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家的女兒

圖片發自簡書App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母親和所有的親人)

1

父親離開我104天了。我很想把關于他和我們這個家族的故事記錄下來,但遲遲動不了筆。感覺上,我從未和他真正走近過。作為他最小的女兒,對此我有些耿耿于懷。他的身上,總留有我看不透的“神秘”,更不耐煩他“說一半留一半”的深沉。真的,“父親的心事”你別猜,猜來猜去你也不明白。這是我們姐妹公認的。就連他的離開,也是隱晦的,讓我們猝不及防。我常常覺得他就那么不遠不近地看著我,包括為他焚燒大堆紙錢的時刻。他走了,倒讓我更迫切地想去讀懂他,讀懂他命運多舛的一生。

父親有六個女兒,我是老幺。我出生于70年代,和大姐相差11歲。據說那會已經開始“消滅小三兒”了,但計劃生育政策在我們老章家沒有得到很好地貫徹。父親兄弟四個,姐妹三個,唯獨他沒有一個可以頂立門戶的兒子,只能眼巴巴看著別人兒女雙全的驕傲。這也成為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后來他也找到了一個叫他爸爸的兒子,但我猜想,以他的性格,遺憾只會更深。這是后話,暫且不提)。母親為此受盡委屈,后來的病逝不能說與此無關。

母親去時,44歲,我只有8歲。對她的印象除了相片中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子,就是臥病不起,其余大多淡忘了。

姐姐說,母親始終是憂郁的,卻沒見她落過淚。她有知識、有文化,能吃苦、又好強。她讓我們姐妹早早接受了啟蒙教育,為我們的未來奠定了基礎,又在極其艱難的環境里掙扎著為我們撐起了一片天。

我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是怎樣結合的。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大約不會是什么浪漫使然。從未聽父親講述過母親只言片語,反而常聽姐姐們感嘆“如果媽還活著……”如何如何,既是憐惜她的命薄福淺,也是對我們過早失去母親的自憐自嘆。

我對母親最后的印象便是昏暗堂屋里冷冷的棺材,不記得她的容貌,只知道躺在里面的是她,還有當時匆忙來去、料理喪事的父親眼里隱忍的淚。我記得當時我哇哇大哭,可能已經朦朧感到了沒媽的諸多艱難,以致后來每每看到有媽孩子的幸福,便酸楚地想起那個場景。

2

我的家鄉章家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子。經過我并不靠譜的考證,說是最早來此定居的是個章姓秀才,所以村名如此。村子很小,百余戶。因地勢分為上坎兒和下坎兒。我家位于村子中央,臨主街。我們老章家因為人丁興旺,在村中占有絕對優勢和一定威望,但于我家貧困的現實無補。

勞動力的不足和常年患病的母親,使我家年年背負生產隊的“饑荒”。家族的嫌棄,甚至袖手旁觀更讓那時父親的臉終日“陰云密布”,直到80年代中期還完欠債才現“轉晴”的跡象。

兒時的我,啃著窩頭就咸菜,街頭瘋跑,每每聽見街坊奶奶喊:“二頭,吃飯啦……”才默默看著小伙伴“飛”回家,自己則悄悄溜回灶屋,看看有沒有留給自己的飯菜。

最尷尬的是,碰到小伙伴正和家人吃飯。面對他們明顯客套的張羅,“吃點兒吧”,我總是偷偷咽下口水,果斷地拒絕,而且固執地去院子里等。雖然眼饞,但我的自尊告訴我,“不能吃”。所以,我在長輩的眼里早早就很懂事,起源自然是他們幾乎不會在用飯時間被我打攪。

初中二年級時,我第一次拿到了過年的壓歲錢——10元,我用它買了一件茄克,徹底結束穿"剩落兒"的歷史。我還記得那時父親臉上發自內心的笑容。他的話語現在想來與領導講話頗為相似。大意是,你們通過自己的勞動,為家庭做出了貢獻,幫家里還清了外債,這是對你們的獎勵。潛臺詞大概就是,你們要繼續努力,爭取更大的進步。壓歲錢是我們姐妹為村里的合頁廠擦合頁掙來的,就是用砂紙把合頁表面打磨光滑。

學前的我是自由的,終日游蕩。陪我玩的不是姐姐,她們沒有多余的時間管我,家務和農活已經讓她們焦頭爛額了。很幸運,我在這樣的家里卻幾乎沒有干過活兒。我的任務就是吃飯睡覺時回家報到,至于我都做了什么,不曾有人在意。大約是我太乖巧了,惹不出什么事來,給家里添堵。的確,我也真的沒讓家里操過什么心。

我就按著生活安排好的路線,慢慢長大。曾經自以為的蜿蜒曲折辛酸委屈,再回頭時都已茫茫無所蹤跡。我憑著天生的樂觀與豁達,當然還有聰明,贏得了家鄉幾乎所有老師的喜愛,所有同學的尊敬,最終走出家鄉的小天地,來到縣城其實并沒那么大的大世界。

我的生活不能說完美無缺,但也水到渠成。和兒時的伙伴相比,我已習慣了他們羨慕的眼光。但我沒有得到過來自父親哪怕一句的鼓勵和肯定。這是我的隱痛,也是我們姐妹的隱痛……

3

小時候,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條件,父親想盡了辦法。作為唯一的男勞力,父親卻是不下地或出工的。他高小畢業,算是學歷很高的。而且還教過幾年書,母親曾和他同校任教。我記事時,父親已經不是老師,而在一個鄉鎮企業上班,掙工資。業余,他還養過蜜蜂、蚯蚓、鸚鵡,種過瓜蔞、煙葉等等。只要覺得能賺錢,他都愿意去嘗試。聰明若他,早知“土里刨食”近乎飲鴆止渴,不如另謀出路。母親去后十年里,父親一直沒有再娶。我想象不出他當時的所思所感,只能從鄉親們感慨他“又當爹又當媽”的話語里,體會到無限的辛酸與艱難。

姐姐們也是早早嘗到了生活的苦澀,挑水、下地、喂豬、墊圈……,臟活累活都得干。但對于她們而言,倍感折磨的不僅是無休止的體力透支,還有父親隔三差五的“政治課”。

下班后,父親總是要屋里屋外忙上好久,反復呼叫”爸,吃飯了……“,他才會默默坐到桌前。酒杯一端,就像上課鈴響。父親馬上進入了老師角色,滔滔不絕述說人生的道理。據姐姐回憶,她們各個都須坐得直直的,即使挨著被垛也不能靠,完全是上課聽講的姿態,“大氣也不敢出”。父親則總是一臉的陰沉。至于都訓斥些什么,大多忘記了,只有一句話印象極其深刻。父親說:“我說煤球是白的,它就是白的”,可能意識到話說得太絕對了,馬上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們認為煤球不是白色兒的,過后兒可以跟我說‘爸,這煤球不是白的,是黑的’”。我更記不得他曾經都講了什么,只記得姐姐們一個個悶著頭匆匆劃拉著碗里的飯,然后以種種非常合適的借口離開。比如:學習、干活兒。一頓飯下來,我往往是最后一個陪他的人。酒喝得差不多,他好像才意識到聽眾只有我了。便放下酒杯,不再說話,開始吃飯。這與姐姐的描述有些不同,但那無比壓抑的氛圍和父親永遠陰郁的臉色是一樣的。

現在想來,當年父親那些似懂非懂的話盡管是說教,難說對以后的我們沒有什么影響。至少他教會我們思考問題的方式方法——煤球在父親盛怒之下,可以是白的,在父親理智回歸時,自然是黑的;所以,沒有絕對黑色的、或者白色的煤球,這就是辯證法、是哲學。呵呵,我是不是有些“青出于藍”了呢?

