。他們在一起總會發生齟齬,可是在冥冥中好像有某種磁力在互相吸引著雙方,相處時的舒適感其他人是難以給予的。這也真是的,宇桑又想,在前幾天還說要自殺要退學要去流浪茶飯不思寤寐思服什么的,現在可沒這心態了,但我寧愿他回到那種狀態。想是這樣子想,但宇桑沒有絲毫的惡意。
宇桑半瞇著眼睛半歪著頭,感覺眼皮異常的沉重。在亞熱帶空氣的包圍中,他總覺得無牽無掛地睡上一覺是最幸福的事。他打了一個盹,不知有多長,醒來的時候,汽車里已經擠滿了人。在車廂的中部站著五個結伴的人,三男兩女,他們面容青澀,一副副學生哥妹的氣質,青春的活力和天真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宇桑的目光自第一次落在其中的一個女子臉上后就難以離開了。很多時候,宇桑從所處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女子的側臉。女子的臉廓線條柔潤分明,有一種俊俏的美。鼻梁直挺而俊雅,落入宇桑腦中的印象里,也許一輩子也忘不了。女子穿著白色窄腰女裝T-恤,胳膊細小纖長,肩上背著橙色上窄上寬的背包。宇桑看著她,胸中涌起無限的渴望。也許,她會不經意間轉過頭來,發現他賊一樣偷瞅的目光,這該有多尷尬啊。事實上,有一次,女子真的轉過頭來。宇桑沒能及時收起目光躲過去,于是他們的目光相對了。那樣的狀態持續了短短的一段時間。結果,女子把臉轉了回去,用手理了理及背的長發。宇桑不能確信剛剛女子是否真的望向他來,也許是他周圍的人呢,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女子的目光像一張從空中圍罩下來的網。那張網柔和、網眼開闊,從沒想過要去捕獵什么;宇桑沒能在她的目光逃離是因為他已經同時也甘愿被她俘虜。
不知何時起,有海浪的聲音傳進宇桑的耳朵里,等他察覺的時候,他已經看見大海了。公交車來沿海的道路上行駛著。透過飛速向后退去的棕櫚樹,大海的光景像帷幕被拉開一樣,鋪展開來。亮晃晃的波光把車內照了個透亮,一艘艘溫熱的海風帶著腥咸的味道穿透了整個車腔。白綿綿的沙灘上散布著星星點點的人影。陽光燦爛。也是在這個時候,無名的傷感又開始從宇桑的胸口涌出,擴張、變大,讓后把他重重包圍緊緊攫住。大海第一次映入眼簾的那一刻,他有點無所適從。
阿東告訴宇桑他們到站了,該下車了。女子一行人也此站下車。知道她們也是來海邊的,這讓宇桑的心稍稍感到寬慰。
來海邊的人很多,女子的那一行人在喧擾的人群中消失了,于是再次見到那女子成了宇桑這趟游玩的期望。
6
傍晚的時候,宇桑和阿東到景區外的一個館子里吃了晚飯。阿東已經不像來時的模樣,在海水中浸泡半個下午之后心情舒爽了。他吱吱喳喳地對于東吐著話:既然來到了海邊為什么不下水呢、剛剛水上看到一位穿著泳衣很性感很漂亮的女人、噢,No,我褲袋里的錢被沖進海水里面去了,這一頓得你請我了。
回到海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女子已經不在海邊了,潮汐早已變得洶涌,漲了起來,沖擊著防波提了。防波提上依然游人如織,有一種異于白天的氣氛和熱鬧。攤位仿佛從隱形中現身一樣出現,賣章魚丸的小鋪冒著滾滾的熱氣;賣貝殼飾品的越南姑娘閑靜地坐在流動鋪位里——和宇桑想象中的越南人不同,此位姑娘皮膚生得潔白如雪。某一處不知什么原因而起哄,感染者旁觀的人,于是歡笑想漣漪一樣擴散開來了。店鋪里橘黃色的燈泡發出的光把空氣映襯得晶瑩剔透。
宇桑建議坐在防波提的水泥墻上,阿東答應了。玉損于堤面的浪花時而濺灑在他們懸空的腳板上。面前的大海,黑暗是如此的深,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阿東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聊起他那逝去的初戀,在這過程中,宇桑的思緒不時地被漆黑的廣闊的大海吸引著。“阿東,”宇桑打斷阿東的話柄,說,“你有沒有這樣的一種感覺……就是眼前這沒有盡頭的黑暗雖然讓人恐懼但有著一股力量,深深地吸引著人的欲念,讓你生出要投身于它的想法。”阿東不以為然,頭也不轉地叫他別胡思亂想了,要投海自盡輪到他阿東也輪不到他呢。宇桑想說這和自盡不一樣。眼前的黑暗似乎是來自我們心中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但轉念想到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東西也就根本對阿東解釋不來,依是作罷了。只說:“去你的,現在將失戀說得像喜劇一樣,給一個億加十個膽你也不會也不敢投河自盡!”阿東說宇桑不懂他。他們又調侃起對方來。
宇桑默默地提醒自己要警惕,意志如果放松,他難保自己不會躍入水中被大海吸走。
7
女子來到他倆的身后。他著實嚇了一跳。
天黑之后,女子和她的朋友們在他們身后不遠處的燒烤場上燒烤。她們玩起了游戲,大冒險,女子輸了,朋友們給她的懲罰是讓她叫個陌生人來跟她合影。她看到了他們,依是找上來了。宇桑還為在車上被她發現看之事而羞容低頭,可是聽她從容的語氣,她似乎并不在意。難道是宇桑自己誤會了嗎?
