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

記憶是一位帶著太多情緒和偏見的編輯，他常自作主張地留下他所喜歡的東西，而對那些不盡如人意的事情充耳不聞。——比德.梅爾在他的《重返普羅旺斯》里這樣寫道。

當我把資料放到會議桌上，回身過來與會計師握手寒暄，四目交匯時，我渾身一震，是她！

我瞬間就認出了她，霎那間又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原來這個筱亞就是我心中深藏的小雅啊，可見我當年是多么的莽撞，連名字都沒搞清楚！

現在的我畢竟是有一些經歷的人了，我慌忙的穩住情緒，仔細的打量，如今的她，比我記憶中的那個小雅更多了份驚艷，多了份成熟的風韻，更讓我心跳加速，所不同的是，這次筱亞職業性的微笑似乎沒有以前那么溫暖，那么不設防，卻多了些知性與距離，但對于目前的我來說，這更加是致命的吸引。

“你好，我是陳筱亞。”陳筱亞禮貌性的問候著。

“哦，這位是我們林總，他是負責人，”建豪看見我怔在那里，又立馬發揮了作用，“來來來，我們坐下來談。”

他引導著我們在會議桌旁坐好，然后很自然的開始談公事。

“陳會計師，我們公司的財務是b簡單的。”

高建豪深知我不善言談，尤其是他似乎也發現我的反常，一般情況下，我會盡量避免這樣的陌生會面，基本上客套一下后，就都推脫給建豪了，但這次我卻鬼使神差般的，主動的，尷尬的，跟他們一起坐了下來，一副要參與其中的樣子，于是為避免我的尷尬和多余，建豪不免又要大費周章了。

他應該是說了些過場話，而筱亞卻直奔主題，至于阿肯，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令我們三個都有點口干舌燥。

“哦，是這樣的，從單純的財務工作來看，貴公司的工作是相對簡單的，但是我們認為，財務的目的并不僅僅只是做好一本財稅賬本，對于企業來說，我們更多的服務目的，還是提供一個利于企業經營、規劃和發展的參考數據和評估值，當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抬高我們的工作價值，只是想了解一下貴公司對于財務這塊的需求點，也便于我們今后的工作安排。”

筱亞完全無視我，她完全不記得我，一副公事公辦的職業做派，發表著職業感十足的言談，我呆呆的坐在一旁，表面上做出認真聽的樣子，其實卻是，一面極力掩飾自己的內心，一面在腦子里閃回搜索著七年前的畫面。

“哦，是的，關于企業發展的這個嘛，啊。那當然是要的。”

顯然高建豪也被震懾到了，畢竟這樣的職業女性，他之前也幾乎沒接觸過，平日的伶牙俐齒也變成了笨嘴拙舌，他自己估計也不知所云。他看了我一眼，撓了撓頭，鎮定了一下情緒，也在瞬間理了理思路，“哦，陳會計師，我特別贊賞你們的這種工作態度和作風，是這樣的，我們公司目前的狀況是這樣的...”

我就知道這些事情高建豪總是能搞定的，我呆呆的坐在一邊陪著他們，完全沒有察覺自己顯得很多余，因為高建豪總會時不時的扭頭問我，“是吧，林總？”然后我就點頭說聲，“嗯，是的。”最多再加一句，“是的，很對。”

原來她的進步這么大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更何況都七年那么久了。后面他們講了些什么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在感受著她的聲音、聲調帶給我的回憶。

筱亞在與建豪侃侃而談的同時也會顧及到我的存在，客氣的朝我看上一眼，可是那眼神里所傳達出對于我的感覺是完全陌生的，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完全不記得我。我忽然被我自己的暗戀行為感動了，一種悲愴之情忽然涌上心頭，面對面的她居然一點都不知道她曾經對我的改變有多大，對我的影響有多大！