小時候很困惑,父親為什么那么能說,為什么有那么多話可說。生活重壓之下,對我們那是說教,對父親無疑既是傾訴也是宣泄,還有幾分恨“鐵”不是“鋼”的無奈。

4

我們姐妹當時各個身材瘦小,生產隊的工分爭不過別人,但學習成績都是出類拔萃,頗有幾分書香傳家的韻味。我竊以為是祖先的恩澤眷顧了我家,讓我們姐妹因為知識走上人生正軌,不但沒有辱沒先人“秀才”之名,反而常為鄉人”羨慕嫉妒恨“的眼光所掃射,乃至母親墳上長出的一棵樹莫名被人砍斷。

前兩年,我曾聽父親自己親口說過,此生做過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讓我們姐妹都讀書識字了。他那時雖然承受了極大的生活壓力,但每到畢業考試的關鍵時刻,總是說:“你們能上到哪,我就供到哪……”。這在那個饑腸轆轆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而我們姐妹大多乖巧地早早放棄了學業,打工掙錢貼補家用,除了我。從姐姐們的話里,我知道當時的父親有些心口不一,不然他完全可以替姐姐們做出人生的重大決定。可惜,父親沒有。他之所以這樣講,完全是為避免我們將來的埋怨。長大以后,我也見識過父親的這一點點隱藏的狡黠,頓有一種“愛不能愛、恨不能恨”的糾結。但之后,還是會自覺地滿足他潛藏的意愿。這就是父親的魔力。

說也奇怪,我叔伯家的孩子雖然各個身強體壯,但學習成績實不敢恭維,也是早早棄學。但我們姐妹對書本上的知識都是自然的內化于心、自然地應用到了生活之中,而他們曾經學到的點點滴滴,似乎漸漸丟失在生活里。這讓父親有些痛心。骨子里,他是希望老章家如他們那輩一樣,由男丁牢牢占據村中不可撼動的地位,無論是經濟還是口碑。但他對侄子們的發展只有建議權,沒有決定權,也就掌控不了他們的未來。雖然當時我年紀小,但我懵懂意識到這一點。從他看侄子們的微笑里,我看出了他的渴望;也從他一次次嘆息里,讀懂了他的失望。每當我看到他對族中某個哥哥的錯誤或恨、或怒的程度猶勝于我們姐妹時,我的心底便隱隱生出一點點得意。

在農村,雙親去世,要由兒子打幡。若是沒有,便從同族的晚輩里選一個。這個被選中的人,將參與未來遺產的分割。那使我第一次意識到男尊女卑的厲害,意識到父親的心事有多重。想到這一點時,我對父親莫名心存感激,只為我剛出生時,沒有被他扔掉、送人或者干脆掐死。這些情節電視上常有。而我也聽說過,若不是母親的堅持,我或許已經成為別家的寶貝女兒,而他會換來一個寶貝兒子。現在想來,當時已經有了五個閨女的父親,在看到我的瞬間該有多么沮喪。他在沖動之下做出任何行為都不足為奇。但父親似乎永遠是理智的,即便是在怒火中燒、斥責我們時,也能看出一份克制。這便是他與村里老農最大的區別,也是文化在他身上不自覺的流露。這雖然為他贏得了極大的尊嚴和尊重,也注定他精神上的痛苦遠勝于那些“吃飽喝足便是享福”的泥腿子。

母親去時,我家一反常態,由大姐為她“打幡”。之后,也是我們姐妹每年的清明節為她上墳填土。所有該由兒子履行的義務,我們一力承擔。這自然違背了農村一些約定俗成的禮教。對此,父親從沒有反對。至今我想不起他生前幾時去過章家祖墳,為也在那里的爺爺奶奶添一把土、燒一張紙。早年,父親是不信命的,這些陳規舊習在他眼里不過是對活人的惺惺作態,不必過于認真。但思想解放若此的父親,為什么那么重男輕女呢?

5

父親雖然是個農民,但他甚少干農活,一旦干,必定有模有樣、不輸那些種莊稼的“老把式”。

老家院里的空地,被他整飭成菜園。蘿卜、白菜、黃瓜、豆角……自己種,自己吃。多余的,便是誰回去了誰帶走。

父親種菜,不僅為了食用,更多是為欣賞。一锨一鎬、一畦一壟,干得不疾不緩,弄得妥妥帖帖。春天,那些嫩綠油亮的秧苗經過他的打理,齊刷刷奮發有為的樣子,那叫一個精神。秋天,茂盛碧綠的葉子下,隱隱露出一抹鮮紅,壯碩的蘿卜潛藏在泥土里,調皮地“躲著貓貓”。這些原本司空見慣的作物,生生被父親化為人見人愛的美景。

父親種菜從不使用化肥——提前把大糞曬干發酵搗碎,儲備起來。用時,裝到小桶里,一手拎桶,一手拿一把鐵勺,把肥料均勻地撒在壟溝里,不厭其煩。父親說:“干活兒就得有個干活兒的樣子!”

這是他對“完美”最準確的定義。

那年,父親身體剛剛痊愈。為避免過于勞累,他坐陣指揮,姐夫替他翻地種菜。知道老爺子要求高,姐夫千分謹慎加萬分小心,盡量把活做細,生怕他不滿意。地翻完后,他沒挑什么毛病,只說打壟還早,非讓放下。次日再去,發現兩條畦埂橫平豎直、表面光滑細膩、線條優美流暢,簡直像畫出來的。顯然,姐夫的“樣子”不是他認為該有的“樣子”,他寧愿自己辛苦些,只為看著順眼些。

父親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唯恐給別人添負擔。他常說的就是:“這點兒小事,不值得麻煩別人……”

早年,家里有個工具箱。木匠用的鋸、刨子、鑿子,瓦匠用的瓦刀、抹子、灰鏟,還有什么扳手、鉗子、改錐等等,應有盡有。父親是木匠瓦匠加修理工。大到院墻、小到蜂箱;縫紉機、收音機、電視機,哪個罷工,他鼓搗鼓搗就弄好了,都是無師自通,盡顯“四兩撥千斤”的從容與瀟灑。

父親的生活習慣不同于其他老人。他不愛遛彎,不愛串門,不愛扎堆聊天,一臺電視機,一部收音機,一套萬年歷,外加一只筆,就讓他的生活充實豐富。別看他整天足不出戶,他的大腦卻在不停地轉動,進行著不懈的發明與創造。很多在我們看來是廢品的物件,他都視為珍寶,并以一種全新的思路賦予它們嶄新的生命。那年冬天,一面小紅旗在院子里迎風飄揚,讓我們無限新奇。旗桿是一根長竹竿,旗面是一塊包裝白酒的紅布。這是父親為了坐在沙發上就能知道外面的天氣,自己做的風向標。那時,他已經80歲了。

6

年少時,我對父親是很崇拜的。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可以用偉大來形容。我敬佩他毫不僵化、緊跟時代的思想。“窮則思變”固然是他敢于創新的動力,但腳踏實地、自力更生的獨立態度,才是最令人欽佩的。可是,父親太剛強了,他用一副肩膀撐起了風雨飄搖的家,便再難有多余的溫柔彌合我們失去母親的傷。

我曾經乍著膽子,和他溝通。我和他講,別人的父親把瓜子栗子一個個剝掉外皮,送到閨女手里;我和他講,一到周末,全宿舍的人都是鳥出籠的興奮,回來亦是滿滿的最愛吃的零食;我和他講,別人總和父母有說不完的話……我說得無比激動,父親聽得漫不經心。我象“一拳擊在了棉花上”,頓時泄了氣,十分沮喪。父親先是詫異,然后笑了,就那么看著我,什么也沒說,似乎還帶點戲謔的意味,潛臺詞大概是“傻丫頭,說瘋話”。之后很久很久,似乎是他對姐姐們說起此事,仍在笑話我的稚氣。在他眼里,那些都是不屑而為的雞毛蒜皮,不是大男人該有的舉動。況且,大人們有多少急于完成的大事,憑什么在這些婆婆媽媽的瑣事上為一個毛孩子耽誤工夫?

