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日落在暮。
這隆冬的黃昏里,亂塵負著手,緩緩的在陳留城內的窄巷小肆里行著,城中積雪不深,行人亦是不見,他這般一路悠然而行,但留了兩行淺淺的腳印一路彌遠。
寒風呼嘯而過,自一棵已是凋零殆盡的枯樹上卷下一片黃葉來,亂塵伸出手來,接住了那片葉子,呆立了一陣,又任由著寒風將那黃葉自掌間卷走。他本是來這陳留城中尋酒,可走了這么好一陣,只見得長街兩側的店門緊閉,偌大的陳留城竟似個鬼城。
他又走了一陣,仍是尋不著店家,便收了尋酒之心,正要回得軍營,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火上烤酒、大鍋煮肉的氣味。他在軍營中昏睡了數日,其間趙云雖也喂得他粥米之物,但軍中禁酒,這等東西只可果腹、解不得饞。這時聞得酒肉香味,心頭大喜,當下循著香氣尋去,轉了三兩個彎兒,終是在一處狹小昏暗的巷尾尋著了一個小酒攤子。攤主是個半百老人,身上圍著件污臟的圍裙,大手拿著鏟子,在大鍋里擦擦擦的翻煮著牛肉,身邊還有一個年紀二十多歲、似是他兒子模樣的人,從熱氣騰騰的鍋中時不時的撈出大塊牛肉來,放在案板上細細的切了,送到攤前的小座上。
這攤子不大,攤前也就四張桌子,稀稀疏疏的坐著十來個人,低著頭大口的喝酒吃肉。亂塵聞得酒肉正香,更是歡喜,也不管有人坐在桌邊,大咧咧的在他對面坐了,叫道:“老人家,麻煩烤兩斤老酒,再上得一盤熟牛肉來!”那老人抬頭看了亂塵一眼,笑道:“來了!”自鍋中又撈出一大塊牛肉來,教他兒子切了,又打了一大壺熱酒,送了上來。
酒肉上桌,亂塵也不多話,提起壺來喝了一大口熱酒,又是嚼了一大塊牛肉,只覺得酒香與肉香混在一處,裹入腹中,一股熱氣蒸騰而起,直散入四肢百骸,當真是爽快無比。他又吃了數口酒肉,方是見得對面那人抬起頭來,一雙銳目里光華閃爍,那人三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器宇軒昂,身上穿著金甲,身后放著一條金光長戟,雖是坐著,卻仍似有一股威風之氣凜凜而起。亂塵見得他如此威風,心中暗嘆道:“好一個金甲將軍!想來這關東諸侯會盟,天下頂尖兒的高手齊聚,這位將軍便是其中的翹楚了罷……這位將軍使得金戟,舉手投足間勃然一股英氣,倒正似了我那位大師哥?啊,我大師哥也是勃然英勇,這位難道是我大師哥?……”他方是有了這個想法,旋即又是心道:“大師哥彼年下山時,我尚是個十歲的小童,這十多年未見、相貌皆已大變,便是與他當面相坐,怕也互不識得罷?再者,我大師哥向來不能屈人之下,又怎會無端的跑來這陳留城中、做得他人賬下之將?”
他想了一陣,只覺這些都是無稽之想,搖了搖頭,又是喝酒吃肉起來。正品味酒肉香氣間,身后那桌子上立起一人,那人四方臉、濃眼眉,亦是一身的燕趙壯士的豪氣,只聽得他說道:“大哥,今日既是盡興,咱們回了罷!”亂塵面前坐著的那金甲漢子喝了口酒,點了點頭,說道:“你們先回,我還有一二小事。”先前那漢子一愣,道:“大哥,此中不甚安全,咱們若是不走,怕要壞了事。”亂塵聽得一笑,心道:“這些漢子都是軍中的將軍,想來軍中禁酒已久,他偷偷溜了出來,這一時已是吃喝的飽了,便要早先回營了。”
他這一笑本是閑情,那些漢子見了,卻是神色大變,一個個手上青筋畢露、將兵器緊緊的捏了,直似要拔刃相攻一般。亂塵見得這般架勢,忙是說道:“各位軍爺誤會了!小人亂塵,乃是山林間的野客,今日口饞,好不容易尋了這處賣酒的,這才擾了個諸位酒性。小人一來不認得諸位將軍,二來不是軍中之人,三來不好管得閑事,四來好酒如命,諸位又皆是酒肉中人,我為何要向各位主公去做那聒噪多嘴的事情?”
