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時間差不多了。”林淘低頭看看手機,
“你得去機場了。”
他說著,走過來,紳士地將我從沙發上拉起來,提過我的包,開了門。
剛剛走出電梯,林淘竟然意外地摔了個趔趄,還好他反應奇快一把就扶住了墻,但還是發出了一聲悶響。這一下可把我和老七嚇清醒了,趕緊沖了過去。
“你還好吧?”我看見他的手心滲出一絲紅色,“這是摔到哪里了?”說著,我就要攤開他的手來看。
“沒事。”他擺擺手,“你看,就是擦破些皮而已,沒啥大不了的。”
老七搭過他的肩,慢慢地將他扶起來。一臉的難以置信,“哥,你這是整的哪一出啊?你要表演點兒啥,也得先給兄弟一個暗號再開始不是,兄弟我這都還沒準備好呢。”
他不好意思地偏偏頭,沒說什么。
我撿起掉在地的包,看著他這副狼狽的模樣,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你才喝幾杯呀,這么遜?”
他扶著墻,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跟老七面面相覷,這,又是玩兒的哪一出啊?
只見林淘一邊笑,一邊不住地拍著老七的肩膀:“誒,怎么連你都忘了。”他用手指了指我,“那年她生日,被我們灌得那叫一塌糊涂,你還記得么?那天走在街上,不也來了這么一出么?”
老七恍然大悟,也跟著笑起來,“就是就是,哈哈,我印象可深了。那可是杜大媽第一次喝醉酒啊。”
我立馬就反應過來了,那可是我的黑歷史,這么多年了,這幾個怎還記得呢!眼瞧著林淘這二貨還要繼續說下去,我一著急伸手就去捂他的嘴。
他一邊偏著頭躲過我的攻擊,一邊還用手比劃著,“哈哈,那么大一水泥樁子,我剛回頭叫你小心,你可倒好,直挺挺地腳一伸就往上面撞。”他笑得快喘不過氣了,“要不是我和老七眼疾手快,一把就把你撈了起來,那天的你可不就頭朝地栽下去了么……哈哈哈哈。”
這小子!
林淘比我高,想靠體力收拾他,根本不可能。
看著他和老七那兩張笑得花枝亂顫的臉,我拎著包的手不禁微微顫動。
等一下,拎著包的手?拎著包?
我低頭看看手里的包,再望向他們,微微一笑,柔情似水,“好笑么?”
他倆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楊隨口就答到,“好笑啊,這可是個經典場景啊。”
“就是,我可得記一輩子啊。我可是剛說完,一回頭就看到她往下栽!哈哈,你說她當時還死活要走直線,哈哈……”林淘不知好歹地插嘴道。
他還沒笑完,身上就挨了重重一行李包。
“笑啊!接著再笑啊!”我拎著包就掄了上去。
林淘和老七被打地嗷嗷直叫,在地下停車場里,像撒潑的兔子似的,四下亂竄,跑得那叫一個快,簡直就是四個字——奪命狂奔!
等我們到了老七的車前,三個人早就氣喘吁吁了。
老七抹抹頭上的汗,“你體力咋還是這么好啊!天,快累死我了。”
“你手勁兒也忒大了吧。”林淘揉著被我打疼的地方,疼得直咧嘴。
“知道疼就好,我看你還亂不亂說!”我沖他做了個鬼臉。
林淘看著我,一臉認真的說,“杜媽,你再這樣強悍,會找不到男朋……哎呀!啊!媽呀!”他還沒說完,我伸手就給他來了一連串“爆栗”。
“哎呀,我錯了錯了!”林淘抱著頭連連求饒,“嘿,嘿,嘿,我可是受了傷的……你得對我好點……”
鬧夠了。
我從地上扯起他們倆。
林淘體貼地為我拉開了車門。我說了聲“謝謝”,正要坐進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杜媽。”他語氣帶著些許堅定,“咱們這多年的朋友了,你要有什么事兒就給哥們打電話,哥兒幾個能做到一定會做到,不要總是自己一個人扛,知道嗎?”