父親的愛淡如空氣,不用盡心力,是體會不到的。

最溫柔的父親是為我梳頭發的那個影子。一雙大手,左一把、右一把,拽的我頭皮疼,卻不敢吱聲,任由他把皮筋胡亂地繞上,卻偏偏顯得那么認真而專注。至今,我似乎還能感受到那雙手的溫度,和抓在頭皮上的生硬。最溫柔的父親,是拿起針線的那個老人。大針寸許長,針腳粗獷,走向參差,卻從不滿意我們姐妹的女工,非得自己修改縫制我們買給他的那些不甚滿意的衣服。我只見過他的作品,沒見過他飛針走線的樣子,想象中他那時的心一定是平和的,說不定還會想起母親、想起自己曾經走過的那些艱難歲月。最溫柔的父親,是坐在千瘡百孔的老沙發里,和我敘述村人村事的老爺子。語速平緩,不緊不慢,時不時發表一些自己的感慨。前幾年,我明顯感到他重復這些故事的頻率越來越高,還一遍遍叮囑我讓孩子們“務必好好學習”,千萬別像村里某些人一樣無知而愚蠢。最溫柔的父親,是那個有著無數奇思妙想的工匠。一個稍大的塑料盒子,被他改造成掃垃圾的撮子;一根粗劣的短竹竿,被他纏上膠帶,成為拉窗簾的利器;一個廢棄的硬煙盒,化為他的手機座……

可是,父親的溫柔是隨著老去慢慢豐滿的,而我們已經長大……

7

小時候, 我就是一匹沒有韁繩的小野馬,由著性地奔跑。

我是大隊幼兒園最乖、園齡最長的小朋友,每天自己去報到,風雨無阻。據說快到上學的年齡時,我兩次都被學校的老師親自送回家來,嫌我小。大概我也是幼兒園上得實在膩了吧。

長大一點兒,我基本也是不用干活的,不像姐姐們放學就是摟柴禾打草,喂豬做飯擋雞窩,干不完的家務活。父親再生氣,也從未牽連到我。和姐姐爭吵幾句,哭上一會兒,算是我最大的委屈了。

我唯一記得干過的最累的活就是拔草。那是不需要絲毫技術的活計,基本上誰都可以干。暑假,午后,玉米地里,沒有想象中青紗帳里的清涼,完全是密不透風的悶熱。我和姐姐蹲在玉米壟間,一把一把薅下齊腰深的雜草,打捆抱到地頭,再用獨輪車推回家,或墊豬圈或等晾干以后磨成面,摻在飼料里喂豬。一般都是各占一壟,既便于說話作伴,也有比學趕幫的意思。汗流浹背自不必說,蚊蟲的叮咬也是常事。高高的玉米稈雖然像別槍列隊的士兵,可給人的不但不是安全感,反而是深深的畏懼。可那時顧不上這些,只想著趕緊完成父親交辦的任務,哪怕手被割破,哪怕頭暈目眩,也不覺得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那時,唯一老在琢磨的事,就是吃。什么都行,能吃就好,好吃就更好了。

板柜是那時家家必備的。而且,幾乎都有一把大鎖常年鎖在上面,鑰匙永遠在大人們的手里。我家的板柜里,其實也沒什么,但卻是我童年的“寶藏”。我眼看著父親把舅舅剛剛送來的點心、花生等一樣一樣放進去,便開始期待他的開啟。偶爾,我也會得到父親給的一把花生、半塊兒長了綠毛的蛋糕。但我永遠猜不透何種情形下才能得到這樣的恩賞,因而也從未找到可以“投其所好”的良方。

過年時,板柜開合次數便多了起來。那些被油浸透了的點心盒子,從東家的板柜,走進西家;又從西家,走回東家。為了體面,講究一點的人家會用紙從新包裝一番,或者將所有的點心重新分布排列,挑一個稍新的盒子裝起來。于是,眼巴巴看著的孩子們的眼光一下子熱切起來,留在盒子底部的點心渣子,就是他們的美餐了。如果你仔細去聞,家家的板柜里幾乎都有那種長期存放點心留下的散不盡的油膩的香。

姥姥家的板柜比我家要精致的多。大紅的油漆,每天被舅媽擦得锃光瓦亮。板柜的鑰匙栓在太姥姥的腰帶上。那個小腳老太太,我跟她比我的親奶奶時間要久得多。每次我去,太姥姥都會打開鎖,一手把板柜掀起一條縫,另一只手伸進去,悉悉索索地掏出一塊已由松軟變得生硬的蛋糕,或是桃酥,遞給我。就算我伸長脖子,想看清板柜里還有什么東西,她也不會讓我得逞,一把扒拉開我,迅速鎖好。那個板柜里,還有一串銅錢,是我覬覦很久的。好像得到了,又好像沒有。

8

老家房子翻蓋之前,還是那種舊式窗戶。下邊是玻璃,不能開啟,上面才是可以打開的窗扇,條件好些的會有窗紗,防止蚊蟲飛進來。從房頂,伸下一個鐵鉤,鉤住窗扇,窗戶便完全打開了。我家的窗鉤還有一個用途。吃剩的飯菜,就裝在籠子里,掛在窗鉤上,防止被貓等小動物踐踏。偶有我愛吃的東西,便會乘大人不注意,踩上板凳,拿上一點兒。不知道那會兒為什么要偷偷地做。也許在食品不甚豐富的情況下,這樣的臨時加餐是一件很丟臉的事,特別是我這樣能吃不能干的“主兒”。

夏天,堂屋的地上放了一張比較大的炕桌。那是早年我們一家人吃飯用的,被我們姐妹臨時拿來,鋪上一個小褥子,勉強當作床,對著后門,享受片刻的清涼。精力超級旺盛的孩子們是無論如何睡不著的。我們幾個小伙伴乘大人們休息的空檔,聚到離我家很近的一棵香梨樹下,商量做些什么。我瘦瘦小小,只能做跟班。有一次,我們跑到生產隊的果樹林,把還是青色、酸澀無比的香梨偷采下來,塞進背心里。背心都是扎進褲腰的,當作口袋。忽然,一聲吆喝,嚇得我們心驚肉跳,四散奔逃。結果,香梨從褲腿“骨溜溜”滾下來,一路追著我們跑下山坡。

冬天,天短夜長。基本是兩頓飯。夜里餓了,就鉆出被窩,拿一根帶著冰碴的紅薯,再爬進被子里去啃。那時,都是大聯炕,家家挨擠著睡。一個人的動作,往往會驚醒幾個人,自然也招來群體饑餓。白天,圍著火爐。一把窩瓜子、黃豆,或者干脆就是玉米粒,鋪在爐蓋上烤,最后澆一點咸菜湯,就是冬日最好的零食。有時,我們也會折幾根透干的粉條,一根一根放在爐火上,一等“呲”跳起藍色的火苗,馬上移開,原本咬不動的粉條因為膨脹變得松脆起來,這大概就是“干脆面”的雛形。

還有一件姐姐們常笑我的故事,說說也無妨。那時媽還在。我頂多4、5歲的樣子。院子里的黃瓜架剛長出一根頂花帶刺的小黃瓜,便讓我眼饞起來,卻不敢去摘,干脆咬了一口,一走了之。大概以為它可以重新長出來吧。后來自然東窗事發。看來傻與天真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劃等號的。我就是例子。

那時的我,真的不理解、也不在意鄉親滿眼的同情和憐憫,不知愁為何物、苦從何來。父親和姐姐的庇佑讓我在年少無知時,一樣享有了最簡單、最純粹的快樂。

9

我想說說想象中的母親。

那是一個溫婉的女子。垂到胸前的兩條粗粗的麻花辮,是她最顯著的特征。那是一個苦命的女子。她所承受的重負不僅來自生活,還有家庭、社會以及她自己。

據我的推測,母親的家世應該好于父親。因為母親也是識文斷字的,還和父親同校任過教。如果不是家世不俗,這是不可能的。但在當時,如此的“高成分”對母親未必是件幸事。

母親是在父親的原配妻子去世后,來到老章家的。或者“有文化”的父親和老章家不錯的名聲都讓她和姥姥家以為這是個不會太錯的選擇。但自小,凡我聽到的關于母親的種種,都是令人悲哀和唏噓的。

