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路街旁插上柑桔生產(chǎn)基地標(biāo)牌的那天早上,燈兒又在和小龍賭氣。她站在自家門前,幾個工人扛著柑橘生產(chǎn)基地的牌子,從她身邊經(jīng)過,嘴里笑罵著什么。燈兒看著他們將牌子放在小學(xué)旁邊的路口處,小龍和一群大人站在那兒,路口處挖了一個直徑半米的大坑,一根大人拳頭般粗細(xì)的空心鐵柱子,擺在大坑旁邊。燈兒的眼光掠過晃著身影的工人,猝不及防和小龍的視線對上,小龍咧嘴一笑,潔白的不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燈兒頭一歪,鼻孔里輕哼一聲,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小鎮(zhèn)的公路街沿著國道而建,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人都說這條公路帶來了這個小鎮(zhèn),但實際上先有的小鎮(zhèn)再有公路。燈兒還記得當(dāng)年修路時,一輛綠色的卡車,卡車后門開著,車子緩緩?fù)榜偅瑸鹾诘臑r青就順著車后門掉在碎石子上,瀝青味道嗆鼻,自己和小龍擠在窗戶邊,捏著鼻子驚呼。
燈兒家就在公路街旁,和鎮(zhèn)里小學(xué)的圍墻隔著兩間房和一條水泥路,那水泥路是鎮(zhèn)子周圍幾個村在政府的扶持下合資修建的,為的是將村子里產(chǎn)的柑桔運出去。水泥路修好剛滿年,政府就在水泥路和相接的路口處插上了柑桔生產(chǎn)基地的標(biāo)牌。
燈兒和小龍賭氣就和柑桔有關(guān)。小龍的爺爺從鄰村的人那兒嫁接了一種叫黃燈籠的柑桔樹,一大早,小龍就跑來告訴了燈兒,燈兒卻剛因為湯圓沒吃完挨了奶奶的訓(xùn),回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還不就是一種柑子。我家早就有了啊。”說完又翻了個白眼:“還有啊,不準(zhǔn)在我面前提黃燈籠四個字。”轉(zhuǎn)身將手里端著的剩湯圓倒在了門前垃圾桶里。也不理小龍,端著空碗回了廚房。
燈兒常常和小龍生氣。小龍也經(jīng)常和燈兒生氣。兩人生氣大都是因為小事情,比如我心情不好時你來跟我說話,你吃早飯時搶了店里送給我的咸菜等等等等,也不知道在氣些什么。只是每一次跟對方賭氣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半天,半天的時間已過,也不知誰先理得誰,又會湊到一起。——十年左右了,一直這樣。
小龍什么時候從燈兒家離開的,燈兒不知道,她把碗放在廚房后,就上了樓,直到聽到窗外一陣說話聲,才從樓上下來,剛站在門前就見扛著牌子的工人從門前經(jīng)過。
鎮(zhèn)里的小學(xué)是臨近幾個鄉(xiāng)、村、鎮(zhèn)中最大的小學(xué),燈兒和小龍都上四年級,一個在一班一個在五班,兩個班剛好代表了四年級最好的班和班級數(shù)量。兩人從在媽媽肚子里就相識,互相在對方的嬰兒床上睡過,也在同一個澡盆里打過架,到現(xiàn)在,中午在學(xué)校食堂吃飯時,燈兒碗里的剩菜都是被小龍解決了才能逃過老師的檢查。并不封閉的小鎮(zhèn),班里的同學(xué)已經(jīng)知道男女孩之間有一種在電視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稱為愛情的東西,每天早上教室門剛打開,就能發(fā)現(xiàn)黑板上大大的一個愛心,里面寫著一男一女兩個名字。學(xué)校很大,但同一個年級每個班都有相識的人,小龍班里,很多人都知道燈兒和小龍關(guān)系很好,黑板上小龍和燈兒的名字已經(jīng)在不同的愛心里面出現(xiàn)過多次。——燈兒班里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黑板上出現(xiàn)的卻是燈兒和另一個人的名字。
