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 ? ? 云起出生的時候，江城的天都變了色，夕陽西下卻遲遲未褪去，漫天的酡紅緹黃不曾接洽，青光霞紫斑駁陸離，渾沌了整個蒼穹，驀然云起，啟時三五成群而簇，映霞而紅，繼而紛沓而涌，想必是哪個天神意氣風發麾下生風，一時自得其中竟忘了收筆。霎時云浪滔滔，云海茫茫，幻變無形，奔騰無境。終了俱散而后驟聚，化成一個撲朔迷離的仁字。

? ? ? ? 彼時彼景，竟引得八旬老翁破門而出，振振有詞，愿上蒼眷顧，佑我江國盛世太平，風調雨順。

? ? ? ? 恰逢那日，剛好是江國前王后逝世一周年之忌辰。

2.

? ? ? ? 云起是當今太傅云常的獨女，不同于尋常家的鶯鶯燕燕，云起自小不喜盛裝不愛濃妝，稍帶柳眉，輕點朱唇，已是傾城之姿，且賢良淑德，德正心善，亦可賦詞工女紅。世人皆嘆，云起雖未及笄，已可見先皇后之貌之德也。

3.

? ? ? ? 時光飛逝，一周之后，云起就將入宮了。

? ? ? ? 云府上下格外的忙碌，連庭院里的麻雀也都不肯在樹枝上停留，忙不迭得飛來飛去。往來拜訪父親的賓客更是門可羅雀絡繹不絕，云起知道自己一入宮便能擁有常人一生可能都未能及有的榮華富貴，只是這宮中庭院深深，自己怕是要做那被鎖在清秋里孤零零的梧桐，從此不知山河迤邐，世間百態了。

? ? ? ? 還有這半年里夢中所見的公子，也要隨著這往事一同去了罷，想到這，云起不由泛起淡淡惆悵又瞬間羞紅了臉。

? ? ? ? 夢中一對璧人--

? ? ? ? 男子一身素白對襟金絲鑲邊長袍，手上拿著一支光澤通透呈白玉色的長蕭，十指修長，節骨分明，其所到之處，簫聲裊裊，音域通達，似行云，可見山河壯闊巍峨秀美；悠然延長，如流水，可聞汩汩細流抑揚頓挫一氣呵成。順勢而上，脖頸凸起處翕合顫動，鼻梁骨感剛毅削瘦挺拔，眼窩深邃，與山根銜接凹陷處，呈現一抹好看的弧度，密睫下細窄長眼凝望著身側正在沏茶的粉衣女子，一道抹不開的深情。曲畢，男子緩緩放下長蕭，隨意望向一處，眼神游離，卻剛好和云起雙目對視，但又很快把目光移到粉衣女子身上。

? ? ? ? 顯然他們并不能看到自己。雖此一瞬，云起倏得兩頰通紅。

? ? ? ? 那女子纖纖盈盈，柔情溢骨，模樣竟和云起有七八分相似。

4.

? ? ? ? 云起隨著同行的秀女一同入殿，行前，一行秀女皆有向她示好之意，畢竟父親是當今圣上的老師，朝廷重臣，這層關系應該賣得。可離入宮之時越近一日，她心里就越難過一分，夢中之情感同身受，夢中所念真真切切，夢中之人心心念念。

? ? ? ? 未央宮內，脂香粉舞。

? ? ? ? 云起一襲素紗粉衣，心無波瀾。

? ? ? ? …….

? ? ? ? 江曦城正襟危坐在正堂上的龍椅上，三十六七歲光景，正是帝王人生的權利的制高點，他近年來勤于朝政，未曾踏入后宮一步，可后繼無人，國恐要易主，眉頭微蹙，亦不言語，卻渾身散發著咄咄逼人的英氣。

? ? ? ?…….

? ? ? ? 恍然間，見得一抹粉色，魂牽夢縈，皆系沉魚。

? ? ? ? 云起禮畢抬頭，高處之人，雖已被風華磨去了青澀，但那雙眼睛此般溫柔熟悉自己又怎么會忘記。

? ? ? ? 相視間，心事全解，也許這就叫……

? ? ? ? 目成心許。

5.