母親和奶奶一直不睦,原因不詳,不會生兒子該是其一。我出生時,已經和爺爺奶奶比鄰而居了,中間只隔一道高高的墻。但雙方正常走動的話,要繞過很長的一條街。我家老房翻蓋后,院里的平房正好與他家的墻頭等高。于是雙方各自架起一個梯子,平房頂就成為我們的通道和捷徑。這已經是爺爺奶奶過世后,我們這輩人的創舉。如此舍近求遠,也可想象當時兩家關系的緊張。在農村,潑辣的女人才有話語權。沒有兒子的母親,正因為有文化,才不可能以“潑”取勝,便只能是個受氣的小媳婦和被孤立的對象。“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是真理。

母親和父親也算不上恩愛。父親是個大孝子,對爺爺奶奶的話言聽計從、從不違拗。姐姐說小時候,父親母親經常吵架,作為丈夫,他從沒有在奶奶面前為母親說過一句較為公平的話。相反對家族的關心勝過自己,叔伯家哪家有事,都找他幫忙,哪家有矛盾都找他去解決。為此,他得罪了不少人,自己也落得孤立無援。

母親在老章家是無助的,但有外援。我依稀記得夏日炎炎、知了長鳴,全家人都在午睡的時候,她還在堂屋里一針一針納鞋底。先用錐子把鞋底扎透,繞上麻線,從針眼帶過來,再用錐子把兒把線纏上,用力拉緊。我就在麻線穿過鞋底的“茲茲”聲里睡著了。我小時候,常見四嬸手里拿著針線,做著做著,便困得搖頭晃腦,但就是舍不得放下。大約,那也是母親常有的狀態。我有三個叔伯、三個姑姑,家族成員眾多。除了四叔偶爾偷偷的資助,我絲毫不記得那時受過族人一點兒的照顧,反而是二舅和老姨常常大包、小包給我們送東西。姐姐說,很多針線活都是他們幫母親做好、送過來的。我們姐妹上學用的書包,也是出自老姨的手,碎花布拼接而成,即便放到現在,也十分搶手。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們姐妹穿的是沒有補丁的姥姥家的“家織布”和從沒有露過腳趾頭的絨布鞋,體體面面、十分光鮮,這足以讓我們在那個年代挺起胸膛、引以為傲。

母親是羸弱的。我記得她在生產隊出工,負責送糞。就是把曬干的農肥裝進筐里,用驢子送到田間。去時,我跟在后面;回來,我就騎上了驢背。那該是一個相對輕松的活計了,也是我能陪在母親身邊的極少機會。誰也沒有想到,母親最后倒下,卻是因為這原本尋常的家畜。

那天,我就在家門口的電線桿下游蕩。一個人走過來對我說:“你這孩子還玩呢?!你媽被驢咬了……”我很茫然,不知道除了玩,還能做什么。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見不到母親,也不敢問。再見她時,她躺在炕上,見到我第一句話是:“過來,別害怕……”弱弱的氣息,讓我也不敢出一口大氣,生怕會將她吹走。那時,母親已經面目皆非。她是從北大醫院回來的,還給我帶回一只會叫的小鴨子、一個花皮球。

母親從此一病不起,后來又查出乳腺癌,割掉了乳房。為了治病又省錢,幾年里嘗試了各種偏方,痛苦可想而知。

母親是第一個進入老章家祖墳的人。選址的風水先生是奶奶的親戚。背靠青山松柏,面對綠水溝渠。若干年后,據叔伯家的哥哥考證,這寶地只對我家有利。于是,叔伯相繼或遷移或遠離。如今,陪伴爺爺奶奶的只剩父親母親。不知他們是不是也在那里筑起了高高的圍墻,"雞犬相聞,不相往來"。即便是,父親去了也該拆了吧,連同他們各自心頭的藩籬。

10

家境艱難的年代,我們家仨老大是父親的左膀右臂。父親卸甲歸田以后,還是她們三個一直照顧他的晚年。我們小姐仨都是畢業就離開家了,從此各自為生活奮斗,交集反而不多,只是在節假日才回到父親身邊,姐妹自然聚到一起。就像父親期望的那樣,我們都很獨立。聚少離多的日子,極少交流,默默過著屬于自己的生活,承受屬于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不善于分享和分擔。這點很像父親。

我和姐姐最親近的,還是小時候。

大姐在村辦企業上班,二姐是村里的廣播員,三姐則已經可以到鄉鎮企業打工了。由此,你是不是看到了時代發展的脈絡?的確,三姐上班時,已經進入80年代,父親不再為全家吃飽發愁了。

我記得三姐第一次拿到工資,便買了若干東西。上交父親多少,不得而知,大約之后也所剩無幾。其中有給我的一雙棕色的皮鞋(當然不是真皮),和一雙藍色的配著寬寬的白色絳子邊的襪子。那于我是從未有過的珍貴的禮物。我是在炕上試穿的,沒舍得下地,怕弄臟。而姐姐偏偏抓住我這個心理,故意搶走了我的什么東西。我就站在炕沿上,沖她喊:“給我,給我——”,怎么也沒有跳下地、去追的勇氣。這雙鞋是從系鞋帶處慢慢開裂的,不久就不可救藥了。

三姐給自己的好像也是一雙鞋,剛流行的高跟鞋,自然也是滿臉的興奮。這讓一直在村大隊上班,平時沒有“進項”的二姐失落了。也是,她上班比三姐早,大約也有外出謀生的機會,但為了照顧家,留了下來,也就難以享受且分享自食其力的幸福。二姐哭了,而且是躺在炕上捂著臉“哞哞”大哭。那時,她肯定有著諸多委屈無處傾訴。

歡樂的場面一時凝滯。三姐有些不知所措,大約也感到了自己的“得瑟”有些過份。想了一會兒,三姐從口袋里拿出剩余的錢,是不是傾囊我不記得,只記得她怯怯地遞給二姐,對她說:“要不,你自己去買點東西吧”。剛剛還在大哭的二姐頓時破涕為笑,我們也都笑了。

四姐掙錢后,我最先得到的是一身套裝。鵝黃色、無袖翻領上衣,配一條同色的裙式短褲。我很喜歡,穿著它去了趟京城。我上高中時,五姐給我親手織的蔥綠色的馬海毛棒針毛衣,也是穿了若干年。高考前,她還給我買了“蜂王漿口服液”,讓我補腦。后來,我還真的考上了中專,轉了戶口。我跟隨大姐最久。她家搬了幾次,鑰匙一直有我一把,直到現在。

三十多年過去了,當時的一顰一笑我竟然還記得那么清楚。越是艱難的處境,越能體會到彼此的真情,越能產生感同身受的理解和血脈相連的親密。

沒有母親的歲月,我們彼此擁抱取暖了幾十年……

11

小時候,瘦小的我難免被人欺負。每次小伙伴的哥哥或姐姐,雙手叉腰、截住我的去路時,都讓我十分害怕。可我不敢回家說。我怕姐姐們說我笨、罵我傻,膽小怯懦沒出息。我被搶白得無地自容,最終還是要自己去面對。

離我家不遠,有兩兄弟。弟弟和我同年。有一次我們打架了,想不起是為了什么,大約是我沒媽如何如何,還威脅我不能從他家門口過。恰巧,家人讓我去小賣部買東西,他家是必經之路。我硬著頭皮,在大門口徘徊好久。最后,我從大門后面找出一根棍子,抱著拼命的決心、心驚肉跳地沖過他家。還好,沒碰到。不過回來時,剛過他家,便看到他牽著狗出了大門。我拔腿狂奔,一口氣沖進家門,“哐”的將門反插,還不放心地趴在門縫里往外看……

那時,我強烈地想要一個可以為我兩肋插刀的哥哥。我幻想著如果有他,自己該怎么去“報仇”。

那時,是沒有自來水的。村里的老井離我家看著不遠,百余米的樣子。每天早上,姐姐要拿上扁擔和水桶,去挑水。先用扁擔鉤住一只水桶,放進井里,打滿水,提上來,然后是另一只,再蹣跚著挑回家,直到把深深的水缸裝滿。這是每天的首要任務。挑水不僅累,更是技術活。不得要領的話,走不了兩步就會人仰桶翻。后來,村里換了機井,大家基本都是在獨輪車上綁上木頭,一邊掛一只水桶。為了防止水溢出來,有專用的木質水漂或者干脆是隨處可見的大大的蓖麻葉、窩瓜葉。一路雖也是搖搖晃晃,但比起肩挑,已經好了很多。