方才那漢子卻不理他,眼睛直瞪瞪的望著他,喝道:“好膽色,竟罵我們亂臣賊子!你孤身一人,竟敢這般羞辱我們!”他方要拔刀,卻聽亂塵對面坐的金甲漢子大笑道:“兄弟,你們先走,這里我留得便是。”眾人皆是要勸,那金甲漢子卻是眼望著亂塵,歡喜笑道:“你們走罷,這位小兄弟非但不是敵人,反是我的好朋友呢。”諸人聽他言語,再不敢違背,付了酒錢,一個個的走了。那金甲漢子見得眾人皆走,轉頭又向那攤主父子問道:“店家,今日生意做得如何了?”那老攤主笑道:“原是做了一樁折本買賣,不過現在,卻遇到了個大主顧。”那漢子哈哈笑道:“那便恭喜老人家了。”他二人笑了一陣,那漢子又道:“老人家,你既已大賺了一筆,今兒這攤子便該收拾了。”那老攤主點了點頭,說道:“是呢,是呢,賺了這一筆,小老兒今生都不用愁了。”
亂塵聽得迷糊,見得這父子欲要收攤,忙是問道:“老人家,怎么這就走了?我還想再吃一會兒酒。”那老攤主只是笑著收拾桌子鍋灶,反是他兒子上前說道:“咱們既是賺了錢,便要去得洛陽城中買間大樓大店,到那時公子若還念得咱們的酒肉香美,日日來吃也是不遲。”亂塵聽了,既笑又疑——這父子二人口氣當真是大了,這小本買賣如何能賺得大錢來、可在那京師洛陽買樓開店?他又望向那金甲漢子,只見他面如春風,正是歡喜非常,又是心想:“是了,這幾位軍爺俸祿不少,只是平日里在軍營里無得使用之處,今日吃得酒肉開心了,定是賞了他不少金銀。”想到此節,他亦從懷間掏出一貫銅錢來,交與了老攤主手中,帶著歉意說道:“老人家,我是個貧困小子,身上沒多少銀兩,這些錢便與了你,算是今日的酒肉錢。”——他這一壇老酒、一盤牛肉,能值得幾個錢?只是他素來高德,不想這老店主念得自己的好,故而這般說了,要讓那老店家盡拿了那錢。
那老店主也不客氣,將銅錢塞入懷中,謝了個禮,不一時便將東西收拾了完畢。臨走前,又讓兒子打了一大壇子熱酒、切了一盤牛肉,送在桌上,這才說道:“兩位慢用,小老兒告辭了。”亂塵與那金甲漢子均是起身,目送著他父子牽著驢車家當緩緩的消失在街巷中。
二人相視一笑,坐回桌來又吃了一會兒,盤中牛肉已是漸空,那金甲漢子伸箸夾住了一片薄如桑紙的牛肉,遞到亂塵眼前,笑道:“小兄弟,這牛肉能如此美味,乃是因他取材自關中平原的老黃牛、又加上洛陽牡丹做餌料秘制而成。所謂相逢一場便是緣分,鄙人無以為敬,且以這一片薄肉為禮。請!”
亂塵聞言大笑,心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么一片薄牛肉,這人卻是如此鄭重。好,他既有此心意,我如何能拒人于千里之外?”當下伸箸來取,待得夾住牛肉,那金甲漢子卻不松筷,面上一笑,一股沛然巨力如潮涌般自雙筷間轟來,亂塵一個把捏不住,當下便被那股巨力推后三步。再拿眼望去,那塊薄牛肉依舊如常,居然在這等巨力之下安然無損。想得剛才那力道摧鋼錘鐵,便是金石鐵砧也要碎成兩半,可恰是這股巨力陽中帶陰,迫退亂塵之余竟仍能保得牛肉無損。亂塵到得這時,終是曉得這漢子乃是試探自己內力來了,他素來與人無爭,坐回桌前,拱手笑道:“小弟福淺,受不得將軍這般大禮。這牛肉還是將軍請了罷!”