我木木地點點頭。
看著我們上了車,林淘趴在車窗邊,鄭重地向我揮了揮手,他說:“杜若,你一定要幸福。”
“嗯,你也要幸福。”
他笑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嗯,我現在是挺幸福的。”
他轉過頭,叮囑老七要注意安全,路上小心之類的,嘮嘮叨叨了好久。
老七倒沒有一臉的不耐煩。他平靜地看著林淘,眼里卻有些擔心,“老林,你一個人真沒事?要不我給葉子打電話,讓她來接你?”
“沒事兒沒事兒。”他搖搖頭,“我就是多喝了點兒,能有啥事兒呢。”他瞟了一眼手機,“時間也不早了,你們得抓緊時間了。我出門打個車就好。”他拍拍車門,“快走吧,路上小心。”
他就這么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我們離開。
我朝后面看去,林淘的身影越來越遠,變成了一個看不明晰的輪廓。一個轉彎,就不見了。
我和老七都沉默著。
連空氣都靜默得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
老七開口了。
“我們以前一直認為,你們是會成為一對的。”老七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
“什么?”冷不丁的一句話,讓我感到十分詫異,“為什么啊?”
“那個時候啊,你們倆不是整天都出雙入對,和在一塊兒嘛。”
“哈哈,那倒是。誰叫我們關系鐵啊。”
“不僅如此,老林一天到晚都在念你,今天杜媽怎樣怎樣,昨天杜媽怎樣怎樣……”老七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剛開始我們都以為這小子有情況,就想啊,這妹子到底是個啥樣啊,魅力這么大。”他瞅著后視鏡里的我一笑,“后來見了面才發現,您這姑娘吧,長相和性格挺有差距啊:表面上文文靜靜一人兒,其實做起事兒來風風火火,說話也挺直,為人還挺義氣,用哥兒幾個的話來講就是這姑娘夠勁兒,值得交往。這下可好,就連我們這哥兒幾個都成了你的哥們。”老七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們私下都夸你這準備工作做得挺好,直接攻破敵人后方,連哥們都拿下了,肯定離上位不遠了。”
“靠,你們這群漢子也太八卦了吧。”我無奈的搖搖頭,“我們可是朋友。再說,你看人家林淘是缺女朋友的人嘛。”
“是呀,這小子的桃花運一直就沒斷過。說起來,我們還蠻嫉妒他的。”老七笑了,“那個時候吧,我們老以為這個分了,下一個總該輪到你了吧。得,你這妹子心可真大,眼睜睜看著他身邊的妹子換了一個又一個。”
前面的路口亮著紅燈,老七熟練地踩了一腳剎車。
“你知道嗎,我們后來發現,林淘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不一樣。”他緩緩地說道,“那個感覺吧,怎么說,就像是老林的另一面一樣,但是應該就連老林他自己都沒察覺吧。”
“所以,你說……”
“對,我說葉子差一點。”老七點點頭,“葉子這個女生真挺好,林淘和她在一起很快樂,很幸福。”
我想起林淘看葉子的那種帶著滿滿愛意的眼神,若有所思道:“葉子的確挺適合他的。”
“可我老在想,”老七歪了歪頭,“如果當初你們倆在一起了,現在又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他似乎來了興致,回頭問我,“嘿,不過你們在一起這么多年,你就對他一點兒好感都沒有嘛?”
我轉過頭,不看他。
我喜歡過林淘嗎?
我應該喜歡過吧。
雖然他老是嘴毒,講話各種沒節操,不埋汰我絕不罷休;
雖然他老是手賤,每天惡作劇不斷,老讓我追得屁滾尿流;
雖然他每天都會甩我一個白眼,一張大臉上老是帶著兩個大寫的嫌棄……
但他會在我睡不著的時候,陪我徹夜長談,即使他是一個每天準時十一點就上床睡覺的乖寶寶;
但他會在我減肥餓得精神崩潰的時候,拖我出去胡吃海塞,一邊嘴里罵我吃得多,一邊手里還是不停地給我夾菜;
但他會在我在操場被高年級的學長糾纏不休的時候,陪我去跑步,哪怕平時的他跑個五十米都會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這樣的人,要我對他沒好感么?
怎么可能沒好感?
至少我做不到。
老七聽完,沉默了半晌,幽幽地問:“你喜歡他,怎么不告白啊?”
是啊,當時的我,為什么沒有告白呢?
我將額頭貼緊車窗上那塊冰冷的玻璃。
為什么沒有告白?
如果當時的我告白了,我們現在還是朋友么?
