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a,字典里的意思是“down”;catacombs是“地下墓地”的意思。
人們今天雖然這么叫它,但是它的前身其實是一處開采石灰巖的采石場。原先巴黎的采石場都是露天的,后來人們發現往地下采石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不用處理為了開采而多翻出來的一大堆土,二是可以保留地面上用于耕作的寶貴土地。彼時的巴黎正如一個貪婪的怪獸一樣瘋狂吞食著地上的空間,相應的,越來越多的地下采石場也在加大開采面積。到了后來,整個城市十分之一的地下面積都是被掏過的。
不加節制地擴張和開采的后果是,當時很多建筑和道路下面直接就是空穴。到了18世紀下半葉的時候,塌陷的問題就出現了。有時候人們一覺醒過來,就發現路面塌了個大坑,或者自己鄰居一家消失了……沒有誰想過這種心驚膽戰的日子,所以國王就下令讓數學家Antoine Dupont好好測量一下巴黎地表下到底有多大面積的虧空,并且想辦法用柱子加固這些虧空;但是很顯然這不是one man,one task的簡單事情,因此1777年4月4號,一個叫做“巴黎和周邊平原地下采石場勘測小組”的機構就成立了。(Inspection des carrières sous paris et plaines adjacentes)(順便提一句,這個機構現在還在)
機構的負責人是Charles-Axel Guillaumat,謝天謝地,在這位國王首席建筑師的帶領下,大規模的加固工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主要做了兩件事,一個是測量好地下面積后建造能夠撐住地下空間的柱子,相當于為建造于地表上的建筑重新打地基;第二件事是他要求,如果空洞地區上方有道路通過,那么相應的,地下也要修一條走道,以便人們能通過地下走道來隨時監測地上路面是否還穩固。
這兩件事,不但保證了我們今天還能看到有埃菲爾鐵塔和盧浮宮的巴黎,還是這座“光之城”有自己地下翻版的開始。難怪Charles先生被稱“the man who saved paris“(”拯救巴黎的人”)
采石場的故事線先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關于死人的那些事了。
The saint-innocents cemetery是一座歷史超過10個世紀的墓園;它接納了來自當時巴黎22個教區的死者。墓地終歸是有限的,何況墓穴挖掘的速度趕不上新尸體運抵的速度,人們不得不在墓地一邊建造了藏骨屋容納尸體。成百上千的尸體堆在里面腐爛,老鼠穿梭在腐肉和白骨間翻找食物,一派人間地獄的模樣。
想象一下住在墓園附近居民的心情吧,他們被沖天的尸臭和腐敗尸體可能傳播的各種疾病所擾,日日苦不堪言。
根據導覽手冊上的資料,在saint-innocents cemetery附近的住戶抱怨道,在他們的屋子里,新鮮的肉湯和牛奶幾小時就會變酸,酒會變成醋,人們特別容易生病。連墻壁都是潮濕的,誰要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誰就是傻子。
當權者也看不下去了,陸軍中校Thiroux de Crosne當時在巴黎警方任職;他的前任們已經籌謀遷墓的事情有一段時間了,但是在他的任期內,這件事才算真正開始實施。在與Charles協商好如何安放遺骸之后,1785年11月9日,墓地正式關閉。時任巴黎大主教的Leclerc de Juigné閣下發布了一份法令,要求“掘地五尺”,所有墓地五英尺內能挖到的和遺骸和遺體,一律轉移并重新葬于位于Montrouge Plain的地下墓地,也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catacombs。
1786年4月7日,轉移正式開始。在夜色的庇護下,披著黑紗的馬車載著幾個世紀來的死者,在持火炬的護送著和跟隨在旁的神職人員的吟誦祈禱下,啟程前往新的安葬地。他們原先長眠的地方,被重新規劃成一個蔬菜和香料市場。整個轉移持續了整整15個月,其間因為天氣炎熱而中斷了一陣;在1792年到1814年,巴黎其他的16個墓地也開始了轉移。此后數年,又有幾個小墓地也陸陸續續被轉移到了地下。根據統計,差不多有2百萬巴黎人的遺骸從saint-innocents轉走。
這場活人和死人爭搶地皮的戰爭,終究是以生者的意志為勝了。
探尋catacombs那天,從我住的歌劇院附近的旅館出發,由地鐵帶著我一路往巴黎的十四區方向駛去。下了車后,我繞著一個街心公園轉了幾圈,驚訝地發現被我當成公共廁所的地方就是catacombs的入口……工作人員很熱情地對我做了“請進"的手勢,我乖乖交了4歐的學生票價,感覺像是付給了卡隆過冥河的擺渡錢。