那漢子又是微微一笑,卻是不依不撓,執著牛肉竟往亂塵臉上扎來,這竹筷尖利、若亂塵不避不讓,勢必要將他臉目刺的花了,亂塵又是連退數步,可那人卻是舉著筷子躍上前來,竟是不肯收手。待得這一時,亂塵終是有些惱了,出得掌來,往那竹筷上奮力一斬。那竹筷受得如此巨力,卻是不斷,只是筷尖上的牛肉迸力而起,亂塵一張嘴,便落入他的口中。至于那金甲漢子,卻是被亂塵這手斬間一分為二的內力震退,重又坐回桌前。
那漢子失了牛肉,卻不惱怒,大喜之下反是鼓掌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小兄弟這一手陰陽調和之力,可當真是天下無比了!”亂塵卻不歡喜,他方才從兩次交鋒之中已是覺察到此人內力駭人,實乃自己入世以來遇到眾生中的第一人。他心中既驚又奇——這般的北方高手,若在關東軍中為將,趙師哥定然知曉,怎得提都未提得?
那人見他生奇,與他斟了一大碗酒,笑道:“兄弟請坐,方才我見兄弟背負長劍,又是見我而不懼,這才出手冒犯,失禮之處,還請見諒。”亂塵見他神情誠懇,便道:“將軍客氣了。”那漢子目中精光一閃,道:“你口說我將軍,可只我為哪方的將軍?又可知我姓誰名誰?”亂塵想了一陣,說道:“在下初入江湖,又怎曉得天下間的高手行家?將軍這般威風凜凜,縱是要比,天下間除了我趙云師哥,再無他人可及了罷。”那人目中精光更盛,說道:“你這位趙云師哥確實了得,方才我在盟臺之上與他劇斗百余招未分勝負……”亂塵啊了一聲,眼睛瞪如牛大——趙云師哥槍法如神,我若執劍相斗,十招之內必敗。這漢子器宇軒昂、不似空口胡話之人,他竟能與我趙師哥不勝不負,當真是了得無比!”不由拱手說道:“將軍大名,懇請賜教!”
那人目光盯著亂塵,一字一句的說道:“小兄弟,在下姓呂名布,乃是董卓帳下之將。”亂塵又是啊了一聲,驚道:“你……你就是那呂布?”呂布呵呵一笑,點頭道:“如假包換。”亂塵瞬時便想起大師兄,想要憶起他昔年的模樣,可彼時他尚年幼、又是如何記得?再者,面前的這個呂布乃是那董卓的義子,他大師哥情義無雙,又怎會學他做得那些助紂為虐的惡事?他想了許久,終是不信此人是自己大師哥。正出神間,聽得呂布又問:“你可知方才那些人是誰?”亂塵想了一會,說道:“你既是呂布,他們便是張遼、高順、臧霸這些西涼頂尖的高手……”呂布點頭,又是問道:“那你可知這賣酒肉的攤主是誰?”亂塵稍稍一驚,腦中便是想到:“呂布這班人來探陳留大營,此處酒肉小攤,乃是會面的秘地,方才那父子二人定然不是尋常百姓。可想那西涼名士眾多,那父子二人究竟是誰呢?”正思索間,聽得呂布道:“他二人乃是太尉楊彪、郎中楊修。”亂塵再驚,心道:“堂堂一個太尉,竟至這街巷里給我打酒切肉,可真是唐突的緊了……不對,這楊彪父子不是清流中人么,聽聞他們一向與董卓不合,怎得與他的鷹犬廝混在一處?”
呂布見他目中光色流轉,旋即又是鎮定如常,吃起酒肉來,不由大笑道:“旁人若聽得我呂布名號,避而遠之者有之,通風報信者亦是有之,你卻仍是端坐此處。就兄弟這份胸懷膽量,呂布好生佩服!”
亂塵聽他說得爽快,心中亦生出一腔勃郁之氣,豪然大笑道:“將軍是善也好、是惡也罷,與我來說,只是一同喝酒的好漢子,來,咱們干了!”呂布舉碗來碰,呼道:“好,干了!”
待得酒肉皆空、天色黑沉,二人均是聞得四下人聲腳步嘈雜,想來是關東軍將尋到了此處。亂塵拱手說道:“今日能與將軍對飲,實乃快事。只是眼下酒肉已空,你我機緣已盡,將軍再是不走,可就要失了這一場豪興。”
呂布呵呵一笑:“多謝兄弟關心。只是呂布今日與你一見如故,不免有個不情之請。”亂塵笑道:“方才諸位在此議論大事,小子貿然闖入,將軍卻是與我解了酒肉之饞,這等恩情,亂塵豈可不還?你且先是走了,這里我來阻擋便是。”
呂布見他如此重義,放聲大笑道:“吾呂布于千萬軍中也能來去自得,只是覺得今日飲酒未能盡性,所以想請兄弟隨我同去洛陽,閣下又有不露之才,我自會向太師保舉于你,是時我二人一同為天下蒼生造福,白日一殿為臣、夜中把酒暢飲,豈不快哉!”