那是一個男人的時代,孔武有力就是最大的資本。

為了增加收入,我家曾經養過老母豬。那些歡蹦亂跳的小豬仔肥嘟嘟的樣子著實可愛。但僅月余,便要在聲嘶力竭中,離開媽媽,被一個個賣掉。我不只一次聽過那種刺耳的叫聲,印象頗深。但人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不以為意。

與收入成正比的,必然是辛勤的付出。這也是姐姐們的任務。日常對老母豬盡心盡力地伺候,自不用說。 最臟最累的,要屬墊豬圈和起糞。墊圈就是從山坡下,推來一車一車的黃土,再一锨一锨扔進豬圈,讓被雨水弄得泥濘不堪的豬圈稍微干燥些。起糞則正好相反。要在春天豬圈略微解凍的時候,把里面的糞便全部清理出去,堆在一起、晾干發酵當做肥料。那時,豬是家庭重要的經濟來源。這些苦差,自然也是必須要做的。一群女孩子,要做這些事。你可以想象。

所以,我們其實和父親有著共同的愿望。可我們能怎么樣呢?

12

我最早對父親開始有疑議,應該始于兩個姐夫。

年輕時的大姐夫英姿颯爽,本村人,當時還在部隊服役,但每年都可以回來探親,自然也會帶上他為老丈人準備的禮物,酒和點心是不會少的。愛屋及烏,幾個小姨子也有份,這才不差禮。我們都用過他送給我們的“軍挎”,甚至借用他的軍服拍照。這在當時是很時尚的。大姐夫能說會說,父親對他每次都是笑逐顏開。但是,大姐夫在家的時間畢竟短暫,他帶給我們的快樂也只是曇花一現。

二姐夫也是本村人,務農。瘦高的個子,也算得上英俊,關鍵是非常能干,特別是幫我家干活。自從有了二姐夫,家里的臟活累活終于有人幫襯,干活的氛圍也多了幾分輕松。但是,二姐夫不論經濟條件還是文化程度,都比不上大姐夫。那時的父親大概也是為此對這個姑爺不冷不熱。但他從不說什么,完全一副任由姐姐們自由戀愛的樣子。可連年幼的我都看得出來,誰又會不明白呢?

我們都暗暗為二姐夫抱不平,認為父親是嫌貧愛富的“勢利眼”。現在想來,不禁有些可笑。

在結婚這件大事上,父親尊重了我們的選擇,連彩禮也是多少隨意的態度,只要我們愿意。姐姐妹妹都是如此。在那個農村女孩常有的、為愛離家出走、喝藥上吊的悲哀時代,父親的開明有些不尋常。

父親不曾說過哪個姑爺他最心儀,哪個最不滿意,也極少表揚他們,包括我們。他永遠會用一些聲東擊西、似是而非的方式,含蓄表達他的態度,然后任由你自己去思考背后的緣由,懂不懂全在個人的悟性。或者正是因為自小厭惡了這太過燒腦的游戲,我們姐妹偏偏養成了直爽的性格,完全摒棄了他的含蓄深沉。

大姐結婚是被一輛自行車接走的,二姐是拖拉機,三姐以后便是汽車的年代了。老家門口的電線桿下,那條百余米的小路帶著我們走進另一個家,也牽著我們回到這個家。家與家之間,是父親幾十年的守望。含辛茹苦、精心打造的只是一件件送與別人的嫁衣和留給自己的庭院深深。或者,這才是父親想要兒子的根本原因。

父親身體還硬朗時,都是在電線桿下笑著揮手,看著我們離開。盡管我們一次次說,“別送了,別送了”,他都堅持。當時,只以為是他固守舊禮,不是送我,而是姑爺。后來,我慢慢感到了他的孤獨。印象中,他很少挽留我們,甚至在他最后病重的日子里,也極少表現出對我們的依賴。

“覆水難收”,在他心中我們終究是“潑出的水",注定不是他的依靠。而他,也沒有拖累我們的道理。

13

那時,誰家姑娘出嫁、兒子結婚,門口總是人頭攢動,既可以搶到從天而降的喜煙喜糖,又可以見識一下那些走在時尚前沿的彩禮、嫁妝,比較一下孰優孰劣,茶余飯后便多了不少談資。

我們姐妹的嫁妝都是自己置辦的。大姐有一件深灰色的棉大衣,在當時算是拿的出手的。當然,最終好像還是便宜了幾個妹妹。二姐的嫁妝不記得了,只記得拖拉機拉走了一個大大的收音機,類似后來雙喇叭的錄音機。二姐還有一條藍色滌卡的褲子,也是結婚時才舍的買的,后來也給了我。因為穿著不合適,我還特意到供銷社,自己拆開,花錢求裁縫改了一下,成為我非常體面的“禮服”。三姐以后,有些模糊,雙開門的衣柜似乎是有的。在婚嫁這件事上,父親唯一需要做的大約只是和婆家的人見面、喝酒,走走過場,履行一下家長的義務。用他的話說:“你們都大了,能處理好自己的事了”。

姐姐們相繼出嫁。到我時,時間進入了90年代。父親當時頗有幾分企業家的派頭了,鴨舌帽、皮夾克、黑色的公文包……從穿著你就可以看出他的揚眉吐氣。那時,父親因為養鸚鵡、辦塑料袋加工廠,著實掙錢了。為了掙錢,他離開家去了并不算遠的他鄉,很少回來。我是事先知道他的行蹤,才從縣城騎車匆匆趕回家里,匯報了我因為單位分房馬上要結婚的現實。

就在他一直居住的東屋,就在窗下的方桌兩端,父親在西,向門內,我在東,向門外。

聽完我的敘述,父親還是淡淡地笑:“那行。家里現在也沒什么錢,這兩年你掙的錢也沒交,自己用它買點東西吧。”我沉默了,什么也沒說。也許他以為我的沉默是出于不滿,便又說:“這樣吧,我再給你2000塊,你讓你姐她們幫著準備鋪蓋……”我至今也想不起我當時說了什么,但失望肯定是有的,不是嫁妝,是他的態度。

我結婚時,小汽車等在外面。叔家的姐姐免費為我化了個新娘妝,而我帶著兩床買來的被褥,和來自北京苜蓿園批發市場的兩身新裝上車了。出門時,嘴里含口飯,門里吐一口,門外吐一口。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照做就是。我笑得很燦爛。以致有人在旁邊說我,“這丫頭,人家出門子都哭,你咋那么開心呢?”

是啊,怎么那么開心呢?

婚后不久,我回家取東西。不是“回門”,我們家沒有這一條先例。進屋的剎那,我愣住了。屋內四白落地,粉刷一新,最大的變化就是裝了農村還不常見的暖氣。我一直居住的西屋也已經沒有了我曾住過的痕跡。我像走錯了門、認錯了人。我還是一言未發,找到自己的東西,打包拿走。

再回家時,客廳擺了冰箱和木質的春秋椅沙發。父親說,冰箱是給我的,沙發是給五姐的。呵呵,這就是父親的聰慧之處。

搬進自己的新家時,我賭氣拉走了父親口中“沒什么大用”的冰箱(不久他又買了一個)。我其實完全不必要那么做的,但我就是不想再讓他的口是心非得逞。五姐則溫和得多,她不要。

至今,我不太懂父親為什么那么做?想來想去,無非兩個原因:一是擔心自己辛辛苦苦積攢的血汗錢,會被我們幾個丫頭惦記;二是希望我們如他一樣白手起家,自力更生,過頂天立地的日子。

姑且當做后者吧。

14

(父親將要降生時,奶奶做了一個夢——一個大火球從天而降,撞進了她的懷里。隨后父親呱呱落地。奶奶說,“這孩子命硬”!)