黃成比班里的孩子高出半個頭,校服永遠(yuǎn)不拉拉鏈,成績永遠(yuǎn)是班級墊底的那位,但因為爸爸算小鎮(zhèn)里半個地頭蛇的原因,倒也沒有人對他表示過輕視。說來也奇怪,自從四年級黃成和燈兒分到了一個班后,除了燈兒負(fù)責(zé)收的語文作業(yè),其他科目的作業(yè)黃成一概不理。班里一半的同學(xué)都來自小鎮(zhèn)街上或周邊村子,每一次一寫到關(guān)于季節(jié)啊,關(guān)于景色的作文時,柑桔樹都是重點描述對象,有一次有人在作文里寫秋天成熟的柑桔像一串串掛在樹上的黃燈籠,被語文老師當(dāng)范文念了后,班里人都笑了——黃成的同桌在教室后排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黃燈籠,不就說的是黃成、李硯燈和楊昊龍嗎?”連剛接手班級的年輕女老師都笑了,燈兒回頭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高高扎著的馬尾擋不住通紅的耳朵。
——小龍不知道這件事,他只知道爺爺說黃燈籠是一種很好吃的柑桔,爺爺嫁接那幾棵樹是為了給他解饞的。小龍告訴燈兒這件事,是想告訴她以后他們可以一起吃。
燈兒跟著爺爺去給柑桔樹打藥時,正碰上小龍跟著他爺爺在旁邊的柑桔林里剪枝。柑桔花半開,正是招蟲的時候,要打藥殺蟲,也就是柑桔花半開,能看出哪些枝頭花過多,要剪掉一些枝丫,給剩下的柑桔留下足夠的營養(yǎng),讓柑桔長得更大。
燈兒站在柑桔樹下,看爺爺邊干活邊和小龍爺爺說嫁接的事,小龍蹲在地上,撿著掉在地上的枝丫,手里半把整齊的有很多花骨朵兒的樹枝。爺爺打完了藥,燈兒提著水罐跟在爺爺身邊往另一片柑桔林走,路過小龍家的柑桔林,小龍爺爺問燈兒作業(yè)做完了嗎,燈兒禮貌地回答,眼睛盯著小龍身邊好幾把綁得整齊的柑桔枝,爺爺笑著說小龍不幫爺爺干活綁柑桔花干什么,又不好看又不香,小龍爺爺說才不要他添亂,小龍?zhí)痤^搖搖手里的柑桔花,“明明很漂亮”,從柑桔林里跑出來,將一束柑桔花遞到了燈兒爺爺面前,爺爺說嗯,是挺漂亮,你給我干什么,給我家燈兒。小龍又將柑桔花遞到燈兒面前,燈兒抬頭看見小龍頭上一片柑桔葉,接過了那束柑桔花,白色柑桔花埋在濃密的柑桔葉里,柑桔葉子里散發(fā)出一陣陣味道。
“明天早上別忘了來催我家燈兒上學(xué)啊。”爺爺對小龍說。小龍點點頭,燈兒快速接到,不要他來叫。我不會遲到的。
2、
燈兒一直覺得那些在黑板上畫愛心寫名字的人很煩很無聊。教室里的鑰匙在燈兒這兒,上學(xué)的早上,燈兒要早早地來開門,一打開門,就能看見黑板上的涂鴉。每一次,燈兒看見那些名字都想去擦掉,但是,每天早上,總有那么一兩個兩三個人比她早到,或者跟她前后腳進(jìn)教室,那些人不像燈兒,他們不會想著去擦掉黑板上的名字,只會看著名字相視而笑,或是評論幾句,偶爾還會問燈兒關(guān)于那兩個名字的看法,燈兒把書從書包里掏出,說上幾句口不對心的話。班里的每一個人都對黑板上的名字感興趣,每個走進(jìn)教室的人都會看那名字好多眼,直到名字的主人將那些名字擦掉。有些名字主人來得早,能讓自己的名字免除被眾人看很多眼的命運,而有的主人來得晚,則會在很多人的注視下走上講臺,尷尬地將名字擦掉。——燈兒邊抱怨著自己前桌埋怨自己沒有幫他擦掉名字的事邊把碗里的肥肉放在小龍碗里,“我也很想幫她擦啊,可是他們一看我往講臺走就嚷著讓我別擦。誰讓他在班上那么高的人氣,大家都樂得看他出丑。”小龍把肥肉卷在白菜葉里,往嘴里塞,點著頭應(yīng)著燈兒的話,兩人身邊坐著三年級的人,大家都邊吃邊鬧著。
“誒,你說,他們怎么會那么無聊呢?”燈兒用筷子戳著餐盤,小龍半邊腮子鼓著望向燈兒,“黃成說上一次你們那名字不是他寫的。”“嗯?”燈兒筷子從餐盤上面劃過,推著餐盤從桌子上擦過,發(fā)出吱的一聲。燈兒瞪了小龍一眼,加重語氣,“我又沒說是他寫的。”大概是有點激動的原因,燈兒覺得一片熱氣從自己額頭到了臉上,又快速散去。小龍將燈兒的餐盤推回來,“哦。我吃飽了。”
小龍來喊燈兒的時候,燈兒最后一股辮子剛編完。一把黑色的長發(fā)扎成一個高馬尾后,把馬尾分成十幾份,再分別編起來。是最近電視里放的古裝片里女主穿男裝時的發(fā)型。燈兒很喜歡,但奶奶編完后卻抱怨了幾句,明明是你自己要這樣幫我扎的,燈兒撇撇嘴,從奶奶手里接過早飯錢,把書包背上,從小龍手里拿過紅領(lǐng)巾,邊戴邊說奶奶再見,跟著小龍出了家門,公路邊半米寬的人行道,一群學(xué)生在那兒扇卡片,兩人從那群人身邊繞過,小龍對燈兒說,嫁接的那幾棵樹長得很好,爺爺說明年就能吃了。