? ? ? ? 不日，云起便獲封正一品賢妃。冠寵后宮，光宗耀祖，賜住月華宮。那月華宮可是前皇后蕭沉魚生時的寢宮。庭院四周都種滿了梧桐，移步曲橋，下有一汪清池，許久未曾有人居住，兀自清澈，池中錦鯉，三五成游，二三而棲，懶懶散散，哀哀怨怨。

? ? ? ? 在宮里日子多了，也聽得一些風言風語。

? ? ? ? 相傳，先皇后仁德，善待后宮各嬪妃，和當今圣上更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龍子誕下當日，就被立為太子。

? ? ? ? 那日深夜，娘娘夜不能寐于是去御花園散散心，竟失足落入河中。因被娘娘吩咐退居三丈之外，宮人也未能見其祥，待到被發現之時，已是頭破血流奄奄一息。只知娘娘臨終時用盡畢身氣血念了著皇上…與落雁二字，可落雁卻姍姍來遲，終未能見皇后最后一面。

? ? ? ? 落雁乃皇后之雙生胞妹，模樣與沉魚所生無二，唯一能辨別二者的是落雁眉間多了一顆黑痣。

? ? ? ? 雖和皇上，沉魚一同長大，但是性格古靈精怪，不受皇帝寵愛，皇上為太子時向相府提親欲和沉魚永結同好，不料落雁竟以絕食相迫父親準許她作為陪嫁丫鬟入門東宮。沉魚得知妹妹心意，自然也對她多了些照顧，于是皇上為討皇后開心也只好愛屋及烏，但始終對她是相敬如賓，喜歡不起來。皇上繼位后將她封為云妃，位居從二品夫人。

? ? ? ? 按理說皇后去世之后，應該是云妃翻身的大好良機，就是這模樣也能解圣上對皇后的幾許相思。可皇后尸骨還未寒，云妃就以太子年幼為由請奏皇上將皇后的獨子，（現已過世的先）太子過繼給她。這下可不得了，皇上一怒之下禁足了她整整五年，還是定國侯求情，這才還了她自由。

? ? ? ? 于情于理，云起都應該去拜訪一下這位后宮的老人。

6.

? ? ? ? 云妃的寢宮倒是素樸，簡單但也干凈。殿內盡頭左側有一只紅木雕花香爐，香氣裊裊，低沉馥郁，頗是好聞。云妃竟會喜歡這樣的香，看來在這深宮十幾年光景真能讓人性情大變。

? ? ? ?“妹妹見過姐姐。”見她望著自己怔怔出神，云起輕輕喚道。簫落雁眸色一絲驚慌，隨即趨于平靜。

? ? ? ? 云起只覺得這樣的她那么的熟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好像一位故人。

? ? ? ? ……

? ? ? ? 和她寒暄了一會，云起覺得坐立不安頭皮發麻呼吸也有些短促，于是和云妃辭別。

? ? ? ? ……

? ? ? ? 晚上，江曦城來月華宮用膳。

? ? ? ? 桌案上布滿了各色佳肴，卻通通不入江曦城的眼，身邊玲瓏剔透，笑漪漣漣的可人兒，就像寒冬里升起的第一道陽光，冰封十幾載的積雪在此刻頃刻崩塌融化。

? ? ? ? 云起感受到心上人灼熱的目光，羞紅了臉，急忙夾了一塊相思落珠白玉糕給江曦城。

? ? ? ? 江曦城寵愛得點了點她的額頭，戲謔得打趣道，云起真是調皮，還未吃飯，怎么就給寡人吃點心。

? ? ? ? 云起淺淺一笑，答，這不是皇上最愛吃的嘛。

? ? ? ? 一陣風掠過，把窗匛弄得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屋內的蠟燭應景得搖曳出了一曲探戈，引得窗外池塘里的魚兒一改常態，歡脫得游來游去。

? ? ? ? ……

? ? ? ? 可是，云起，宮中眾人皆不知我喜歡這白玉糕，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 ? ? ? 江曦城還未整理好思緒，砰得一聲巨響，眼前的云起昏倒在了地上。

? ? ? ? ……

? ? ? ? 經太醫診斷，云起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但是胎心不正，脈象異常紊亂，龍子恐有危險。

? ? ? ? ……

? ? ? ? 云起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么。昏昏沉沉得陷入一個又一個永無止境的夢境里。

7.

? ? ? ? 夢中

? ? ? ?7.1

? ? ? ? 春光無限，落日斜暉灑向蔭中古道，馬蹄踏下，映出一地的缺。

? ? ? ? 繼而一聲馬鳴，蹄止。林中嬉戲打鬧的少女們停止了嬉戲打鬧，聞得一聲“沉魚。”，夢中的自己緩緩回身，笑靨如花。

? ? ? ?7.2

? ? ? ? 纖白的指間輕盈飛舞，取出一塊搗碎的紅豆泥，裝進一塊軟糯的糯米團子里，翻轉揉捏了幾下，就便成了型。

? ? ? ? 曦城，玲瓏骰子安紅豆，相思入骨知不知。

? ? ? 7.3 ?