父親的第一位妻子,婚后不久便病世,沒有一男半女。我小時,尚有那頭的親戚走動,漸漸就疏遠了。

母親的到來,原本是為彌合父親的喪妻之傷。卻不知為何反讓自己傷痕累累,最后撒手而去。此后,父親似乎心灰意冷。母親去后的十年多的時間里,不曾動過再續弦的主意。

父親一生都是孤獨的。在他極小的朋友圈里,同村的二叔算一個。二叔與父親年紀相仿,嚴重的氣管炎讓他常年咳嗽不止,加上旱煙,更是雪上加霜。早年,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來我家報到,也無他事,只是和父親下象棋。兩人倒也是旗鼓相當,因而“殺”得分外過癮。有時趕上吃飯,便要添一副碗筷,哥倆對飲幾杯。二叔從不客氣,坐下就吃。他這副一家人的樣子,讓我們姐妹不勝其煩。因為,你不知道這酒會喝到幾時散場。

二叔的文化水平也不高,不知道為什么會與父親那么投緣。二人一起,頗有幾分知己的意味。印象中,他是唯一經常來我家串門的人,大約也是唯一的“瞧得起”窮得叮當響的父親的人。與二叔下棋喝酒,便成了父親唯一的娛樂。多年以后,二叔過世,父親難過了許久,還落了淚。這于父親極其罕見。

就是這個二叔,間接改變了父親的后半生,也改變了我家的命運。

90年代初期,個體經濟興盛起來。那天,二叔領著一個陌生的老頭來到了我家。恍惚記得,這個老頭做著什么買賣。就是這個老頭,為父親介紹了一個老伴。我不知道那天他們是有備而來,還是臨時起意。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說動父親,結束了十年多的鰥居生活。

說實話,對于父親的決定,我們姐妹從內心是歡愉的。我們所受到的教育和目睹父親半生的辛勞,都讓我們舉雙手贊成他的決定。日漸老去的父親,需要一個伴兒,那是再好的子女都不能取代的。然而,一直睿智的父親卻在感情上又錯了一次。他等了十年等來的并不是命中的貴人。

繼母第一次來我家是個周末。那時,我已在縣城上高中,特意騎車30多里路趕回家,只是為看看她。

我家的正房地勢很高。從大門進入院子,上兩級臺階是晾臺;再上兩級臺階,進入客廳。

我是站在客廳的門口看到她的。她被二叔領著剛進院子。她身材高大,長臉,頭上圍了頭巾,一雙三角眼黑白分明。她先用冷冷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院子的布局,然后掃了我一眼。我原本火熱的心霎時像被她的目光所凍僵,尷尬地杵在那里,不知道該怎樣招呼她,只強笑著說了聲:“來了您!”她似乎“嗯”了一聲,又似乎什么也沒說。按理說,當時我完全處于居高臨下的位置,不可能感到任何被壓迫的氣場,但在她掃視之下,我像被一座山困在下面、渾身僵硬。之后的事情,我不記得了。但那冷冷的目光掃射過我時的感覺,至今想來,仍是噤若寒蟬。

此后,父親便常外出了。他與繼母一起開始了“企業家”的生活。那時,三姐已被父親留在家中,三姐夫做了我家的上門女婿,“三小丫”也出生了。

15

父親和繼母的婚禮,是與“三小丫”的滿月宴一起辦的。

屋里屋外,人聲鼎沸。我躲在三姐屋里,想圖個清靜。三姐抱著孩子,呆呆坐著。沉默中,我們無語。不知誰的眼淚先流了下來,便都再也忍不住。低低的抽泣聲淹沒在屋外的喧囂里。我的心里百感交集,說不清為什么。盡管我不反對父親再婚,但我是真的不喜歡這個女人,不喜歡她夾著卷煙的手、不喜歡她粗中帶啞的嗓音、不喜歡她五大三粗的身材、尤其不喜歡她那張白白的臉上、冷冷的眼……不喜歡、不喜歡,一千個、一萬個不喜歡!我怎么也不明白,自恃極高的父親,為什么會挑中這樣一個怎么看都與我家格格不入的女人。

父親不知何事,推門而入 。眼前一幕,令他怒火中燒,高聲質問我們:“你們這是什么意思?!”或者在父親看來,是我們同意他再娶在先,便不該有反對在后,特別是用這樣一種方式。

我那時,隱隱感到了父親與三姐之間的隔膜,只是搞不懂為什么。

酒席過后,我家平靜的生活陷入了漩渦,連同我。三姐一家和父親的矛盾全面爆發。激烈的爭吵里,我隱約聽出矛盾的焦點在“三小丫”隨誰的姓。

很快,三姐搬走了,住進同村一棟擱置多年、低矮的老房里,連窗簾都是拼湊的。不久,父親也走了,帶著繼母去外鄉謀事業、求發展。姐姐們或結婚或上班,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家里長期掛了一把鎖,偶爾周末才有人回來。

我那時住校,最怕的就是假期。偌大的、空空蕩蕩的院子,只有我一個人。睡不著時,就盯著頂棚看。我曾經在日記里寫下:屋頂有個洞,似乎是被我盯出來的……實在無聊,便去街上聽老太太講那些神鬼靈異的新奇故事。于是,院子不僅更空況了,又多了幾分詭異。幾年以后,也是這個院子,父親一個人生活了十多年。無法想象他的寂寞有多深、他的內心有多強。

后來,我去北京上學了。家,對我更加模糊而遙遠。每到周末,同宿舍的室友幾乎都是一早便忙著收拾東西,下課拎包就走。那份迫切的心情深深刺激著我。而每到這時,我便開始茫然。不知道該去哪里。

每個月,我硬著頭皮至少要去父親那里一次。我的生活費沒有著落,只有向他求援。真的是求援,父親從沒有主動提前把它遞到我手里,必定等我要回學校時開口要。或者他從不曾意識到我已經長大,以為孩子向父母伸手理所應當。或者,他故意這樣做,是想讓我懂得錢來之不易……我是現在才如此分析父親的心理,但我拿不準是哪個。如今,我的女兒也在外讀書。我每次都要問,錢夠不夠,用不用再打一點兒。我不想她重復我那時的窘迫和難堪。

父親走下了我心中的神壇,離我近了卻更遠了……

16

繼母不是個壞人。她身強體壯,粗活累活干起來從不含糊,腦筋卻是大條得很,只會苦干蠻干加傻干。當時,她經營著一家塑料袋加工的小作坊。父親的加入,讓她的生意逐漸好轉起來,頗有幾分風生水起的樣子。

可惜好景不長。沒幾年,兩人便出現了分歧。具體原因不詳。父親一個人先回了家,在我曾經居住的西屋養起了鸚鵡。那是一個很賺錢的營生,成本低、見效快。父親為此還上了當地的電視臺,成為勞動致富的典型。

繼母不久跟著回了家。作為女人,她的家務活卻是一塌糊涂,唯一可圈點的就是饅頭蒸的還不錯,其余一樣也提不起。里里外外,都是父親一個人操持,她打下手。以父親的“高標準”,這樣的搭檔怎能滿意?吵吵嚷嚷自是常事。 繼母過慣了外出奔波的日子,賦閑在家,于她無異于蹲監獄。父親的挑剔,也不是她愿容忍的。她先是騎著自行車、后來是電動車,以賣雞蛋、攤蛋卷為名頻繁外出,性格中偏執的一面完全暴露。誰也沒想到,她接觸并迷戀上了一個邪教組織,并成為最忠實的信徒。

起初,父親不以為意,任由她“胡作非為”(這是父親的原話,我借用一下)。大約以為等她跑累了,自然會回家,而自己身體尚好,完全能照顧自己,還省的她在家慪氣、打架,看著心煩。

失去約束的繼母越發肆無忌憚,放下父親,一心扎進自己的“宏圖偉業”里。那時,只要我們回家,她便乘機向我們宣傳她的思想,“揭發”社會的種種黑暗內幕,力邀我們加入她的組織,以化解即將到來的曠世災難,仿佛她就是救苦救難的觀音。我很反感她的蠱惑,實在忍不住便駁斥幾句。她一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架勢,悻悻走開。