七
我記得那是一個午后。
我和林淘坐在草坪上。
林淘正口若懸河的講著他高中悲慘的情感經歷。
他撥了撥頭發,“我是真的很討厭這種人。”
那個女生,曾經在他的心中畫上了的這一筆,一定是他心中至今都沒有愈合的傷口。看著林淘,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會這樣想。
“如果有人和我告白,我一定會跟她疏遠的。”林淘一本正經地說。
“為什么?不喜歡你說明就好啦,一定得疏遠嗎?”我不解。
“這種關系實在太尷尬了。”林淘仰頭望著天空,“你明知自己不會喜歡上她,卻要維持著朋友的關系。其實,兩個人就像兩匹旋轉木馬,一直在追,卻永遠都追不上。”他抱著頭,躺了下去,“你知道么,對于追求者來說,看不見這段感情的未來,會有多難熬。”
“可是一定到了要彼此疏遠的地步么?人家不過是把自己的想法說明了而已啊?”我望著他,爭辯著,“即使人家不過是因為你的某些舉動而會錯了意,你也要離他遠遠的嗎?”
“沒錯就是因為她會錯了意,所以這段關系才會太容易出問題。”他看著我,不緊不慢地說著,“你想啊,作為你的朋友,你會不想對她好嗎?可是當你對她好時,難道不會怕她再次誤會,再次喜歡上你嗎?”
我咬咬嘴唇,卻沒說話。
“至少我不敢對她好,一丁點兒都不敢。”他將目光從我臉上收回,“所以比起你無論怎么做,好像都是在給她希望,讓她覺得,總還是有機會讓你接受她的心意,我寧愿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做朋友什么的算了吧。”
“可是這樣一來,那個勇敢表達出自己心意的人不是就太可憐了嘛。”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鼻子酸酸的,“自己一個人痛苦彷徨了那么久,終于鼓起勇氣決定告白了,結果換來的結果卻是連朋友都做不成。”我望著他,“你自己也是被拒絕過的那個人啊,你也希望當時那個女生和你決絕地說'不'?”
我多希望他能說“不”。
“不。”他的唇有些顫動,竟說了出來,“如果對當時的我來說,和她疏遠,可能會讓我難過得要死吧。”
“那你還……”
“可是這真的就是對對方好嗎?”他反問道。
“可這樣太殘忍了……”我小聲地說著,“畢竟喜歡上一個人沒有錯,被人喜歡上也是沒有錯的啊。”
我望著他,“你一定要做得這么決絕么?”
即使你們之間有著感情基礎,不管那是愛情還是友情,你也會狠心,也要決絕到要將一切都摧毀嗎?
林淘,你會這么做嗎?
林淘,你一定要這么決絕才行嗎?
他閉上眼,在思索著。
似乎過了好久好久,他睜開眼,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不會繼續做朋友的。”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種不置可否的口吻,“我承認這樣也許會錯過一些朋友,但這對雙方來說應該都是種解脫,畢竟長痛不如短痛,你說呢?”
我一時竟找不到話來反駁,沉默著,不說話。
“或許是覺得自己真的做不到吧,”他嘆了口氣,“我不知道,遇上這樣的情況,自己到底該怎么做。也許不做朋友,對我來說就是那個簡單有效的方法吧。”
他想了想,轉過頭,一副好笑的表情看著我,“咱們這不是學術探討么,你干嘛一定和我爭個輸贏、勝負才罷休呢?你這愛較真兒的脾氣什么時候才會改改啊?”
我不理他。
“而且我可是一視同仁哦,”他把臉湊過來,一臉壞笑,“所以啊,就算是你要向我告白,也是有風險的哦。”
我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呆了兩三秒,才開始覺得臉頰有些發熱,狠狠地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有病啊,自戀狂!”
起身就往外走。
“嘿!”他叫我。
我沒理他,自己卻開始跑了起來,邊跑邊回頭沖他吼,“嘿,最后一個跑到食堂的,包晚飯啊!”
“我去!”他一愣,馬上起身向這邊追來,一邊跑一邊怒吼:“杜媽,你今天就給我等著吧,我可是要吃最貴的,牛排,十份!!!”
八
窗外開始飄著細細的小雨。
遠方的天空,透著一絲白色,可是頭頂的那團烏云卻不肯讓步,一明一暗,明滅不定。
friend or lover ,this is a problem.