“黃燈籠?”燈兒問小龍。
“嗯”
“我家有兩棵啊。我還是喜歡吃哈姆林。”
“可是哈姆林不好剝。黃燈籠和椪柑一樣,很好剝。”小龍伸手對校門口的同學(xué)打了聲招呼,把鑰匙給了那人,讓那人幫忙開一下門。燈兒也看見了班上的同學(xué),是黃成現(xiàn)在的同桌王立,燈兒也將鑰匙給了他,王立接過鑰匙,“學(xué)習(xí)委員啊,你數(shù)學(xué)作業(yè)借我抄抄唄。”燈兒拉開書包鏈,掏出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遞給王立。王立卻沒有接,“你把書包給我,我?guī)湍惆褧眠M(jìn)去。”燈兒想了下,點點頭,從書包旁邊小包里掏出學(xué)生證掛在脖子上,將書包塞給王立,“那謝謝了。”王立把燈兒的書包往背上一甩,書包和他自己背著的書包相撞,發(fā)出砰的一聲,燈兒招呼了一聲,和小龍往中學(xué)門口的早餐店走去。
因為不擔(dān)心開門的事情,兩人慢吞吞吃著小籠包,一碗冒著熱氣的濃稠的菜粥硬是被兩人攪涼了才喝,等到兩人吃完早飯去學(xué)校時,校門口站著的執(zhí)勤學(xué)生都在執(zhí)勤表上簽名了。兩人快速跑回了三樓的教室,雖然一個在一班一個在五班,但兩間教室卻是挨著的。小龍的教室在前面,他先進(jìn)了教室。燈兒聽見一陣喧鬧從五班教室里傳來,也沒在意,回了自己的座位。座位上一摞亂糟糟的作業(yè)本。燈兒從書包里掏出自己的作業(yè)本,放在那摞作業(yè)本最上面,又埋頭整理作業(yè)本。有個身影停在旁邊,燈兒抬頭,黃成站著,書包掛在一個手臂上,他嘴里叼著一個油餅,一只手伸進(jìn)書包里掏著什么,好久,才掏出了一個作業(yè)本,遞給燈兒。燈兒伸手接過,本子上一筆一畫的名字,還是燈兒的筆跡,那是第一次黃成交作業(yè)沒有寫名字時燈兒幫他寫上的。
燈兒剛換的同桌是個在班上沒有多少存在感的女孩,一直抬頭看著燈兒和黃成,等到黃成回到座位后,才搖著頭問燈兒為什么黃成那么聽她的話。燈兒疑惑:“聽話?那是什么?有嗎?”同桌不住點頭,“他們都說黃成喜歡你?。”又是一陣熱氣從燈兒臉上劃過,燈兒努力讓自己表情正常,“亂說。不是的。”同桌一臉的不相信,“那為什么?”燈兒把一摞作業(yè)本移到桌子一側(cè),眼睛直直看著同桌,“因為黃成他們家欠我家。”同桌掩不住的好奇,燈兒把早讀課本往桌上一放,開始講述給好幾個人講過的故事。
3、
鎮(zhèn)子很大,有公路街、橫街、豎街、下街、老街好幾個主街道,鎮(zhèn)子又很小,當(dāng)一戶人家在鎮(zhèn)子里已經(jīng)住了好幾代,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后,就覺得鎮(zhèn)子真小,出門就是熟人。燈兒爺爺那一輩有七個兄弟,大家都住在鎮(zhèn)子上,算起來也是鎮(zhèn)子里的大家族,再加上燈兒爺爺是鎮(zhèn)子里有名的掌勺師父,在鎮(zhèn)子和周邊很多村子里都很有名,所以即使燈兒家在公路街上游,主街道的人大部分都認(rèn)識燈兒的爺爺奶奶。
黃成的爸爸雖然是鎮(zhèn)子里半個地頭蛇,可也是燈兒爺爺奶奶看著長大的,早些年兩家的大人見了面也還是會打聲招呼。可是,就在燈兒上二年級那年,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天晚上,有人朝燈兒家二樓擲了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砸碎了家里三面窗戶中的兩扇玻璃,爺爺奶奶開燈后嚇了一跳,跑去派出所喊來了人。派出所的人來看了兩次,建議爺爺奶奶去焊三面防盜窗欄桿,此后再沒有來過。燈兒爺爺奶奶想不出是誰干的,因為是深夜,也沒有人看到。爺爺奶奶請人來焊了防盜窗,這件事似乎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過了兩三個月后,忽然有人傳出,打碎燈兒家玻璃的人是黃成的爸爸。