終于,她把自己送進了牢房。政府來人,到家里查抄了她的東西。父親只能眼睜睜看著。

得知這個消息時,老章家上上下下猶如經歷了“地震”一般。怎么也不會想到,以文化自居、書香傳家的老章家會出現如此一個另類,而且是心高氣傲的父親領進的門。但作為丈夫,父親內心的焦灼我們一眼看穿。他一面責罵她的自作自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一面以他特有的方式,旁敲側擊我們的態度,希望我們施以援手。 可我們并不具備“手眼通天”的本事,只能間接打聽一下她的消息,捎帶些日常用品而已。據說,她是組織里的骨干,也是政府盯防的頭號份子。

這一次,她被判了五年刑期。然后,又是五年。

十年牢獄帶給她的唯一變化,就是臉色更加蒼白,身體也只剩下高大的空架子。虛弱的她還是堅定地秉持著她所謂的信仰,虔誠地以此消除自身的“業”,換取健康和自由。其對組織的“忠貞不渝”讓我想起了父親的另一句經典之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父親憤怒了,但卻無力幫助這個原想朝夕相處、相濡以沫的人修正人生的道路,只能看著她漸行漸遠。

與此同時,這十年里,父親一直獨自守著章家老宅。他拒絕我們任何人的邀請,排斥我們請人陪伴的提議,固執地一個人吃、一個人住,一個人守著電視機和收音機,坐在那個近三十年的老沙發里,一天又一天。他漸漸習慣了這樣的寂靜,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反而不太喜歡我們大隊人馬齊聚老家的熱鬧與喧囂。冰箱里,塞滿我們準備的食物,但難有他的“順口”,寧愿自己去吃那些不知道蒸了幾遍、熱了幾回還不舍得倒掉的剩飯剩菜。偶爾他也會提起繼母。我們猜想,他依舊在等她“浪子回頭”的那天。

17

繼母被送回來時,父親的身體已是每況愈下,并且住過一次醫院,好不容易挺了過來。我們都以為“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對繼母的牽掛為他注入了起死回生的力量,便心存僥幸,以為繼母看在父親年邁的份上,也會多多照顧他一些。然而,繼母的身心都已獻給了她所謂的"宏圖大業",沒有分一點兒給這個等了她十年的老人。只要我們回家,她便喋喋不休地述說父親的種種“專治”和“虐待”。當著我的面,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指責,沒完沒了。多年前的畫面在我眼前重現,我忽然悲從心生,大喝一聲:“行啦!這還是家嗎?你們都多大歲數了,能不能安生過幾年?……”我突發的憤怒讓她們冷靜下來,不再言語。

這哪是家啊?不是冷冷清清便是惡語相向,哪有一點溫暖和安寧可言?父親本可以放棄繼母,跟隨我們姐妹中的任何一人,獨享清福。可他說什么也不肯離開自己的老屋,就像嚴守著陣地的將軍,誰也不能撼動他誓死到底的的決心。

之前,父親曾經在我們的反復勸說下,進城住過一段時間。房子是大姐的,離集貿市場很近,可以作為他消遣的去處。我們以為,同樣是一個人居住,在這里生活比老家方便得多,至少他不需再為三餐勞累,更不用在冬天使用令人擔心的煤爐取暖。然而,父親來了之后,卻怎么也無法適應這種太過舒適的生活,竟然以回家看看為名,誆我們送他回去,便再不回來。這一折騰,身體再也抗不住,平生第一次躺進了醫院。我們相對無語,輪流陪護月余。

那時,我感到了父親的蒼老。之前,他的心智一直是堅強和理智的。可就在住院期間,他的精神開始錯亂,非說為他請了不足一天的護工要害死他。我大半夜趕過去安撫,聽他一遍又一遍述說心中的恐懼。最后,從不迷信的我們竟然動用了“超自然”的力量,奇跡般地令他“轉危為安”。

有了前車之鑒,誰也不敢再違拗。三個姐姐略一商量,便由他們輪流多去照看照看。

父親一輩子好強,他一方面是不愿意給我們添負擔,另一方面是覺得“守在自己的王國”才能行使”王“的特權。盡管老了,力不從心了,但他就是放不下自己的尊嚴。他用這樣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我們。他這一生其實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獨自承受、獨自享有命運賜予他的一切,好的、壞的……也就是在這時,他和我談起了“命”,開始承認自己“命不好”。我想,父親想說的其實是他的遺憾。與同齡人相比,他自始至終保持著精神上和經濟上的獨立,并且獲得了別人不曾企及的成功,但他始終是孤獨的,不曾享受過家庭帶給他的幸福與滿足。繼母原本是他抓住的一棵稻草。可惜,這稻草不是救命的那棵,而是“壓死駱駝”的那一棵。

18

繼母離世很突然。大正月。我接到家里的電話,只以為要商量送她去醫治的事情,沒想太多,因為之前已發現她身體異常。到家才知道,人已經沒了。進屋時,父親還是坐在老沙發里,很平靜。

原來,春節我們走后不久,繼母便出門了,說是去“練功消業 ”。誰知這一去便連命也留在那了。

父親沒有讓她進老章家的墳地,也沒有掉一滴眼淚。我們另找了一處,安葬她。繼母嫡親子女其實不少,大約4、5個,有兒有女,但大多斷了音信,有的連父親也不曾見過面。葬禮當天,只有她一個女兒來了,竟然穿了件鮮紅的上衣,分外扎眼。大姐找了件衣服,讓她換掉。

父親沒有去現場。他很虛弱,我在家陪他,給他煮了幾個餃子看著他吃。父親吃得很慢很慢,說是有些“噎”,難以下咽。結果僅吃了一個,還嘔了上來,便放下碗筷,說等等再吃。

我趁彼時屋里人少,便想收拾一下凌亂的屋子。屋地是洋灰的,加上爐灰,土很重。我怕塵土飛揚,便只用笤帚輕輕地漫過。父親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什么也沒說。沒想到,由此衍生出一個笑話。幾天以后,“大小丫”微信里哈哈大笑,說姥爺跟她講,我“掃地生怕地皮疼”。可見,當時他多看那兩眼是有用意的,而我渾然不覺。

父親是有語言天賦的,他要么不說,一旦說出來,總能用最準確的詞匯,生動表達他的意思。

記得父親第一次住院時,與他同病房的一個老爺子,白天護工照看,晚上兒子陪。父親常常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著,越發對我們姐妹的照顧百般挑剔。病友看在眼里,趁他睡著時跟我學說:“昨天來的是你姐姐吧?你爸讓她找東西,她翻半天找不到,你爸很不耐煩,說她‘好像不是這家人’”。他邊說邊笑,學得極像,最后還感嘆道:“這也就是親閨女吧”。

還有一次,我下班去醫院看他,因為還有別的事,準備看看就走。他見我一直背著包不放下,很不順眼,瞟了我一眼,“你把它放下,沒人搶——!”我說我一會兒就得走。他“哦”了一聲,低下頭,雖然沒說,我已聽出來:“那還干啥來呀?”

姐姐問他吃不吃水果,他說:“不吃,上供的似的”。我們相對一呆,不知這比喻從何而來。

相反,對于別人,他的關照細致入微。躺在病床上,我見他想休息了,便將病床之間的簾子略拉開,讓光線稍暗些。他皺著眉,沖我連連擺手,又指指中間的病友,意思是人家喜歡房間敞亮,會不樂意的。我徹底無語,都已經自顧不暇了,竟然還在意別人的感受。

在醫院的那段日子,我們陪父親時間最長。常年獨居留下的習慣,已經讓他很難適應與人共處的生活,既被別人束縛著,也束縛著別人。如果繼母不回來,或許他還能如此平靜的多活幾年,對她遠遠的牽掛和等待,也會化為一種信念和力量。但是,繼母感情的遠走,徹底擊碎了他美好的愿望,兩人“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的情緒激蕩,深深刺激了他原本不好的心臟。但堅強了一輩子的他不肯接受我們的幫助,寧愿自己忍、自己扛。

繼母走后沒多久,父親的身體垮了下來。先是說腰疼,后來連床也懶得下、飯也懶得吃了。平生最討厭醫院的他終于主動要求去醫院看病,可見病痛已經讓他難以承受。父親去醫院那天,我們能去的都去了,一路查下來,果然不妙。

