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在生產隊的育苗床邊采地瓜芽。
育苗床在向陽的墻邊立起,一溜長排地橫出去。墻對面是牛欄,總會有幾頭黃牛在咀嚼一些鍘刀切碎的玉米桿,嘴角扯著上下磨動。它們身體立著,眼睛并不看吃食,漫無目的地大睜著,發著無辜的光。牛頭轉動,把兩只角頂出去,總有要刺破某個物體的傾向,小孩子走過時就要輕著腳步、躲開它們。
再往里面的屋子就是我們的托兒所了。十幾個孩子呆在一起,隊里派人看著。已經記不起當時學了什么、玩了什么,只記得偶爾會有大隊部的人提著筐和桶走進來,送一些集體食堂里剩下的窩窩頭和涼的菜,那是工作組進村后吃剩下的。這樣的飯和菜每人只能分得一小點,和家里慣常的餅子、咸菜比起來味道就好,嚼來就香,昏暗光線的泥屋子里就有了嘴巴回味的輕響。那時的臨時老師也有好多別的活要忙,小孩子就有機會這兒那兒地亂看,在牛欄里、石墻旁、或者跑到胡同里看看總也沒有什么變化的光景。我就時不時地竄到育苗床旁祖母的身邊,看她和隊上年歲較大的一群人怎么育地瓜芽。
育苗“床”順著墻邊鋪開,有幾十米長。說是“床”,其實是大人們的“土發明”。聽父母講,地瓜芽發出來需要一定的溫度,之前的人們就拿出自家的半鋪火炕,在培育地瓜芽的季節把挑出來的 “地瓜母”(用作育芽的地瓜)放在炕上生芽。這樣人瓜共眠著,小心著好多天芽才能發出、長好。有了“育苗床”,育苗這件事就專業了很多,有自家育苗經驗的老人在這里派上了用場。“育苗床”的底部盤了火炕,上面培了細沙,選了粗大、肥實的“地瓜母”,半埋在沙中。祖母那一撥人忙著給火炕加柴、給育苗床上灑水,忙著查看地瓜發芽的情況,并沒有時間管我這個小人兒。
我就自己到處看。生命新鮮而神奇,我看見地瓜的表皮變得不再光滑,好多的地方有硬塊、有突起,紫色的肉芽從瓜體的四面刺破瓜皮拱出來,愣頭愣腦地和我一樣瞧這世上的新奇。地瓜芽長得快,沒過幾個時日就探出莖,莖上舒展出小的紫色葉片;然后莖拉長,葉片變大、變綠、撐出心形,顫巍巍地向上。我就在那些蒸騰的熱氣里,在人影的憧憧里,懵懂地遇見那些繁殖和生長。
當地瓜芽的細莖變粗,葉子也展開四五片時,祖母他們就把這些莖葉輕輕從它們的根部折斷,一根根的摘下來,在手里集成油綠的一大把,然后很細致地、一順兒地放進筐里、簍里,直到摞滿。
這些地瓜芽一筐一簍的擺放著。它們的身子還沒褪去粉紅色,飽滿著水份。每一顆都四五寸的長度,頂著細小的葉子,處在與母體分離的惶惑中。祖母他們不時地給這些筐里、簍里噴上水,把瓜芽像小的嬰孩一樣保護著。我就在育苗床和地瓜芽間看來看去。褪去地瓜芽的“地瓜母”沒有了原有的圓潤,“皮膚”皺縮,身體一部分凸起一部分凹陷,干巴巴地堆在了墻角,等待被生產隊分給各家,各家又明知其食而無味、嚼來費力但又不舍得丟棄時蒸煮、吃下、做飽腹之用的時光。
這時候已是農歷的四月中,地溫上升,坡上的山地已經深耕,泥土松軟,要種地瓜的沙土地里已經堆起了高壟。地瓜芽被獨輪車運到山里,人們就一手握苗,一手扦插。把地瓜苗插進泥土深處的是人的握緊的肉拳頭。在幼童的眼中,黃牛和人群犁地、耙土、整畦、栽種的過程只是一種熱鬧、一種儀式、一種生活著的樣式罷了,到了一定的時節就一定會發生,對其間的意義和辛苦是沒有感知的。