亂塵渾沒料到呂布會請他去朝中做官,他一向獨來獨往,最受不得別人約束,先日在徐州時又聽得這官場爾虞我乍,拱手抱歉道:“我不過是一個俗市野夫,向無大志,受不得那些榮華富貴,將軍這美酒之約,只得來日有緣再敘了。”
“唉!”呂布搖頭一嘆,也不勉強,左手提了金戟,右手伸前,說道:“那今日一別,來日再敘!”亂塵亦是伸手相握,道一聲:“是!”
這一時,聽得遠處三聲銳響,三支利箭亦是迎面射來。那三支利箭之后,更有兩個人影,一提長弓、一操大刀,身形撲擊而至。亂塵運力將呂布一推,道:“將軍快走!”說話間,他催動了一雙肉掌,氣凝如柱,瞬時便將那三支精鋼利箭給劈得歪了。不待他反應,那發箭的二人已是撲至身前,亂塵雙掌奮力一迎,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已是在那長弓與大刀上擊的實了。亂塵后發先至,那二人只覺虎口一陣酥麻,竟是承受不住這股反震的大力,被格得倒翻數丈,登登登登的退了又退,這才勉強立定。
亂塵這一掌“力定乾坤”,當真是乾坤萬鈞、五岳皆定,呂布天下無雙,瞧在眼中,也是贊道:“好內力!”亂塵笑道:“將軍怎的還是不走……”話未說完,那方才二人提刀操弓又上。亂塵手中并無兵器,仍是赤手相迎,那刀弓雙至,配合無間,端的是無可抵擋。亂塵見得這二人武功了得,怕是不輸關羽、張飛,反激起了血性豪氣,身子不進反退,出掌有如狂雷,迎向二人。二人也不含糊,刀砍弓引、拳打腳踢,倒也攻守有度,一時間與亂塵戰成了平手。卻說這二人,使刀的名喚夏侯惇、操弓的叫做夏侯淵,乃是曹操的表兄弟,這一時聽得訊息趕來擒拿呂布,卻不料呂布身邊仍有這般強手,駭然之際,均以為他是那刀狂張遼,那夏侯淵招式不緩,口中喝道:“聽聞張將軍是那使刀的名家,沒料到這雙手間的功夫也這般了得,我兄弟二人領教了!”亂塵笑道:“將軍誤會了,我不姓張,我姓曹……”那夏侯惇莽撞,怒道:“你這小子,竟來欺我!我半年前曾與那曹性交手,他武功遠不如我,怎的這才過了半年,就能有得這般本事!”呂布從旁觀看,笑道:“兄弟,他可是將你當成我那曹性老友了……哈哈,小兄弟,又來了兩位高手,這下可是熱鬧了!”亂塵抬眼一看,那夏侯兄弟身后又來了兩名壯漢,這兩名壯漢與他兄弟皆是一般衣著服色,手中一為盾牌、一為斬馬刀,見得亂塵一人力敵夏侯兄弟非但不敗、反是游刃有余,便以為他是呂布,二話不說,便與夏侯兄弟和在一處,聯手相攻。
他二人一入戰陣之中,亂塵壓力驟增,形勢逼人,他連開口說話都是不能。須知這加入戰陣的乃是那曹仁、曹洪,武功與那夏侯兄弟均是伯仲之間,乃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他四人兄弟情深、聯手相攻又默契,如同四人同體一般,更兼有利器相助,亂塵不過赤手空拳,如何能敵?亂塵勉力支撐了十余招,眼看便要落敗,卻聽呂布大笑道:“曹兄,我借你一把劍來!”說話間,已是自腰間解了長劍擲在亂塵手中。亂塵得了長劍,手腕連抖,無狀六劍的精妙高招登時使出,劍影閃爍處,連指四人要害。形勢瞬間逆轉,曹仁四人奮力應對之時,心中既驚且贊:“此人竟是這般了得!”他四人手上招式更為猛密,直要將亂塵鎖在當中,可手執長劍的亂塵卻如同有得三頭六臂一般,招式有奇有正、忽詭忽直,速度之快、力道之強,片刻之間,四人已看不懂他劍招的攻守之意,只能將兵器揮舞如風,勉強在亂塵如雷霆壓頂的劍勢中且戰且退、生生苦捱。亂塵長劍揮轉,卻是不意傷人,將他四人逼至巷口,但見得巷外燈火通明,正是曹操、袁紹等人率軍堵在巷口。那燈火耀人,將亂塵蒼白英俊的面目照的分明,曹操、夏侯淵等人均是驚道:“是你!”亂塵不知其意,轉頭呼道:“大軍頃至,呂兄快走!”