我們又開始了輪流陪護的日子。那天,父親在廁所吭哧半天,也解不出大便。我扶他起來時,他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地看著我:“這可咋兒辦呀?!”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的脆弱。一種十分復雜的情感漫上我的心頭,幾多辛酸,幾多無奈……

19

父親沒有兒子,也就沒有孫子,連外孫子也沒有。我們六姐妹又添了六個“小丫”。這在村里也算件奇事了。我生女兒時,老公滿懷歉意地給父親打電話,似乎是我們再次絕了老爺子的念想。父親對此倒是毫不在意了,甚至是呵呵一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

我和大姐相差13歲,我的女兒和她的女兒也相差13歲。作為80后,老章家的第一個外孫女,大“小丫”雖然享有全家人的寵愛,但與同齡人相比,也算吃過苦的。

大“小丫”出生時,大姐夫還在部隊。孀居多年的奶奶,對于剛出生的小孫女也沒多少疼惜的意思。大姐一個人既要照顧孩子,又要打理自家的責任田,家里家外,樣樣事情都得親力親為。我經常去和她作伴,做她臨時的“小指使”,遞個東西、跑個腿兒什么的。

大姐下地干活時,帶不了孩子,又不放心把大"小丫”一個人扔在家里,便抱著她先回家,乘她和我們玩的高興,偷偷溜走。我便不得不成了臨時保姆。我很痛恨做這件事。在我看來,這個不會說話的小東西除了哭鬧,什么也不會,無趣得很。

那年夏天,“大小丫”又被甩給了我。無奈之下,我把她抱到后院玩。地上放了一塊閑置的石灰板,一個鐵絲篩子立在墻邊。我忽然靈機一動——一手抱著她,一手把篩子放到了石灰板上,然后讓小家伙坐在里面自己玩。我很得意,這樣即使尿了,也會順著篩子流走,濕不到我。沒想到,小家伙高興地顛來顛去,篩子一下子失去平衡,她的頭磕到了篩子沿上,“哇”地大哭起來,哭得那叫一個委屈,上氣不接下氣。我知道闖了大禍,慌忙抱起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住了她的哭聲。

大姐家有一個大大的餅干桶,外面寫著“奶油梳打餅干”。“梳打”兩字我記得異常清晰,于我,那是一種近乎“天外來客”的存在。我記得那種餅干的味道,略帶咸味,其實也不怎么好吃。但它是哄大“小丫”的利器。當然,據我推測,相當一部分是被我的嘴巴哄走了。

父親曾經講述一個故事。家里來了客人,備了宴席。那時的小孩子是沒資格與客人一起進餐的,都是家長、有時還要請來有威望的族人陪同。“大小丫”兩三歲的樣子,也和我們一樣等待酒席散去。終于,客人提出告辭,一家人起身相送。回來進屋一看,“大小丫”已經自行爬上了椅子,抓著一條雞腿用力地啃,小嘴填的滿滿,讓人又心疼、又好笑。

隨著大姐夫轉業回鄉,大姐和“大小丫”也跟著中國城鎮化的腳步、轉了戶口、進了縣城。從出租屋、到大雜院、再到屬于自己的樓房,大姐終于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大小丫”也憑借自己的努力,闖出自己的事業、建立自己的家庭。“大小丫” 樂觀豁達、 坦誠務實, 學習、工作、生活,一步一個腳印,既不為找不到捷徑而怨天尤人,也不曾為一時成功沾沾自喜。與父母一樣,她對那個陪伴她整個童年的小村莊、以及村里所有的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保留了一份天然的“自來熟”。她知道自己來自哪里,將去向何方。

不是自夸,與同齡孩子相比,雖然也都是獨生女,但六個“小丫”小時便極少刁蠻任性之舉,更無無法無天之時。長大后,雖沒有女兒家的嬌羞麗質,但都天性淳厚、識大體、解人意。我以為這是老章家的血脈使然,自然也是老章家的精神的指引。

公元2015年,“大小丫”亦為人母。一聲男嬰的啼哭終于打破了老章家無男丁的魔咒。這一步,跨越了半個世紀。

我不曾關注過父親得到重外孫降生消息時的心情。畢竟,彼時已是真的“生男生女都一樣”的時代了。可是,直到臨終,父親也不曾看到兩代“小丫”骨子里與之一樣的精神,不曾把他的六個女兒置于“兒子”的位置…現在看來,我固然未曾走近過他;他也未曾走近過我們姐妹任何一個。

母親早逝之殤,是一道天塹,我們在這邊,父親在那邊……

20

父親其實是有兒子的。他和大姐年齡相仿,也曾到過我們家,叫過父親幾年“爸爸”。

他是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的。我當時非常抵觸,想起兒時的種種委屈,以為他在老章家最艱難的時候躲得遠遠的,日子剛好,卻要回來。我甩給父親的只有一句話:“他早干嘛去了?”

父親和他到底還是相認了,但也只是相認。用父親的話講,“全當多了一門子親戚”。于是,我們就真的當作親戚走動了幾年。他還去了同族的哥哥家,算是認祖歸宗吧。

對于他的來歷,我都是從閑言碎語里知道的,大致是這樣:父親和母親結婚前后,父親和她的母親相識,并且有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父親和母親早年感情失和的重要原因,也不知道父親一生婚姻坎坷是不是源起于此。不管怎么說,這個女人只是父親生命的過客,而這個兒子卻可以伴他終老。

就像繼母的到來,對于他的到來我們雖然也有不好的感覺,卻沒有阻止、沒法阻止。這里固然有外人的挑唆,更重要的是在父親眼里,我們從小就沒有干預他做任何決定的資格和能力。我們都和母親一樣,太過愛惜自己和家人的臉面,我們習慣用適當的退步,換取海闊天空。我有時會想,如果我們當初像村里那些普通的兒女一樣,強烈反對、甚至破壞繼母和“他”的“入侵”,父親和我家的命運是不是會比現在好的多?

既然是親戚,少不了來來往往。來往得密切了,便與大姐一起辦廠做生意。誰知為廠房拆遷補償款的分配,兩家鬧掰了。此后,他便只在必須“露面”的春節、中秋和父親的生日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開始還一桌吃飯,后來連飯也不吃了,略坐一下便走,日常對父親的關心更談不上了。父親第一次住院時,他還曾往醫院看望,并提出親自陪護,但一走便再無音信。直到父親臨終,也沒再見過他。

我猜想:父親走前,對他是有期待的,但他說不出口。一方面對他的過于倚重,無疑是對我們姐妹的傷害,他不忍那么做;另一方面,沒有盡過一日父親之責讓他覺得自己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過分之舉,他不能那么做。況且,拿了補償款的他,日子過得更好了,沒有任何需要父親援手之處,而父親畢竟已經老了。

回顧父親的一生,他在其他方面都是令人贊嘆的,唯獨感情上一錯再錯。臨終前一日,他雖也說自己這一生知足了,女兒們對他都不錯,比村里同齡人都強,但也僅僅是對我們的安慰。他既沒有料到比他小了近十歲的繼母沒能照顧他的后半生,反而先他而去,也沒有想到相認的兒子會得而復失,更沒想到自己守了一輩子的老屋,臨了卻沒能再住一天。至于我們,他沒想到的是——其實我們比他想象的要優秀的多。

我很遺憾,自己沒有早點把我們從他身上繼承的、那么多的優秀的品質告訴他,譬如正直、善良、勤奮、自尊、堅強和永不服輸的倔強;我還想告訴他,這些深入靈魂的品質,源于我們的血液,不分男女更無關姓氏。但我們與他的交流太少太少,既沒有告訴他我們經歷的種種委屈、挫折、失敗和掙扎,也沒有與他分享過我們的喜悅、成功、經驗和感悟。我們自顧自地長大,他自顧自地老去。如果母親尚在,她會是我們極好的連心橋。母親去了,橋便垮了,幾十年都難再建。

都說“陪伴是最常情的告白”。陪伴,不是面對面的廝守,而是心與心的交互。我以父親為榮,也多么希望他以我為傲。

天國里,你看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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