? ? ? ? 更深露重，自己不知為何竟獨自一人走在御花園內，假山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分不清是風聲，還是有人在那里喁喁唼唼 。想必是哪個為情所困的小宮女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情郎乘著月黑幽會來著。想到那位背著主子偷偷跑出來的小宮女花容失色的樣子，便覺得甚是有趣。在宮里悶得久了，偶爾當一回月老也不是不可。

? ? ? ? 提著茵綠色的裙邊，躡手躡腳得順著臺階而上。

? ? ? ? 朦朧夜色下，兩只影子交疊在一起，郎情妾意，你儂我儂。

? ? ? ? 一時間起風了， 枯葉不再受到羈絆，隨風傾倒般紛紛而沓。冬日的夜風本就清冽，我止不住咳出了聲。

? ? ? ? 不遠處的影子迅速得分開。他們這一轉頭 ，這下我可都看清了，竟然是她。

? ? ? ? ……

? ? ? ? 還未回過神來，只覺得脖頸被人一擊重擊然后腦子一片空白，瞬間沒了意識。

? ? ? ? ……

? ? ? ? 腦袋陣陣劇痛讓我漸漸恢復了意識，發現自己正癱在一塊礁石上，赤紅色的液體順著腦袋流下來，黏稠又溫熱，像是剛剛被重擊過一樣，滴到眼睛上讓我很難睜開全眼，試圖掙扎，但不論我怎么拼盡全力，卻始終沒力氣挪動一寸。

? ? ? ? ……

? ? ? ? 身子被人輕易抬起拖走，然后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一根羽毛，拼命撲騰可也無濟，只能沉溺，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最終融化在水里，無聲無息。

? ? ? ? 腦海中是那張驚恐得花容失色的臉，還有她手里那滿是斑斑血跡的磚。

8．

? ? ? ? 距離云起暈倒已經過了有兩旬有余，可江曦城還是一百個不放心，不僅日日命太醫送來保胎的湯藥，更是得空便來看望云起。

? ? ? ? 兩個月臥床休養，云起思前想后，覺得自己冥冥之中和簫沉魚定有什么聯系。她夢到的也許就是死去的簫沉魚的記憶，在她入宮之后更為直觀清晰，就像是自己的記憶一般。

? ? ? ? 莫非……?

? ? ? ? 云起決定找出真相，若真是如此，也便能證明自己是沉魚轉世，那這種種巧合才得以詮釋。

? ? ? ? 簫落雁也來過一次，只是稍稍停留了片刻，她身上若隱若現的香氣讓云起一陣反胃頭暈，好在她很快就走了。

? ? ? ? 云起細細思量覺得兩次不適皆是因她而起，便懷疑是不是那香氣出了什么問題，派了月華宮服侍過先皇后的李公公去查明此事，未出三日，便有了結果。

? ? ? ? 這香極為罕見，只有西蜀才有，雖然有提神醒腦之功效，可是卻含有麝香，常人聞了無事，可是懷孕之人聞了可是要了命的。當地民間也流傳把它作為偏方使用，便可致不孕。

? ? ? ? 如今，江曦城厭惡簫落雁，自然不會踏入她寢宮一步，更別提寵幸她。先前去拜訪她的時候她尚不知自己有孕，何況這次若是要對自己下手，又怎么會如此正大光明給人留下話柄。

? ? ? ?只有一種解釋，這香她是在自己用。

10.

? ? ? ? 案幾前的男人身著暗色長襟衫，坐在案幾前，英眉微蹙，未央宮空曠的大殿里，一片寂靜，惟有燭燈偶然得滋滋聲。察覺云起走近，男人眉頭立馬舒展開，黑色的雙眸熠熠生輝。

? ? ? ? 云起緩緩走近，從放在一路小心翼翼提來的雕花木質四方盒里取出那相思落珠白玉糕。

? ? ? ? 江曦城一怔，責怪她深夜獨自出行，說是責怪，那聲音倒像是隱忍著，明明帶著七八分怒意可看著眼前的人兒竟舍不得加重一個字。

? ? ? ? 嘴角微微上揚，帶出一抹好看的弧度，云起輕聲細語道，陛下若是乏了，云起愿為陛下分憂代讀。

? ? ? ? ……

? ? ? ? “西蜀對吾曦國稱臣已有一十七載，曦國強盛，國泰民安又以仁義治國，西蜀上下無一不服。而今邊境安定，臣懇請回歸母國。”定國侯駱琛的折子…….溫婉的女聲頓了頓，似是悵然若思些什么。

? ? ? ? 案幾上的火光盈動，撩得殿外起了風，攪了這深夜的清幽。

? ? ? ? 三個月前的折子了，竟被扔在這了，江曦城喃喃自語道。

? ? ? ? 未央宮外梧桐枝葉相互推搡的聲音伴著溫柔清脆的女聲，直到天明。

11.