他見得呂布不動,心頭更急,一聲爆喝,長劍圓寰一轉,徑掃夏侯淵四人。那四人本就敵他不過,這時又已是瞧清了亂塵長相,更不愿與他為敵,身子往后飛旋,離了亂塵劍勢。亂塵迫退了他們,也不出巷,持劍守住了巷口,欲要保得那呂布周全。這一時,聽得呂布在背后大笑道:“高人不可貌相,曹兄劍術這般了得,呂某不免技癢,來與你領教了!”言畢,雙掌環兜,拍往亂塵的胸口,罡力隨即迸發而出,亂塵與他連對了四掌,一時把捏不住,退了數個踉蹌才堪堪立穩身子,又驚又怒道:“你這是何意?”
呂布卻是笑而不語,拳腳招式劈頭蓋臉地往亂塵壓逼過來。亂塵只得持劍見式拆招,但覺呂布每一招皆是勢罡力沉,自己猶如站在海潮、瀑布之下,應對著無所不在的沛然巨力。一時間,臂上、面上隱隱作痛,好似已被呂布掌力割了數道口子,更要緊的是,自己諸般劍招變化已甚是繁瑣、呂布一雙肉掌卻是更繁瑣數倍,自己的心境便如平靜的湖面被狂風揚過般不復平明,每見呂布掌中破綻都覺得似是而非,總是不敢將劍招使全。而這么遲疑間,形勢更是瞬息萬變,呂布的先手優勢越來越大,他長劍只能短擊短刺,勉強支撐。
但于呂布眼中,亂塵劍招之精、身法之妙、變招之快、內力之深,除了趙云外,乃是自己下山以來最強的對手,心中英雄相惜的豪氣大生,出招全不留余地,全力相攻。一時間,只聽二人掌劍相擊發出連貫的砰砰巨響,巷外圍攻的曹操等人都不堪忍受他二人拆招間所散發的內力壓逼,只覺氣勁如刀,呼呼刮人,不由得的退了又退。
二人皆是以快打快、以剛對剛,電光火石間已是斗了五十余招,亂塵先前出招還有些滯礙,但此時絕境逼人、靈臺反而清明,更思索那日在夢境中寞影傳劍的一番演練提攜,將無狀六劍的諸般精微變化精髓慢慢領悟,于武學理解更是明晰,斗到此時亂塵只覺來自丹田中的真氣奔流不息、全然灌注于長劍,猶如長江灌海、洶涌不絕。那只不過普通的長劍,硬是被亂塵灌注的內力生出了三尺劍芒。
呂布見狀大笑,越斗越勇,左右雙手更是不斷變換了數般精妙掌法,亂塵雖是處于下風,但長劍舞顫沉著以對,一時半刻間呂布倒也奈何他不得。
正斗到酣處,聽得馬蹄聲得得作響,那袁紹已是領兵馳至,他老遠的便看見呂布,咬牙切齒的道:“放箭,放箭!”他帳下弓手待要張弓,卻見一條白影閃過,已是奪了數張弓來,口中更是呼道:“休傷了我師弟!”袁紹瞧的清楚,此人正是方才盟臺上與呂布酣戰的趙云,想他是公孫瓚的部將,氣不打一處來,高聲罵道:“趙云,你反了不成?”又是令那張郃高覽淳于瓊等部將阻攔趙云,趙云受得眾將圍攻,不能相援亂塵呂布、正是焦急間,忽是聽得那沉吟不語的曹操說道:“曹家諸將聽令,誰敢發一只箭來,你們便斬他一只手!”夏侯淵諸將領命抽刀,一時間劍拔弩張、一場混戰在所難免。
那呂布瞧得分明,心道:“今日我與小師弟已是盡興,他仍不識得我……看來這兄弟親近之緣,只能他日再敘了。”他哈哈大笑數聲,道:“告辭!”身子縱然連提,仿若流星破空,轉眼便沒了蹤影。
亂塵暗嘆一口氣,立在巷口正出神間,只覺得手中一輕,手中的長劍已是碎成寸于大小的碎片,想來是方才與呂布一番激斗,二人罡力沖撞,這長劍不過尋常硬鐵,如何承受?他復又嘆了一口氣,心道:“這呂布果虎狼也!只不過赤手空拳便已這般了得,要是以兵器相斗,我可捱得過十招?”
