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姥姥。牙牙學語時,我叫她yao yao.
水洗捶打過的青布衣裳,柔軟的妥帖的,斜襟,舊而肅穆,整整齊齊的曬在晾衣繩上,滴水出的小小泥窩似乎也是整潔的。
同樣柔軟的白布青邊手帕,細致的卷在一起。沿著褶皺巍巍展開,十元,五元,壹圓,五角。紙幣與硬幣,平整安靜的躺在手心托著的手帕里。
她小腳,每天早晨起床后纏腳是必修課。變形的腳趾握合向大地,青黑的布,一圈圈,從腳尖到襪邊,到小腿。青布褲腳被綁在里面,腳要忍耐地伸進入自制的鞋子里去。鞋子尖頭而上弓,墊著手納的鞋底子。
彎腰,起身,家事,紡織,漿洗,田地勞作,撫育孩子,照看孩子的孩子,—直至腳步越來越蹣跚,手指再也拈不起縫衣針。
我和她唯一的照片是嬰兒時,她抱我于懷,手筋明顯,臉色平靜。我正咿呀學語混沌無知,著絨線帽、棉衣褲、虎頭鞋——內外表里,皆出于其手。
幼年時她帶我去禮拜堂,掏出手帕里的零碎錢幣給我買花生糖豆。她與眾人唱圣歌的時候,我仰頭看天花板上印著的圖畫。她每日禱告,事無巨細,著落于家中老幼,如意平安。
她一直是清瘦的,臉上很少有笑容,一生操持生活,平凡,本分,清潔,自尊而剛烈。在生命的盡頭,最后的那段時日,她已不得言語,見我怯怯走向床前,手指香蕉示意于我。那是我愛吃的水果。
哦,外婆。
在人生之初的記憶里,外婆就是除了媽媽以外最重要的記憶。我很依戀我的外婆。媽媽上班去了,是外婆掂著小腳,送我去幼兒園,慢悠悠地接我回家,把每一枚水果、每一顆糖都省下來留給我吃。她摟著我睡覺的時候,我偶爾還會摩挲著她干癟的乳房,獲得一種來自母性的安慰。外面嘩嘩下雨了,外婆哄我入睡,手拍打著我腹背,給我唱那些字詞模糊、流傳已久的歌謠。
她是生命之初,一直陪伴我的親人。
外婆裹著的小腳,我在小學的時候便用“蹣跚”這種高級詞匯來描寫她。
外婆拿盤子去買豆腐。從衣服口袋里拿出手絹,手絹被卷成一個卷兒,一層層打開,紙幣終于在最后顯現出來,是一塊,兩塊,五塊。
白菜燉豆腐。或者蒸大米飯,熱熱的,拌上白砂糖,非常美味。媽媽上班非常忙,那時候總是外婆帶著我,喂飽我,安撫我。
外婆穿青藍色的布,裁剪成的衣服。因為洗過很多水,變得相當熟軟。斜襟的,有著盤扣。我小時候穿棉襖,也是外婆做的,盤扣黑色的,我不會解,不會扣,小時候很笨。可是我又被外婆寵愛地說是“神拐兒”——那是夸贊小孩精靈聰明惹人喜愛的意思。
這些都是隔著十數年的光陰,偶然回憶起來,凝望當時的祖孫。
媽媽是外婆的幺女,我是媽媽的小女孩。
媽媽是外婆的燈芯兒,我是媽媽的果仁兒。
外婆為了媽媽來我家照顧我,我年幼無知,多少次曾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上肆意奔跑,外婆蹣跚地跟在后面,一邊追逐,一邊焦灼地喚我。那幾年,我曾經給外婆帶來多少快樂或煩惱?
這些我已經無從得知了。
那時我太小,外婆去世的時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愛子的拳拳之心,我還不能清晰領會,更無從體恤孝順了。
現在突然想到的是,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有天中午放學回家,外婆和媽媽正在一起撿籮筐里的稻米,準備著做午飯。我手里玩著一串仿的珍珠項鏈,看著初夏的柔和光芒正照耀在年輕的媽媽和頭發花白的外婆身上,第一次感覺到生活如此安寧美好。
很少看見媽媽如此安謐、恬靜的樣子,現在想想,大概是在外婆面前,她還可以做一個被疼愛的孩子罷。可是沒過多久,媽媽就是孤兒了。
在我還不會為失去而哭泣的時候,我就失去了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