阿東說:“這著實有點為難……不過……”
女子插話說:“哦,不好意思,打攪到你們的,我再找別人吧。”說著轉身離開。
阿東拼命攔住說:“嘿嘿,我不是說‘不過’嗎,還沒說完呢,我說既然你誠意拳拳,我唯有恭敬不如從命了。”
女子給逗得笑了。宇桑也笑著,發現女子帶著笑眼看著他,就不笑了,羞赧地低下了頭。
女子在前帶路。阿東湊過來悄悄地對宇桑使一個眼色說這女子很漂亮,然后跟上前去了。
“你的朋友很可愛,總是低著頭。”
“在你這位漂亮的女孩子面前他不害羞才怪。”阿東說。
8
女子的朋友們對她帶來的陌生人也很是歡迎。初看到他倆,里面的一位女生——后來得知她叫阿茜——搶先說了:“哦,我們早就見過他們了,我們是同坐一輛公交車來的哩。是不是啊?”其余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后都說沒有有留意到,然后都笑著說:“哪有像你這樣追男孩子的。”宇桑裝作自顧想了一下,搖搖頭,表示從沒見過他們一行人的樣子。女伴很委屈地說:“是,我就是想和他們套親密來著。”
他們五人都是師范學院的學生,平時幾個關系是最好的,剛好到了周末,依是組織一次海邊燒烤活動了。她們也同樣對從廣州來的他們感到好奇。
“差點忘了我們的懲罰了。”一位細眼白臉的高個子男生說,晃動著手上的數碼相機。女子站在他倆之間照了一張。照完后,女子從那男生手里奪過相機來看,沉吟一下,對宇桑說:“我和你在照一張吧,我要帶著這頂帽子照……”說著就把宇桑掛在背后的寬檐帽摘取了下來,戴在自己的頭上。這一戴,更增添了她的秀氣。在擺姿勢時,女子把肩輕挨在宇桑的胸膛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宇桑相信她是故意這樣的,心里充滿了某種溫馨。透過觸點傳來的壓力和體溫,宇桑感到一種女子骨感軀體的溫存。宇桑可以聞到她頭發的香味。女子的某根長鬢發吃了海風,揚了起來,輕撩在宇桑的臉上。
“一、二、三……好!”拍照的細眼白臉高個兒男生說。
9
“你們不如也加到我們這里來,和我們一起燒烤吧。”阿茜說,已經把自己手中正燒著的肉丸串轉了個方向,遞了過來。其余人也倍加熱情向他們發出邀請。被稱做小宏的長有青春痘的男生說:“就是啊,我們這燒烤爐還沒坐滿呢。而且還有許多東西還沒燒,你們不吃就只有浪費了。”阿東接過肉丸串。阿茜打趣說:“哎哎,不要急得像餓漢阿貴哦,還沒熟呢。”那行人里互相看了一陣然后忙不迭地哄笑起來。其中有聲音說阿茜太不厚道了,明知阿貴不來就損起他來。阿茜說這個時候不損他還等到何時。宇桑賠笑著,腦中想象著阿貴的樣子。
他們圍著爐子坐下了。女子坐在宇桑的對面,不知什么時候把扎起的頭發松放了下來。宇桑覺得她扎起頭發來會更好看。她有著一段溫潤細長的脖子。
碳在爐里發著紅光,仿佛被煨裹著的小太陽。吃風時,隨著噼啪聲響,火星沫子飛揚起來,在空中滅失。女子對宇桑說:“你這位置迎風,煙灰總會吹到你那邊去了。小宏這里還有空位,你坐到小宏這邊來吧。”小宏也恍然大悟似的,連連把屁股移到石板凳的一側,說:“就是啊,坐到這邊來吧。哎,我獨占一條長凳真的是罪過呀。”宇桑推辭說他那位置還好了,不用換了。可這由不得他說的,小宏已經起身拖拽并施地帶到他所坐的石凳來。阿東邊啃剔著雞翅邊說:“我的這個朋友一向就是文靜,接受別人的好意他會很不好意思的。”細眼白臉搞個子說:“這可不行哦,大家都這么熟了……”另一位叫家榮的圓臉眼鏡生附和說:“就是嘛。嘿嘿,繼續我們的剛才的游戲了。廣州來的同學,你們會玩‘無極倒霉大猜數’游戲嗎?”