這時,那曹操走上前來,挽住他的手,大笑道:“小弟,可是找到你啦!”亂塵并不識得他,訝道:“這位大人,我與你素不相識,你可是弄錯了?”呂布既走,趙云亦從張郃高覽等人的圍攻中脫身,走至曹操身前,躬身說道:“曹大人,這一位乃是在下同門師弟,他不諳世事,方才多有魯莽得罪的地方,還請大人大量。”他言下之意,便是以為曹操記恨方才亂塵袒護呂布、要與他為難,卻殊不知亂塵已是明白這曹操的話中之意——曹操已經知道自己乃是他胞弟,如若不然,方才袁紹欲要射箭盡殺自己與呂布,他緣何不肯?
但聽那曹操說道:“趙云將軍言重了。亂塵乃是曹某自家兄弟,我這個做大哥的又怎會責怪于他?”夏侯兄弟、曹仁、曹洪等人也已是圍上前來,那曹仁素來沉穩厚毅,今日大喜之下,亦是笑道:“想來左慈真人乃天外逸仙,教了二名徒弟,都是這般的了得。了不起,了不起!”他這般一說,曹家諸將均是哈哈大笑。亂塵與諸位兄長相認,本也開心,可腦中旋即想過徐州一事,面色又是由喜轉悲,羞赧間竟是不敢直視曹操。曹操知他心意,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小弟,你的事情父親已在信中盡是說了……你徹夜不歸,他老人家擔心的緊,又是尋你不到,便飛鴿傳書與我,要我盡遣斥候、打探你的下落。今日終是尋得了你的消息,他老人家也是放心了。”亂塵口中囁嚅,道:“我……”曹操低聲道:“小弟,此處人多口雜,不是說話的地方。待大哥應付了袁紹,咱們回府去再慢慢說。”他見得亂塵微微點了點頭,這才撥開眾人,行至袁紹馬前,拱手道:“這一位乃是曹某舍弟,他久在山中修習道術、不通這世間禮教,做了些不明不白的錯事。盟主可否念與孟德的舊友情誼,饒了他這一次,孟德將他帶回好生說教一番。眼下攻關在即,舍弟武功高強,他日尚有將功贖罪之處,盟主,您以為如何?”
袁紹也當真是倨傲無比,坐在馬上,眉毛一豎,方要下令捉拿亂塵,他身后站出一人,那人身材清瘦、面色白凈,乃是冀州牧韓馥的軍師,名喚沮授,只見那沮授伏在袁紹耳邊嘀咕了一陣,袁紹面上陰晴不定,想了好久,方是勉強笑道:“孟德兄,你與我相交已久,怎是說得這般見外的客氣話?這位小兄弟武功精強,乃是我軍之福,我又怎會責罰于他?”曹操呵呵笑道:“看來是孟德多心了。”袁紹又笑:“孟德兄,那汜水、虎牢二關城高墻堅,我等領兵之人自當細細謀劃,不可令得兵士枉死。你素來智謀過人,為我出謀劃策可好?”曹操笑道:“盟主這是什么話,我既為盟主賬下之將,定然要聽您約束調遣。”袁紹點了點頭,道:“甚好。明日酉時,我在中軍帳中侯得諸位同來。”言畢,在馬股上重重一拍,領了大隊人馬揚長而去。
袁紹一走,趙云拉過了亂塵,說道:“曹太守解圍大恩,趙子龍銘記在心、沒世不忘。只是今日我出來亦是久了,主公怕是要尋我,這便向大人告辭了。”曹操見得他拉住亂塵欲走,不由笑道:“趙云將軍,你以為我方才所言的盡是虛妄之言?”趙云并未聽過亂塵言說他的身世,誤以為這曹操另有用意,當下便將亂塵攔在身后,面帶警覺,說道:“曹大人意欲如何?”曹操微微一笑,道:“看來趙將軍信不過我……亂塵,你是否為我曹家之子?我又是否為你兄長?”趙云轉頭來看亂塵,但見亂塵目中百色交集、重重的點了點頭。正疑惑間,聽得亂塵緩緩說道:“二師哥,這其中因緣乃是小弟的家事,故而之前未曾與你說了……我……我并非有意瞞你。”趙云素來體人,笑道:“師弟,你兄弟重逢、本該是歡喜之事,師兄又怎會怪你?”亂塵又要再言,卻只見他面露微笑,對那曹操拱手說道:“曹太守既是我師弟家親,我便將師弟交與了你。明日酉時,咱們中軍帳再會。”
他又與亂塵囑咐了兩句,方是辭了眾人。曹操見他這般雄武英姿,心中喜歡非常,直是嘆道:“這般英才,果乃天之良將。我孟德若是得之,大業何愁不成?”他嘆了一陣,拉住了亂塵的手,往陳留太守府去了。
行了一陣,見得高樓大院,門前燈籠高掛,匾上以燙金大字寫有“太守府”。府前守將于禁、樂進二人見得曹操等人,迎上便拜,曹操笑著揚了揚手,道:“起來罷!”二將立起身來,抬頭正是瞧見亂塵,但見他劍眉俊目、英氣自發,心頭均是大贊:好一個翩翩少年!