這就是那個傳說中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嗎？而此時我也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我悄悄環顧了一下周圍簡陋的辦公條件，想想到目前為止公司并沒有取得什么實質的成績，忽然間，我居然感到有點自卑了。

“我們林總可是這個行業的佼佼者，”

細心的建豪一定是發現了我忽然變得很落寞的樣子，立馬開始轉移話題來抬高我和公司的形象，“互聯網信息技術在未來一定是最熱門的，發展前景是相當可觀的，你不要看我們公司現在這樣，我對我們公司的未來還是充滿希望的，相當看好的！”

“我也絕對相信的！雖然未來會怎樣誰都不知道，但有高經理這樣有能力又堅持又熱愛公司的人在，對了，還有林總這樣的技術才能，你們公司一定會有很大的發展的，我是絕對支持你們的哦！”

筱亞也很樂觀，她一邊肯定著建豪一邊也用肯定的眼神看向我，這讓我又心頭一熱，不過，這次我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雖然我的內心其實是有些說不出的惆悵，說不出的失落難過，以至于送走筱亞后，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2

我決定這次要穩重，要穩住自己，還是要先了解一下情況，要知己知彼，要好好的從做朋友開始，讓她重新認識我。可是心中總有不甘，是在于她竟然對我完全沒有印象，連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都沒有！

這晚，我開著我那同樣一臉沒落的代步“戰車”，一路沖到了江邊。途中，手機在一旁響個不停。不用看，一定是建豪，一定是問我的去向，然后又是一通的各種開導，他似乎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想，所謂的“鐵哥們”，估計也不過如此了！

對于我這樣一個不懂交際、不善言談，不會為人處事還心無城府的資深宅男，能有這樣的一個朋友，無論是我還是我父母，都感到深深的慶幸和感激，可是，今天，我卻一點也不想聽他說話！我就想一個人去折騰一下，去發泄一番！

雖然不服輸的性子，讓我又暗下了決心重新認識筱亞，但是，從未被人忽視過的我，卻被自己曾經如此心動的人完全遺忘，心情真是墜到谷底了。

我隨意找了處無人的地方下車，在江邊漫無目的的暴走。雖然已過中秋，但南方的氣溫依然悶熱，江邊雖然有徐徐的微風，卻也只是讓身上流淌的汗水變得粘稠，心中的煩悶不減反增。

想我林文剛，從小到大，雖說沒有萬人敬仰，但也至少是我們那群人中的焦點人物；雖不能呼風喚雨，但也是說話擲地有聲的角色；雖然現在遇到人生低谷，事業瓶頸，但我絕對相信將來一定會好的！對于這點，我不但有信心還有信念！

可是，她居然這樣完全遺忘了我，她居然根本不記得我，難道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嗎？最懊惱的是，我卻對她如此動心。她是看到我公司目前的蕭條狀態，故意裝做不認識嗎？不，她不是這么勢力的人，看她的表情完全不像假裝，是真的一點都沒認出來，我居然沒有給她留下一點可回憶的？我當年怎么會做出如此失敗的舉動？我竟然這么的失敗！

還有一個很幼稚可笑的想法在此時也跳入了腦海，天啊，難道是我變老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思緒，混亂依舊，心情，郁悶依舊，還帶著一身黏稠的臭汗返回車內，我將車內空調開至最大最冷，希望通過這股強勁的人造冷風來讓我快速冷靜下來。

這時，我的摩托羅拉又在副駕上提示我有消息來了，拿起手機一看，赫然顯示17通未接電話以及8條未讀短信。當然，這些一定都是來自建豪的。此時我根本沒有及時回電話的念頭，只是先懶懶的動手翻看一下信息。

“在哪里？干嘛呢？電話怎么不接？”

“回電話！”

“哪去了？干嘛呢？”

“我們在金樽8101，過來吧！”

“？？？”

“什么情況？出什么事了？回話！”

“快給我死出來！”

“死要見尸，快回話！”