? ? ? ? 錦帛上的字跡一一落下，剛勁有力。云起自小便有這極高的書法造詣，只一眼，便可臨摹出異曲同工之妙。

? ? ? ? 宮里的人勢力的很，看到主子得寵便諂媚討好，反之，便想另攀高枝。再加上李公公德高望重，又是圣上寵妃身旁的紅人，如此，收買落雁的貼身丫鬟也并非難事。

? ? ? ? ……

? ? ? ? 當天夜里，簫落雁和定國侯駱琛幽會后花園，意欲私奔，被江曦城當場捉奸。

? ? ? ? 簫落雁未守婦道被打入天牢擇日處死，而駱琛因染指后宮而被流放塞外。

12.

? ? ? ? 牢里的青磚漆瓦像是五行山，厚重得禁錮著人的自由和靈魂又不知何時會訇然坍塌，墻角長滿了苔蘚，混合著幾滴鮮紅的血跡。一抹纖弱的茵綠，斜躺在一片茅草堆上，茍延殘喘。

? ? ? ? 雖未回身，但隨著云起的腳步越來越靠近，那個羸弱的身子輕輕顫動著，先是不語，而后歇斯底里的狂笑著，用旁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道，我就知道造了的孽終究還是要還。

? ? ? ? 云起微微一愣。

? ? ? ?那天，她故意和江曦城撒嬌讓他陪她散心，然后又“剛好”在路上撞見簫落雁的貼身丫鬟，正慌慌張張進了宮門。幾經盤用，丫鬟才松開交出了大將軍駱琛寫給簫落雁的“親筆”書信。這才有了晚上當場捉奸的那出好戲。

? ? ? ?……

? ? ?“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威脅，你那么做究竟是為了什么。”簫落雁別過頭來，眉頭蹙起，眉心處一顆痣格外刺眼。

? ? ?“為…了…報仇”云起咬牙切齒，“我都記起來了，你對我做過的事……”

? ? ? ? 牢房沒有窗戶，卻一陣陰冷，一旁茅草堆發出劇烈的顫動，像被什么始作俑著，怎么也停不下來。

? ? ? ? 簫落雁像是受了驚，臉色白得沒有了任何氣血。繼而又一陣令人揣摩不透的狂笑。

? ? ? ? ……

? ? ?“你以為報仇了，皇上就會一心一意愛你了嗎。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你都敗給了我。”

? ? ? ? 云起錯愕。

? ? ? “你以為你真的是簫沉魚?”她病懨懨的躺著，語速很慢，異常的平靜，柔荑輕抬，放在了眉心的那顆痣上。只見那顆痣，愈來愈淡，最后竟不見了。

? ? ? “年少時，江曦城對我一見鐘情，雖然對我關懷備至，可我從未傾心于他，我和駱琛情投意合，如果不是為了我宗族，我早就和駱琛私奔了。江曦城每次約我我都帶你一同前去，你要進宮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若是我真心愛他，又怎么會容得下一個你。我日日盼著有朝一日他能愛上你，這樣我就能和駱琛長相廝守。”她靜靜得訴說著這一切，面無表情。

? ? ? ? 云起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樣，支離破碎,”那你為何非要取我性命……”

? ? ? “我一直都羨慕你，這傻丫頭，三個人的見面你都開心的不得了;那天你拿了親手做的糕，我就隨意放在一邊，誰知后來江曦城來了，以為是我親手所做，喜歡的不得了。沒想到告訴你之后，你竟滿臉幸福，時常做了送到我這；那天你無意撞見我和駱琛，突然間一個邪惡的念頭從我腦子里冒了出來，我想殺了你，這樣我就能成為你，成為簫落雁……哈哈哈哈”她的表情猙獰。

? ? ? 云起凝視著她，只覺得現在的她比厲鬼還要可怕，先皇后簫沉魚未死，以簫落雁的身份活著……而自己，才是真正的簫落雁轉世……皇上一直厭煩的……簫落雁。

? ? ? ? 空氣一片死寂。

? ? ? ? 突然間，云起的雙眼亮了。繼而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皇上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 ? ? ? ……

13.

? ? ? ? 第二日，月華宮內沉魚塘里的魚一夜皆亡，此后，天牢傳來死訊。

? ? ? ? ……

? ? ? ? 第二年，云起誕下麟兒，被冊封為后，帝后同心，伉儷情深。

? ? ? ? ……

14.

? ? ? ? 落雁歸去，沉魚散盡……

? ? ? ? 城樓高處，云卷云舒，云起孑然立著，忘記了時間。

? ? ? ? 曦城，陪在你身邊的，只有云起……只是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