曹操手指他二人,對亂塵道:“這兩位名喚于禁、樂進,皆有萬夫莫當之勇,大哥我舉事時便來相助了。”亂塵拱手道:“亂塵見過兩位將軍!”于禁樂進二將皆是精細之輩,初時見得亂塵與曹操有得幾分相像,此刻又聽得曹操言語親昵,腦中均是想起一樁畫像來——前幾日,曹老令公飛鴿傳書,說是在徐州城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幺子,此子名喚亂塵,這些年在那常山上隨那左慈真人修心向道,一身武功出神入化。只是不知怎的起了誤會,陡然失了蹤影。老人家心中掛牽愛子,便請畫師摹了他的模樣,隨書信一同傳至主公手中,要主公廣遣兵馬去尋得他蹤影。這幾日雖是忙于各路諸侯會盟,但眾人亦是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這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如何能輕易尋得?沒料到機緣巧合,今日竟被主公遇到了。他二人皆是忠心耿耿之輩,見得他兄弟二人相認團聚,均是歡喜非常,對亂塵拜道:“末將拜見公子。”亂塵向來不喜歡他人對自己這般大禮,忙是伸手來扶。
曹操知他心意,笑道:“快起來罷,大家都是自己人,再是這般的客氣,讓袁紹那廝知道了,又要讓他嫉妒了。”想那袁紹雖與袁術為同父異母的兄弟,但二人素來不合,這曹操以此為梗、自是說的風趣,眾將聞言均是哈哈大笑,一齊進了府中。
亂塵隨得曹操入了府中大堂,在祖宗牌位前又是拜了,眾人方是按照官位高低依次而坐,其間曹操身邊謀士戲志才與那武功校尉李典亦是來見,再加上曹氏宗族的家臣與子侄輩,這太守府正堂本不甚大,這一時坐了數十人,自是覺得擁擠。
亂塵雖是在徐州見過這般的大場面,但他骨子里喜靜惡動,見得這么多人時不時的笑望著自己,竟是有些生分。曹操瞧在眼中,笑道:“小弟,今日這堂中坐著的都是自家的兄弟,咱們曹家枝繁葉茂、人才濟濟,如今又出了你這般的高才俊子,正乃是先祖蔭德,你莫要學個姑娘家扭扭捏捏的,叫大家笑話了。”他這般一說,眾人又是大笑,亂塵亦是不再覺得尷尬。他從旁聽得眾人商談軍情,雖是煩悶,但見得諸位本家兄弟有說有笑,而兄長曹操端坐主位,或點評、或吩咐、或下令,諸般言行皆是統分有續,心中不由生出了從未有過的融融樂意。
不知覺間,府外更夫已是敲了二更的梆子,今日軍政之事也已是商談的差不多了,那謀士戲志才陡然問道:“主公,袁紹新為盟主,卻不急于領兵相攻汜水關,反是要咱們明夜去他中軍帳里赴宴,您覺得他是何用意?”