真正體會到這種勞作的艱辛是在土地承包后的日子里。在有著細沙粒的山地里,看父親彎腰弓背、深蹲垂頭,左手擎一把綠芽,右手拿過一枝,用虛握著的拳形圍護著,然后一次次的把拳背深插泥土、捅出淺窩、插下瓜苗、扶正細莖,然后培土護根、留下淺坑以備澆水的時候。每一顆瓜苗都被如此對待,在我們家分得的南塂、在沙溝、南溝那些坡頂、坡底、水庫邊上的半沙的地里,父母親重復著這樣的動作栽下每一顆地瓜芽。
地瓜芽幼嫩,栽到地里就需要馬上澆足水。水庫邊上的地可以用庫里的水,父親一擔一擔地挑來澆。遠離水庫的地需要尋找山隙里的小水溝去擔水。南塂那塊地在坡頂,能擔水的水溝在坡底。上山路上,父親用扁擔挑著的兩個水桶總會在從坡底走過時就打滿了水,然后兩頭的鐵鏈繞上扁擔幾圈,掛鉤鉤住水桶,斜著步子上坡,把肩膀勒出深痕。即使這樣,桶底還是與那個陡坡摩擦、相撞,水花濺出,一路留下濕的水印。我和妹妹稍大時,兩個人就抬一桶水上坡。桶在扁擔上向下滑,前面的人需要弓腰,后面的人需要昂頭,需要用手把住桶系止住它不停下滑的態勢。每一次的抬水都舉步維艱,來回走下來要用上幾十分鐘的時間。水就金貴,用瓢舀向地瓜芽時就不舍得灑掉一滴。
風和煦,陽光充足。地瓜芽沾了泥土養份,起先還硬挺著向上,一等葉子增多,莖蔓就只能倒伏在地,貼著地面瘋快鋪展,葉子連綴出一片的蔥蘢覆蓋了整個地壟。這些地并不需要特別地侍弄,只是要在地瓜蔓沒覆滿地面的時候用鋤鋤草,地面已經沒有縫隙的時候用手拔草。然后就不用再管它,盡管讓它在自然的風雨下耐心地長,人們也只管把心思和力氣用到別的莊稼的生長上去就行了。
和地瓜一同長在山地里的還有花生,一畦一畦地種。同地瓜比起來,花生葉片細小,植株濃密,繁盛時會看到黃的花點綴葉間。不過這相伴相長的兩種作物還真有很多相似處:同樣是春天播種,同樣是果實藏在地底,同樣是只見其葉與蔓的繁茂,不知其果實長到什么狀況。一個夏天就那么長著。秋風一吹,心急的人就會偶爾拔起一墩地瓜或是花生看看,看花生皮泛著白、仁癟著,地瓜小著,就悄然埋下,收了自己的心急急的等著。
莊稼陸續入倉,花生也被刨出,山地里就只剩下地瓜地還頂著些綠的風光了。秋天平鋪直敘地蔓延出很長的時日,風倒是一日比一日猛烈,把地瓜的葉子刮得反過來、正過去,直到把一部分葉片刮黃,人們也不急著收獲。總要等到霜降,野草覆了白的霜氣,大片的倒伏下去,地瓜蔓也有了瑟縮之態、葉子開始蔫下來,人們才陸續上山收地瓜。
總會被父親要求先掀起地瓜蔓。順著長藤,牽起葉片。那些長的枝蔓這一棵連著那一棵,這一條纏著那一條,中間不曾有斷開的地方,一壟地瓜蔓就連綴成一個整體,掀起的莖條越多,拉起的藤葉越沉。小孩子身體輕,有時候會和那些藤蔓一起從地壟的這一邊翻滾到那一邊,和地瓜蔓一樣的仰面朝天了。一壟一壟的翻過去,整片地的瓜蔓翻轉到一邊,很像頭頂的發剔去了一半的樣子,地瓜地向天裸著半張頭皮。藤蔓上大部分葉子的底面翻轉、朝上,這樣葉子的背面和正面交合,綠和淺綠纏繞在莖間堆疊出些人為的畫面來。接著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地瓜藤與地瓜相連的那一點扯開,徹底地斷絕藤蔓與地瓜的生命聯系。
地瓜蔓已被拖到了地頭,整個地瓜地只看到原生的泥土,用壟與壟間的高低不平說明著其中的蘊藏。父親打著赤腳,踩在了壟上,三爪的镢頭掄起,準確地刨向瓜隙,地瓜就露了頭。這時镢頭的齒被父親橫過,當了耙子,扒出三、五塊到上十塊不等的一墩地瓜,平攤在刨開的嶄新泥土上。地瓜一墩一墩地被刨出,平放在土地的表層,像一群群浮在褐色河水上的白色鵝,狀似散開卻又連接一體互相依存,仿佛那地瓜芽和地瓜蔓大半年的奔爭生長和相繼退場呈現出的表面繁華就只為了等待地瓜破土的這一刻。
