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類地小行星上建設一個烏托邦,一個只屬于自己民族的,以自己民族圣山的名字命名的烏托邦——基里尼亞加。
為什么要建立這個烏托邦?因為地球上的那個叫做“肯尼亞”的國家,不過是被歐洲化后的一個怪胎,在里面生活著的那些稱自己為“基庫尤人”的人,早已背棄了屬于基庫尤人的神圣傳統,過上了歐洲人定義的生活。所以,以柯里巴為首的一批尊崇基庫尤人神圣傳統的人,從具有強大技術實力的烏托邦委員會那里,申請到了一顆類地小行星,并按照自己的要求,通過技術讓這顆小行星實現了與他們故鄉幾乎一樣的氣候,然后把部分原來在故鄉棲居的動植物以技術手段在這個小行星上重現。之后這批尊崇傳統的基庫尤人,便從地球上的肯尼亞,移居到了這個叫做“基里尼亞加”的,屬于基庫尤人的烏托邦里。
柯里巴是“基里尼亞加”唯一的“蒙杜木古”,也就是基庫尤人的巫醫。除了念咒算命,為族人提供醫療幫助外,一個“蒙杜木古”更重要的使命與責任是傳承整個民族的集體傳統與智慧。而這個集體傳統與智慧,是基庫尤人的神“恩迦”賜予與限定的。所以傳承民族的傳統與智慧,便是傳承神的意志。所以,作為“蒙杜木古”的柯里巴,是基庫尤人民族之神“恩迦”的代言人。
那么,神的代言人,到底需要替神表達什么呢?“恩迦”的意志是什么呢?
柯里巴對這個問題當然有自己的答案,那便是引導并保護所有的基庫尤人,在基里尼亞加永遠地以“純粹”的基庫尤人的狀態生活下去。而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必須阻擋所有會改變基庫尤人“純粹”狀態的因素。在故事里,柯里巴預想到的因素是“歐洲人的知識與技術”。
但相信所有讀者一開始就會覺察到這個目標的自相矛盾的地方:基里尼亞加這個想要排除所有歐洲人影響的“基庫尤人的烏托邦”,本身就建立在歐洲人的技術上。沒有歐洲人先進的技術,這個烏托邦壓根就不可能存在。更別說蒙杜木古向村民們施展的那些魔法(來維持自己作為神的代言人的權威),也是通過電腦告訴管理人員用“歐洲的技術”調整小行星的狀態來實現的。
這個悖論是如此的明顯,讓我覺得任何一個合格的作者都不會把這個悖論當做其作品所蘊含的深意(因為它簡直不能更明顯了好嗎?)而柯里巴作為一個在劍橋和耶魯大學畢業的博士,他在開始建設這個烏托邦之前,難道沒有看到其中的悖論嗎?從設定上就說不通。也正因為如此,讀者會容易單純地認為柯里巴就是一個執念深重的瘋老頭。
但真的是這樣嗎?
《基里尼亞加》的每個故事都圍繞著某個沖突展開:即柯里巴想要維護的民族傳統與某個可能損害它的事情或人。具體來說,可能損害傳統的因素有2種:外部因素,即“歐洲人的因素”,以及內部因素,即“基庫尤人自己的因素”。當然,兩者在很多時候是互為里表,里外接應。如果基庫尤人自己不具備改變的可能與意愿,那歐洲人的知識與技術再好也不會對他們有影響。在基里尼亞加上發生的這8個故事讀下來,我們會發現柯里巴這個“蒙杜木古”實在是很忙:有時候是自家后院自然起火,有時候是外來的人帶著火種來點火,更多的時候是外來人的來點火,自家的人積極地帶路引火。作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年人,柯里巴為了維護傳統和神的旨意,使出吃奶的勁兒,充分調用自己的智慧與權威,想出各種計謀,與諸多牛鬼蛇神的惡勢力搏斗,真是心力交瘁。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看完每一次柯里巴與“惡勢力”的搏斗結果,都有自己不同的感受與判斷。有時候我會更傾向于柯里巴的敵人那一方,比如在殺死腳先出生的新生嬰兒這個事情上,我就覺得無論怎么說,這個傳統都是殘忍而無必要的。而在《大師》這個故事里,我則更傾向于認同柯里巴的這一方,畢竟,一個外來的帶著先進武器的獨裁者,很容易被標簽為“邪惡”。但還有的故事,我看完之后,陷入沉默,比如《因為我已觸碰過天空》。