“‘無極倒霉大猜數’?”宇桑和阿東伸長脖子面面相覷。
阿茜重重地拍了一下家榮的頭——家榮抱怨說她滿手臟油——說:“不就是猜數字游戲嘛,干嘛起這個裝模作樣的名字。就是莊家出一個數字,其余人來猜,猜中的那位反而倒霉,要接受我們的懲罰。”
“專家出的那數字必須在1到100之間。”女子說。
“每猜錯一個字范圍就縮小跟著縮小。”白臉高個子說。
宇桑和阿東表示明白了,他們以前玩過。
“例如我出50,你猜30的話,下一個只能在30到50之間猜一個數字……”家榮說,還沒說完,就被阿茜喝住:
“人家不是說明白了嗎?還用你這么羅嗦。”
第一輪阿茜做莊,在手機上打一個數字。其余人按順時針方向的輪流猜。
女子說:“50。”
阿茜說:“50到100。”
阿宏說:“72。”
“72到100。”
宇桑說:“80。”
“72到80。”宇桑抹了一趟額頭上的汗。
阿東說:“78。”
阿茜拍掌說:“中了,就是78!”
大家給阿東的懲罰是在一分鐘之內吃完一根玉米棒。
游戲繼續進行。幾輪過后,阿茜說:“嘿,我留意到在我們之中好像只有阿桑沒受到過懲罰哩。”一言驚醒了夢中大眾。沉靜一陣后,大家異口同聲說:“是耶!不說還不發覺。”“不如……”女子的聲音在雜亂的議論聲中突圍,指著宇桑說,“接下來你每次得猜三個數字。”宇桑說這不公平。“那你每次就猜四個好了……”女子說,微微揚起下巴說。顯然她覺得這樣子逗他很有趣。其余人甚至阿東也幫襯著說快答應了吧,要不每次真的要猜四個咯。宇桑寡不敵眾,唯有從命了。
再三輪,宇桑依然沒有落陷反倒賠了另外三個接受懲罰。再后來,阿茜忍不住了,發話說下一輪宇桑每次得猜四個,如果還猜不中,在下下一輪每次得猜五個,依次遞增。除了宇桑以外,大伙都說好。
宇桑終于在第五輪落陷。宇桑說:
“你這樣做太不公平、太假了。”
阿宏裝作憤憤然說:“你知道假就應該在玩之前就認輸,害得我們絞爆腦袋想出陰謀,還賠了幾個接受懲罰的!”
“就是!”其余人說。
“嘿嘿,我們要懲罰他什么呢?”阿東說。說到對朋友的懲罰他比別人更加的熱情高漲。
他們一窩粥似地討論。有說要宇桑圍著棕櫚樹跳鋼管舞的、有說要宇桑打電話給朋友假裝借錢的。還是女子的建議突出重圍來:
“罰他唱歌好了,我倒想聽聽他唱的歌。”
“這便宜了他了,別看他寡言少語的的,說到唱歌可起勁了。”阿東搖搖頭說,表示這主意讓他失望,同時往他的燒焦的玉米上吐了一層辣椒醬。
“那就更加要罰這個了!”女子說。
大伙也踴躍贊成。
宇桑在腦子里搜索要唱哪首歌。
女子說:“我們要聽老歌,現在新歌沒有多少首是有意思的。”
阿東說:“我他媽,他每天聽的都是些老歌!”
宇桑說:“那我唱張國榮的《風繼續吹》可以不,算是老歌吧?”