刨地瓜是技術活,是一年一年固定模式下重復的勞作中形成的對土地的軟硬、對地瓜的生長狀態、對地瓜可能的大小的充分認知基礎上的揮镢重刨。父親的每一镢頭下去,刨出的地瓜基本都是完整的,薄的瓜皮最多蹭出些擦傷,不待內部的汁液流出就已氧化。可我們如果趁父親休息的間隙掄下镢頭,經常看到的就是瓜身被利爪劃碎,或干脆幾塊分身的慘狀。父親就會大聲地制止,停了休息趕過來又操起镢頭……
我們就揀地瓜,一塊一塊裝進簍子里,拐進獨輪車上綁著的筐簍中。筐簍填滿,就裝麻袋,麻袋綁在筐簍頂,車梁上再放上滿裝的竹簍。這一車的重量就有幾百斤。父親推,我們拉。從坡頂到坡底,再從坡底到坡頂,從水庫旁的窄路小心走過……推到坡頂歇息時,父親就盤坐在沙質的硬地上,摘幾朵依然堅挺著的山竹的紅色花在鼻邊嗅或在嘴里嚼,臉上有了笑意……
一部分地瓜運回去的同時,祖母和母親已經在右手上套了皮質的半手套,只護著中指和手掌,鐵制的擦子架在竹簍里,左手按住,右手就拿起地瓜擦下去。經過擦子,地瓜變成了薄片,堆疊滿簍子。我們小孩子就去把地瓜片一片片地平擺到地里,從遠處開始慢慢地擺向祖母和母親坐著的地方,把她們圍住。小孩子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情,滿山地笑。
山地被各家擦好的地瓜片覆住,沒有了泥土的顏色。等著深秋的風吹過,太陽的光曬過,上十個晴好的日子走過,一天天地跑到地里把它們翻過來、倒過去后,地瓜片失了水分,表面起了一層白粉,身體縮小,四周反翹,這就成了地瓜干,被人們一車車地收走。山地沒了負擔,仰天舒展著肢體,只為那還堆著的地瓜蔓留一點邊角地就可以了。
人們并不急于把地瓜蔓收回去,好像把一年的收成都收盡了,這盈余的“尾巴”盡可以在天地間呆到“地老天荒”似的。直到霜打后,青的雪飄起來,人們才想起山上還有一點遺忘,這才把那些變黃、變褐,完全蔫掉的莖和葉收拾回家,供一冬天的豬飼料。其間,也有老者選了其中的幾片葉子,卷進薄的白紙中當煙抽,“吧嗒吧嗒”的,皺著眉頭。
嘗了生地瓜脆爽干硬的滋味后,家家夜晚的炊煙里就有了煮地瓜的甜味。大的鐵鍋,地瓜平鋪放在鍋底的水中,中間放一砂碗的咸菜或白菜、蘿卜,猛火燒開,掀鍋后在鍋邊處貼上一圈玉米面的餅子,再燒。一冬天的飯菜就如此,屬于那個年代的典型的農村生活場景在每一棟房屋里重復上演。
一部分地瓜這樣當了全家人的口糧,養了村人的浮膘。一部分推成了粉條,給了飯菜柔軟的點綴。還有一部分被儲藏,放進村后高坡間挖出的幾十米深的地窖里。地窖日常是敞口的,放入地瓜后就加了蓋子。小孩子會經常跑去看,對地瓜怎么進窖、怎么存放感興趣。待到春天,地窖才會被打開,連著好幾天開口放氣。然后就會有人在窖口放下籃子,籃子柄系了粗繩子,里面放一支點燃的蠟燭,緩緩地放下去再拉上來,看蠟燭亮著,籃子里就換坐了人放到窖底。人們開始一籃一籃地往上拉地瓜。因為總會有地瓜窖里憋死人的傳聞每年被提起,小孩子就替窖里的人擔著心,伸長脖子看,可總也不見他上來。總會這樣干上大半天,窖底的人才被拉上了,看他從籃子里跳出來,喘著粗氣,小孩子才放了心,鬧哄哄地散開來。
地窖里拿上來的地瓜經過篩選,開始準備發新一年的地瓜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