整體看完后,我發現了這些故事背后的一個共通之處。無論柯里巴要消滅的“干擾因素”是什么,也無論他最后調用的是權威,還是智慧,也無論最后他是輸了,還是贏了,他真正想要達到的狀態,是“沉默”。面對“恩迦”的沉默,面對“恩迦”所規定的傳統的沉默,一種永恒靜止的完美的狀態。深刻地理解這一點,才不會把柯里巴當做一個單純的瘋老頭。
在這種神圣的沉默面前,“用歐洲人的技術建立一個排除歐洲人影響的烏托邦”這個悖論并不是問題,因為“神”是超越悖論的,而遵循“神”規定的傳統,便是踐行“神”的意志,所以同樣是超越悖論的。傳統與神一樣,以神圣的沉默面對邏輯的爭論與悖論。
柯里巴在故事里面很多看似頑固不可理喻的表現,其信心便來自于這種對“神圣沉默”的理解。而當他的族人最后背叛他,擁抱了歐洲人的知識與技術時,他依然覺得是族人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恩迦,而不是自己堅持的目標有問題,他的信心也來自這里。直到在最后一個故事里,他在現代化的肯尼亞里,追隨那頭克隆出的大象消失在圣山上,他依然沒有否定自己的目標。
在我看來,貫穿整個故事,柯里巴是唯一一個從內心深處沒有發生過變化的人,而在故事里,他周圍的人,都從根本上發生了變化。這樣的對比,頗引人深思。站在讀者的角度來看,到底是其他人的“變”是正確的,還是柯里巴的“不變”是正確的呢?
作者后來寫了一個叫做《乞力馬扎羅》的故事,講同樣來自肯尼亞的馬賽部落的后人,在充分研究世界歷史,尤其是基里尼亞加烏托邦的歷史后,以自己部落的神山為名,建立了一個新的烏托邦“乞力馬扎羅”。乞力馬扎羅可以看做基里尼亞加的反面。但這個反面并不是指全盤“西化”。如果說基里尼亞加的關鍵詞是“封閉與單一”,乞力馬扎羅的關鍵詞就是“開放與多元”。在乞力馬扎羅的世界里,有的人自愿選擇原始部落的生活,有的人自愿選擇在城市生活,有的人穿傳統服飾,有的人穿西方服飾,有的人說英語,有的人說傳統的部落語言。各種不同選擇的人,相對和平的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而他們都稱自己為“馬賽人”。在乞力馬扎羅世界里,人人都有追求平等權利的權力,所以女性可以通過上訴獲得女性平權,原始牧民可以上訴爭取更高的牛的賣價等等。后來甚至通過鉆法律的空子,以結婚的方式,讓一個白人社會學家變成了“馬賽人”,再后來這個白人居然當了他們的總統!
而反觀柯里巴對純正基庫尤人的限制條件,則多得發指,稍微不注意,對不起,你就不是純正的基庫尤人了。而一個不純正的基庫尤人就會在行為和思想上傳染其它人也變得不純正,最后讓柯里巴心中的純正基庫尤人“烏托邦”毀于一旦。這也是柯里巴的烏托邦如此脆弱的根源:它無法容納任何改變。
《乞力馬扎羅》結尾處,因為一個看似很小的偷獵犀牛角的事件,引發了不得不引入地球游客,發展野生動物旅游業來讓野生動物園自給自足的支撐保護野生動物的人員的開銷。牽一發動全身,主角(一個歷史學家)與那個白人總統(社會學家)預料到旅游業的大門一旦敞開,配套的產業則必須引入,這個本來相對獨立的馬賽人的烏托邦,也許就無法再維持多久純正的狀態了。而白人社會學家最后的臺詞是:“也許烏托邦并非一個固定的結果,而是努力去追求那個結果的行為本身”。也就是:作為一個世界的烏托邦,一直在動態變化中,但追求烏托邦的行為與意愿,卻是永恒不變的。這才是烏托邦。永恒的變化,與永恒的不變,就這樣獲得了不需向彼此妥協的并存。
他的這句話,同時也評價了柯里巴式的烏托邦??吕锇妥约簣猿值臑跬邪?,就是一個固定的靜止的結果:即完美地遵循基庫尤人的傳統,一萬年不變。而這條路最后被證明是走不通的,柯里巴的族人擁抱了變化,拋棄了他堅守的傳統,也拋棄了他。
行文至此,似乎可以用《乞力馬扎羅》的結論來為整個系列的故事劃上一個邏輯的句號。但不知為何,此時我腦海里卻浮現出柯里巴那老邁的身影,一步一步,像那只孤獨的大象一樣,決然而緩慢地,消失在圣山的濃霧里。
著于2018/05/15
作者:馮源&桉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