呵呵，只有建豪可以這樣跟我講話，我苦笑了一下，正要回復他，又進來了一條短信。

“憑什么總讓我擔心你！替你操心！憑什么你要這樣對我！快回話！”

看到這樣的文字，我翻了個白眼，立馬回復過去：

“筱亞就是那個小雅，今天不去了，明見！”

記得曾經，建豪對我說，“還好我這輩子能夠遇到你。”我一直想很納悶，想知道上下文是什么意思，但從那以后他卻再也沒說，絕口不提了，我自己在心里猜測的，嘿嘿嘿，當然是，呵呵，可能是由于我的優秀和出眾吧，這也使我一直自信于自己的個人魅力，哈哈，于是我也就一直理直氣壯的接受著他所做的一切。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建豪對我的感情，卻是我們那個年代，尤其是對于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在感情方面總是后知后覺的人來說，完全都沒有意識到，也從來都聞所未聞的一種情感。

3

此時的建豪合上手機，默默的走出金樽夜總會的包房，喧鬧隨著身后關上的大門一起漸漸遠去。

在夜晚安靜的街道上，往來的人影早已稀疏，建豪搖搖晃晃向前挪動的身影益發顯得落寞。

只有微醺的建豪才敢用那樣的語氣發出最后那條短信，他心知肚明文剛是不會明白他的感情的，所以也知道會得到這樣的回復，但總算是有消息了，這也終于讓他放下心來，可是，筱亞居然就是那個小雅,那個林文剛一直念念不忘的小雅。

居然是她！她又出現了！

從開始的懵懵懂懂，到出國后第一次了解到真實的自己，高建豪也被震驚到了。

文剛在癡迷賽車的時候，建豪也默默地了解了自己所處的那個世界，原來還真有這樣的一個世界，真有這樣的一類人群，他們是真實存在的，他并不是異類。

從一直否定到接受這個事實，建豪的心里曾經一度非常的痛苦壓抑，而在國外的那段時間，讓他得以順利渡過接受真實自己的過程，他的心理已經蛻變成功，只是接下來的卻是更加的痛苦，是他不知該如何向文剛這個情感白癡表白。

尤其是，就算文剛接受了這樣的自己，放眼看看國內的環境，他也不忍文剛被自己連累，只能自己默默的承受著，不敢跟任何人傾訴，更不敢想象未來會怎樣，只有借著酒精的麻醉自己，他也曾希望在這意識模糊的時候能讓文剛明白點什么，但強烈的理智又總能控制住他僅剩的意識，戰勝他脆弱的感情。

原本他還暗自慶幸，文剛的奇葩經歷讓他居然癡迷暗戀了一個消失的女人，這樣他可以陪在他的身邊，他還曾想，如果能一輩子這樣，就算文剛不知道也夠了，可是她，那個小雅，不，是筱亞，還是出現了！

此刻，走走停停，跌跌撞撞的建豪借著酒勁，在昏暗夜色的掩護下，任眼淚肆意流淌，唯有這樣，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宣泄的渠道。

“嗨，兄弟，借個火！”

建豪的身后忽然傳來喊聲，建豪紅著淚眼拖著鼻涕轉身一看，是一個中年男人。

“哎喲，怎么了這是？怎么這樣了都...”那人看到建豪的模樣后先發出了一聲驚嘆，“瞧瞧，怎么喝成這樣了，哎呀，嘖嘖嘖...”

他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在包里翻找，一會兒后，拿出包紙巾，小心的抽出一張來，然后上前就替建豪擦拭，“看看，這么帥氣個哥兒，啥事兒了啊，干嘛這樣呢..嘖嘖嘖……這是干哈啊。”他一邊擦一邊憐惜的看著建豪。

建豪不說話，怔怔的讓他擦臉，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那人大大咧咧的接過點上煙，深吸一了口，呼出的煙霧噴了建豪一臉。

“小兄弟這是要去哪兒啊？”

建豪努力的想要看清楚他，可是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漸漸地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