我想笑,扯了一下嘴角,最后還是沒有笑出來。
我挪了挪身子,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一點。
“我們現在不是挺好,至少還是朋友。”
看著窗外閃過的一棵又一棵行道樹。
“林淘不喜歡我的,告白的話……”我覺得無奈得好笑,“我們說不定已經不再是朋友了吧。”
老七嘆了一口氣,估計準備安慰我,他想了會兒,興奮地對我說,“給你講個事兒吧,這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老七將車窗開了一道縫,順手撥動了雨刷,“畢業那年,我記得你走得挺早的,說什么要去外地實習一段時間吧。”
“對。”
“那個時候,有一次,我們哥幾個去喝酒,說是什么畢業狂歡,硬是一個個喝得爛醉如泥。”老七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重溫那個觥籌交錯、人聲嘈雜的幸福時刻,“后來,我們就開始玩真心話。老林也在,那天他的表現真是相當出彩。你猜我們問老林的是什么?”
我搖搖頭。
“我們問他,這么多女生,不管有沒有交往過,不管有沒有向他告過白,他自己最想跟誰告白?”
我理了理頭發,“你們可真夠無聊的。”
“其實我們就想問問他,甩了這么多女生,到底有沒有一個真心喜歡的唄。嘿,杜媽,您能別用這種嫌棄的目光看我么?我多正直一青年啊,你說。”老七看了后視鏡一眼。
我撇撇嘴,不理他。
“結果你猜怎么著?”老七的語氣中帶著一份戲謔,“這小子沉默了得有一分多鐘。我們幾個就想啊,一定是這小子平時摘的花太多了,這下可好,真要讓他數,這不得數到天亮才數得過來啊。我們就叫他隨便講一個就好啦,不用這么認真。嘿,他倒好,根本不理我們。”老七一臉無語地搖搖頭,“我們又等了幾分鐘,他雙目緊閉,嘴里還在那里數著呢。我們也等得沒耐心了,就去推他。結果你猜怎么著?”
老七“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這小子竟然睡著了。我們一推啊,他就直接從椅子上滾了下去。我們這才發現他哪里是什么在點數,這明明就是睡死過去了唄。后來啊,我們就把他拖到床上去了,他也挺好玩的,睡著了還一個勁兒地說這夢話呢。”
那畫面仿佛又出現在老七的眼前一般,他的唇蠕動著,十分有節奏,像是在說著些什么,又像是在念著什么咒語。只見他的唇上下翻動,動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與此同時,他的唇瓣開始不住地顫抖。剎那間,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臉色“唰”的一下變得煞白。如失了聲似的,他沉默了好久好久,胸口上下起伏著,那急促的呼吸聲,在車內竟是那樣清晰。
等他再度開口,聲音里竟滿是喑啞。
“我一直都以為他當時是在說夢話,”老七咽了口唾沫,“還覺得奇怪,他這才睡過去也多久啊,怎么就開始說起夢話了。”老七的雙手不住地抖動著,“可是,我剛剛才反應過來,他的唇形……”我感到老七的目光從鏡子里射了過來,“他的唇型,那個,那個,他念的不是句夢話啊。”老七的十個指節已經被捏得泛白,“他一直在囈語的其實是兩個字啊!”
呼呼的風聲,在我耳邊凄厲地尖叫,耳朵嗡嗡作響,大腦也遲鈍地反應不過來,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老七在說什么一樣。
“那,那是個名字……”老七緩緩轉過頭,“杜若……”他的聲音抖得厲害,“他叫的是'杜若'……”
心,漏跳了一拍。
清晨的風夾雜著雨絲吹了進來,讓我混沌的大腦開始變得清醒起來。
靜默了好久好久,我才輕輕地吐出一句話,“后來呢?”
“后來?”老七苦笑了一下,“就這樣了。”
我緩緩抬起眼,望著他,笑了,“這樣,挺好的。”
是啊。
我們畢業了;工作了;又重逢了。
度過了這么多年,經歷了這么多事,我們還是朋友,這樣不就挺好的。
就這樣吧。
我們只能這樣吧。
我們,已經這樣了。
我眼角氤氳出了一片涼意。
“真是的,”我抱怨著,“老七,你開什么窗,你看這雨都飄進我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