“當然可以,比你我的年齡還大呢。”
宇桑清了清嗓子,唱起了《風繼續吹》來。大家的眼光落在歌者的臉上掌聲,隨著節奏擊著拍子。歌曲迂回在海邊夏日的晚風中。
讓風繼續吹/不忍遠離/心里極渴望/希望留下伴著你/風繼續吹/不忍遠離/心里亦有淚/不愿流淚望著你……
10
家榮問阿茜在看什么。
阿茜說:“看我們隔壁爐的……她們在烤花蛤耶。”
接著幾張嘴開始議論:“不知烤出來好不好吃。他們倒吃的津津有味。”
宇桑提議說:“不如……我去買一些回來烤吧。”
那幾張嘴說:“不用了,時間不早了,我們的聚會都快結束了,太晚了沒車回去呢。”
阿東說:“就讓他去吧。能玩得一刻就是一刻。我們倆在你們這里白吃白喝的他會過意不去得死掉的。”
幾張嘴又說好吧,為了他的生命安全,也難得這么開心。至少還可以在玩一個小時。不過要到景區門外買才行,在這里買貴得離譜。
宇桑點著頭。正要去時,女子也站了起來笑著說:“就讓我同這位帥哥一起去吧。我知道在哪里可以買到。”
阿東說:“你要看好我的宇桑哦。”
其他人也湊趣起哄:“你真的要看好我們的宇桑哦。”
宇桑和女子并肩走著。宇桑覺得不自在卻又滿懷著溫馨。腳步踩過沙子碎碎的聲音十分悅耳。宇桑努力記住這聲音、此刻沒有星星的天空、遠處的城市寂寥的燈火、撫面的涼風…他希望將和女子行走的這段情景更加立體地更加深地刻印在腦海里。可覺得這將會成為回憶,他覺得傷感。他覺得應該說些什么,可是在腦海里苦掏了很久還是掏不出話題來。還是女子先說話了:“你唱歌很好聽。”“是嗎。。”“你經常去唱歌嗎——去KTV?”“嗯……很少去吧,我到經常去圖書館。”“去圖書館!噢,蠻勤奮的嘛。”“不能這么說,我看的都是與專業無關的書籍。我喜歡小說。經常呆在圖書管或自習室里沒日沒夜地看……很怪吧。”女子搖搖頭說:“沒有,覺得很特別。”宇桑說:“沒人會覺得看小說是一件值得提倡的事。”“至少我覺得這很不錯。”“真的?”“真的。平時有沒有要寫過一些東西?”“嘗試過,但不成功。”“那一定得堅持,不論是好還是不好,總得寫一些東西才行。”
他們走過林蔭道。樹葉斑駁的影子分明地映在他們美麗如璧的臉上。夜蟲在草叢里鳴叫。
“你畢業后準備留在廣西生活?”
女子撅起嘴說:“嗯……很有可能吧,畢竟我的家在廣西。”
“也是。”
“你呢?準備畢業后……?”
“我想,我還是會留在廣州或是去附近三角洲的城市吧。”
“也是。”
一陣靜默。
宇桑喃喃地說:“說到生活,廣西對于我來說太過遙遠了……”
不知女子有沒聽到,她只是默默地走。
今晚過后,他們就要各奔東西,以后再聚的機會就十分渺茫了。
無話找話,宇桑繞回到剛剛的游戲當中。宇桑說:“人生就像我們剛剛玩的猜數字游戲哦,我們必須在規定的范圍內進行選擇。因為充滿著未知和偶然,所有我們只能指望命運。一旦選擇錯了就會把自己置于輸的境地。有時候也由不得你去選擇,就比如你前一個玩家只能在‘3’和‘7’之間進行選擇而他說了個‘5’,莊家轉向你說從‘3’到‘5’。”
女子沉思似的點點頭。說:“也許是吧。有些人為自己的人生打算出千種方法,可也許這也是人生偶然性的一部分,有人注定成功有人注定失敗,張國榮的歌里就有一句歌詞,怎么唱的?”
“是‘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貧’嗎?”
“對,就是這句了。……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悲觀了點。我總覺得每個人活在世上,最初都會有要守護的東西。有些人在以后漸漸放棄了;有些人依然堅守著。我想無論人生如何,只要有自己的信念,堅持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那就足夠了。譬如你喜歡小說,為之堅持著,即使得不到別人的肯定,又有什么關系?有時候太計較成敗反而容易讓人迷失。”
宇桑帶著贊嘆的目光看著女子。
“怎么樣,我這個老師還合格吧,記住,無論環境變得怎樣,一定要堅持自己喜歡的哦,不要猶豫。”
宇桑點點頭。
再走五分鐘,他們到了景區外口買海鮮的檔口。
11
花蛤在裝水鋁盆中吸納著清水。頭發塌亂的店家說這里的花蛤是最新鮮的,又沒有沙子。宇桑和女子商量一下,都沒有要買多少的準數,最后他們稱了兩斤。宇桑打開塑料袋往里看,開玩笑說:“兩斤好像有點多了,我寧愿他騙我們的秤。”女子附和一笑,她眼光不經意地掃過掛在門檐上的大餐牌,問宇桑:“宇桑,你有沒有吃過瀨尿蝦?”宇桑表示沒吃過。女子說:“來北海可不能不吃瀨尿蝦哦。我請你吃,這店里的瀨尿蝦很便宜。”女子拉著宇桑在店門口的木質餐臺上就坐,向服務員點了一碟“椒鹽瀨尿蝦”。撤開餐牌,女子湊過來頑皮而神秘地細語:“我們吃完才回去,不給他們吃。”
“好吃不?”