曹操沉吟半晌,反問他道:“志才以為如何?”戲志才微微一笑:“主公乃是袁紹相識多年的老友,他的脾性又怎會不知?”曹操故意要考量于他,搖頭笑道:“不知,不知。”戲志才笑道:“袁紹志大才疏,偏偏又喜功好名,這一次承蒙主公鼎力推舉、成了這關東諸君盟主,自然要大操大辦,好向世人顯得他的威風,此為其一;其二,我聽聞袁紹新近從韓馥那傻子處得了一樁寶貝,便是因為這樁寶貝與那劉虞起了爭執,想來這其中定有文章。況且,他在這攻關闖城的節骨眼上請了咱們,又請了公孫瓚、陶謙這些與他素來不對付的人前去赴宴,總不是大發善心,要與大家伙共享太平盛世來罷?”
他說得風趣,引得眾人大笑,曹操卻是沉吟許久,方是說道:“志才,你可知我在袁紹身邊見到了什么人?”戲志才見他問得鄭重,面色一緊,道:“何人?”曹操一字一頓的說道:“沮授。”戲志才聞言神色更緊,道:“是他!他竟已是明目張膽的隨在袁紹身邊……沮授此人深謀多智,與那田豐俱為河北謀才翹楚,他既在袁紹身邊出謀劃策,看來袁紹這一次定然會有大動作。”曹操點了點頭,道:“我也正是如此作想。”那夏侯惇陡然驚道:“孟德,既然袁紹這家伙不安好心,咱們不去便是。”曹操望了他一眼,卻是緩緩搖頭,道:“元讓,他既為盟主,咱們若是不去,便是抗令不為。”夏侯惇道:“那有什么?他這狗屁盟主難道還可動得咱們不成?”夏侯淵道:“哥哥莫要說些胡話,他袁紹雖不能動咱們一分一毫,但身為盟主、便可調兵遣將,咱們若是不奉其號令,這關東聯軍的聯字如何稱謂?聯軍不成,又有誰能獨力對付董卓?”曹操點頭說道:“妙才此言正矣。明日宴席,咱們一定要去。只不過為免那袁紹玩什么幺蛾子,咱們不能全應了他,只能我一人前去。”
亂塵聰慧無比,當下便明白兄長言下之意——那袁紹奸猾,說不定會對他不利。若他一人前去赴宴,便是有個三長兩短,也不至于害得曹氏宗族覆滅。他心頭一熱,說道:“大哥,我陪你去。”曹操笑道:“大哥前去赴宴,定然要長談軍政的瑣事,你不喜歡這些兵者詭詐之道,如何要去?你且在我府中安心住了,待兄長攻入洛陽,再帶你咱們在洛陽的大宅里喝酒吃肉。”亂塵明白他的好意,伸手握住他的拳頭,說道:“我與大哥乃是骨肉至親,你這般孤身赴險,我如何能以心安?”
夏侯惇、曹仁等人聞言,亦是爭相說道:“我去!”、“我也去!”曹操眼望眾人,目中歡欣,卻直是搖頭說道:“我意已絕,你們休要再言。”他與夏侯惇等人雖是宗族兄弟,但素來威嚴沉毅,眾人均是敬畏于他,又知他素來果斷,這一刻見他神情堅毅、便知不可更改,便不再爭。反是亂塵執意又勸,那戲志才笑道:“主公,亂塵公子武功精強,他與你同去也非是不可……那袁紹不做手腳便是罷了,若當真意有所圖,以得公子今日的戰績,想來袁營之中沒人留得住他。”曹操道:“這……”亂塵聽這戲志才為自己說話,對他好感漸生,說道:“大哥,戲先生都是這般言說了,你便讓我去了罷。”曹操想了許久,但見得亂塵眼中光華濯濯,這才道:“那明日便多要仰仗弟弟了。”
他見得堂中紅燭已是將滅,而今日諸般事情已是議定,便道:“今日時辰已是不早了,諸位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咱們各依安排,這汜水虎牢二關還等著咱們攻取呢!”眾將齊聲應諾,漸自散了。
這一夜,亂塵與曹操同床夜話,直說到天色將光。他二人本是同胞兄弟,話題一旦說開來,自是止將不住。亂塵對得這位大哥頗是親近,但凡他有所問起,將自己所有事情都與他細細談了。曹操聽得他這些年來的諸般奇聞,又有歡喜時、又有傷心處,但畢竟兄弟團聚,歡喜多于傷心。那雞鳴又響,二人方是沉沉睡去。這一睡,已是到了傍晚未時一刻。二人起床梳洗,然后同去中軍帳赴那袁紹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