幾個關于catacombs的數據是,地下的深度大約是20米,比巴黎的排污管道和地鐵隧道都要深,相當于一棟五層樓的高度。溫度是14度左右,整個行走路線有兩公里長,逛一圈基本上需要45分鐘。整條路線被分成’Quarries”(采石場)和“ossuary(藏骨地道)”兩部分,據說后者容納了近6到7百萬的“巴黎市民”。地下的通風設施和照明設施都很好,路線又是單程的,還有工作人員在地下守著,所以不用擔心迷路或者被冤魂抓走的問題。當然這個待遇是不是人人都享受得到的。
catacombs作為旅游景點的歷史挺久遠,在法蘭西第一帝國期間,這里就對公眾開放了。那時候想要參觀地下墓地,得向墓地管理處打報告,然后戰戰兢兢的參觀者就得自己自備照明設備,手執蠟燭進入地下。彼時的參觀路線并不如今天這樣成熟,有多條線路可供選擇,通道里還有很多死胡同,所以成天發生些丟游客或者丟骨頭的事情也不奇怪。1830年起,因為參觀人數和管理方面的壓力,catacombs一度關閉;經過數年才逐漸恢復成今天向公眾開放的局面。
往地下的樓梯一共有130級臺階,極窄小,我從來沒走過這么轉得人頭暈的樓梯,似乎是在沿著一顆錐螺或者鉆頭的紋路徑直往地心鉆去。出口處的臺階更讓人暈頭轉向,一共有83級,不要說我,連我后面的外國男士們爬出來時也是長出了一口氣。
雖然大部分的參觀者都是沖著骨頭們去的,但是采石場部分也相當有趣,相當適合地質學愛好者了解巴黎地質結構。這部分遺留了很多曾經的開采工生活和工作的遺跡,在頭頂上還能看到工具開鑿留下的刻痕。尤其是一處被稱為”the port-mahon corridor“的遺跡,這是一處令人驚嘆的雕刻作品,由礦工Decuré完成。他曾經是路易15麾下的士兵,戰爭結束后成為便在采石廠工作。他雕刻的是一座位于port-mahon的要塞。為了雕刻這件杰作,花去了Decuré整整5年的時間。他死于一場開采過程中的塌方事故。
經過Quarrymen‘s footbath不久,就能到達第二部分了。迎接生人的,是有兩塊繪有白色菱形圖案的黑色石板和銘文圍繞的墓地之門。門楣上的石板上鐫刻的是詩人Jacques Delille的詩句“Arrête! C'est ici l'empire de la Mort ”(停下!這里是亡者的國度!").
一個“Arrête”,用得氣勢十足,這次才是真的“生人勿進”了。我隨著其他游客一起走進這個不屬于我的世界,瞬間就被無數骷髏圍繞了。說來也是奇怪的,也許什么東西成百上千地復制了以后,其原來的意義要么加強,要么就減弱了?我腦海里不合時宜地跳出安迪霍爾的復制畫們,又腦補此刻正有超過六百萬巴黎人的靈魂和我一起擁擠在這條不算太寬敞的過道里,一邊彎腰去觀察遺骸們的細節。
整個ossuary的骨頭擺放都無比整齊,甚至具有藝術性;這也是為什么這里能變成旅游景點并為人稱道的原因所在。但是我看了下這個通道里的擺放規模,懷疑這里到底有沒有六百萬具遺骸。而且非常詭異的是,這里的骨頭種類都挺統一,除了頭骨之外,就基本上是脛骨或股骨,我沒有看到脊椎或者骨盆之流,難道以前的巴黎人還實行揀骨政策,不適合拿來壘墻的都扔了不成?
等我回去查了資料,才發現我基本上是答對了……先不說目前的地下墓地有許多未向公眾開放的部分,那里的骨頭是毫無美感地隨便壘放的,就是在建造之初,地下也有井,以供工人們把壘不下的骨頭都往里面扔。現在骨頭墻的設計和壘放,基本上是在Louis-étienne Héricart de Thury先生的堅持下(他是Paris mine inspection service的負責人)有意為之的。
在地下墓地里,隨處可見各類刻著詩句的銘牌,十字架和紀念碑。這里也曾經舉辦過彌撒,音樂會,做過活人的防空洞,避難所和戰爭發生地;王公貴族們和平頭百姓們都來過這里,好人壞人聰明人笨蛋都化成白骨堆在一處。不像拉雪茲,沒有千奇百怪各出奇招的墓碑,這里眾生倒是真平等了,千人一面,魂歸一處。
整個catacombs就氤氳著這種詭異又奇特的氛圍,散發著對死亡的漫不經心。整個旅途中,我身邊都有一家子美國人,爸爸媽媽帶著三個金發碧眼的小女兒。小姑娘們的金發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格外刺眼,女孩子們沒有露出一絲絲害怕的樣子,在骷髏們空洞的眼神注視下四處拍照。倒不是說她們是熊孩子一流,她們都挺有禮貌的,每次我給姐妹三個讓路的時候,總能聽到其中一個跟我道謝。
我也不知道她們到底是不在乎,還是不害怕。也許小孩子因為太年幼,不知道人可以擁有多少,也就不畏懼死后將會失去多少,所以反而會不擔心這個是人多少就要疑惑的問題。我們為什么生,又為什么要死呢?古往今來人類歷史上最不令人驚訝的就是死亡了。畢竟,我們都生活在千百萬年來前人的生活廢墟之上。
出口處有一家不錯的紀念品商店,我挑了一個徽章,上面寫著”I survived the catacombs!“商店里熱愛聊天的收銀員小哥問我有沒有覺得害怕,我說完全沒有。學過考古學之后還覺得害怕死亡,那就是沒學好這門課。畢竟,我們終歸都殊途同歸,會重新幻化成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其實并沒有從哪里survive這種說法,因為我們都要回到一處去的,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