宇桑回應地點點頭,他正整治著最后一只瀨尿蝦。女子吃了兩個后剩下的全留給了宇桑,此時正托著腮幫子悠悠地哼著《風繼續吹》的調子。
突然,她說:“你感覺到了沒有?”“什么?”宇桑問。“好像下雨了。”女子張開兩手看著天空。霎時間,街上的行人變洶動,腳步雜亂,果真下起了雨來。白花花的雨水像布毯一樣蓋了下來,然后以驚人的速度向大海邊鋪展過去。盡管早有意識,跑到檔口里避雨的時候,宇桑和女子早已被澆濕的像一對水人。女子磕磕笑著,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好玩的游戲。店內橙黃的燈光映著女子的笑臉。劉海因為含水而變得服帖。五官變得更加的分明。眼睛燦爛有光。宇桑暗暗贊嘆女子的美麗動人,也不敢多直視,慢慢地轉過視線。
阿茜給女子打來了電話。那邊說下雨了,就讓聚會結束吧,大家要回去了。女子和宇桑就在原地等他們吧,他們正在出來。
等待的間隙,女子伸出掌窩接玩著蓬布上滴落的雨水。宇桑也跟著玩著。
“嘿嘿,你們倆到底干了些什么了,去了那么久還沒回來。”阿茜走到她們跟前問。女子說:“沒做什么呀,剛買到就遇到大雨了。”“開始下雨的時候不至于還在店里面吧,至少在半路了。”阿茜不饒人地追問。女子淘氣說:“你不知道嗎?雨是從我們這邊向你那邊下過去了,我們這里要比你那里下得早十幾分鐘……宇桑,你說是不是?”宇桑說:“就是呀!”阿茜還想追問,大伙說得了得了,先考慮回去的問題吧。聽到“回去”的字眼,宇桑感到眼睛癢癢的,想要掉下淚來。
女子一行人要坐車到客運站去再轉中巴。宇桑和阿東直接坐公交車到租處。他們可以坐同一輛公交車再在客運站分手的。可是由于下雨,此刻要坐公交車的人特多。他們根本擠不上去。細眼白臉高個子從車站那里跑回來說:“再這樣我們連最后的一趟中巴都趕不上了,唯有叫輛的士到客運站去了。”
他們只有那兩位女生帶著傘,根本不夠用。女子要為宇桑撐傘,宇桑拒絕說不用,他喜歡淋雨的感覺。
他們攔下了一輛的士,宇桑為他們開門。雨水打著在他的身上。
家榮坐副駕座。剩下的逐個溜進后座里。女子最后一個進座,抬眼看著宇桑,眼睛如杏,睜睜、明亮。
“再見……”宇桑說,好不容易擠出了笑容。宇桑看不出來,一絲愁緒揮蕩在女子臉上。女子也笑著說:“再見,我們還會見面的,是吧?”“嗯,一定會的。”
車門關上了。汽車揚長而去。
宇桑站在路中目送。有人拍他的肩膀,是阿東。阿東全身也是暴露在雨中,全身濕透。阿東說:
“舍不得他們?”
“哪有?”
“當然沒有,你是不舍得她吧?”阿東把“她”字所得長有重。
“去你的。”
宇桑甩掉阿東的手,要走。阿東追上去箍著他的肩膀。
“大家都這么多年兄弟了,我還看不出你的心嗎,如實招來,你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沒有。”
“你還不認……”
他們在雨中嬉戲。身影和聲響漸漸隱去。
12
小說終于寫完了。
阿年本來只想花一天的時間來完成,可結果前前后后一共用了一個多月。他喜歡對所寫的東西精雕細琢,讓小說中的人物更加的活形活現。
小說寫得如此之慢的另一個原因是小說提供給他再經歷一次的可能;他試圖不讓這重新的經歷早早結束。所以放下筆的那一刻,他墮入了無盡的空虛中。一種微乎其微的傷感在心底閃耀。
他決定再一次遠行再去一次去廣西到她那里。他很想知道她是否喜歡他。他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