那是燈兒第一次見到兩家大人對罵,對罵的雙方是燈兒爺爺奶奶和黃成的爸爸。三十歲左右的黃成爸爸一臉兇相,他罵不過燈兒奶奶一張不斷張開閉合張開閉合的嘴,竟是捏著拳頭直接上前幾步,沒有嚇到燈兒奶奶,卻嚇得燈兒邁不開腳。
忘了最后那場被大半個鎮(zhèn)子傳了好幾天的事是怎么結(jié)束的,燈兒只知道那天黃成也在人群里,相比于燈兒的迷茫惶恐,和燈兒同齡的黃成帶著張嚴(yán)肅的表情看著大人們。從那以后,燈兒家再沒有和黃成家的任何一人有過來往。
同桌聽完后隨意感嘆了幾句,這種大人的關(guān)系牽扯到孩子的事,孩子只能站在孩子的角度點評兩句罷了。但其實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燈兒自己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別人認(rèn)為黃成聽她的話一樣,黃成對自己的態(tài)度和對其他同學(xué)的不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語文老師走進(jìn)教室,正安排早讀任務(wù),五班班長推開了教室門,“李硯燈,快,楊昊龍和人打架了。”燈兒抬起頭,班長一副快哭了的表情,“劉老師,你去看一下,我們老師還沒有來,楊昊龍流了好多血。”聽到最后一句話,語文老師表情一變,燈兒則是直接往外面跑,她聽見年輕的女老師跟在自己身后不停地問五班班長:“你們老師呢?為什么還沒來?”
“小龍不能受傷。他流血不容易止住。”小的時候,每一次和周圍伙伴一起玩得太瘋時,燈兒都會想到小龍奶奶說的這句話,自己再重復(fù)一遍,止住那群瘋鬧得不知限度的男孩。
讀幼兒園中班的燈兒,是幼兒園里半個孩子王,下課后一招手,一群孩子都會圍在她身邊。幼兒園操場邊有幾塊操場竣工后留下的大石頭,孩子們趁老師不注意,就到石頭上蹦跳。不知道是誰提議的來玩“豬八戒背媳婦”,一個孩子背著另一個孩子從石頭那兒出發(fā),跑到操場另一邊。孩子王的燈兒被背了兩三次后不爽,要自己來當(dāng)“豬八戒”,可是,看著她那單薄的身子,竟沒有愿意讓她背,燈兒不爽,坐在石頭上不高興。小龍站在她身邊,伸手捏了捏她的臉,“你背我吧。”
小龍和燈兒身形差不多,也瘦。沒有男生愿意被女生背,會遭小孩子笑的。燈兒可不管,聽到小龍這樣說,她高興地站起來,喊了一句,“我背楊昊龍,誰跟我比賽。”周圍吵鬧著搭組的孩子安靜了一瞬,幾個男孩大笑,“楊昊龍是媳婦兒。”小龍沒在意,站在石頭上,燈兒往他身前一蹲,示意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等一個孩子說開始后,燈兒反手抱住小龍的膝彎處就往前跑,卻沒想到小龍的體重超出了她的估計,兩人重重摔在了地上。燈兒只聽到砰的一聲,腦子里震動了一瞬,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就聽見一群孩子的尖叫聲哭聲。——倒地時小龍被摔了出去,頭撞在了石頭棱角處,額頭上方出了血。
那次受傷后,小龍在鎮(zhèn)醫(yī)院住了一周多。——對于普通孩子來說,只需要縫一兩針休息一兩天就能亂蹦亂跳的傷口,小龍愣是輸了好多天的液。燈兒帶著額頭的大包,跟在奶奶身后去看小龍,奶奶和小龍奶奶聊天,小龍笑著從床頭摸出一瓶娃哈哈,遞給燈兒,問她額頭上的包疼不疼。——從那以后,每一次在外面玩鬧,燈兒都會注意著,讓小龍不受傷。
“早上有人在黑板上寫了楊昊龍和李硯燈的名字,是李浪寫的……楊昊龍和李浪打起來了,楊昊龍摔爛了板凳,兩人拿凳腳打到了對方頭上……”五班班長快速地告訴語文老師原因,小龍坐在講臺邊,一只手捂著額頭,血從他手縫中流出來,不遠(yuǎn)處,斷得不規(guī)整的板凳腿上還沾著一點血,燈兒從門口跑進(jìn)去時,他抬頭看了燈兒一眼。燈兒被他手指上的血嚇住了,顫抖著聲音對跟在自己身后的語文老師喊:“送去醫(yī)院,去喊吳奶奶……”
李浪的額頭只出現(xiàn)了一個包,兩周后就散了。小龍則被送去了市醫(yī)院,近半月后才回家。聽說小龍回家的那天是周日早上,燈兒幾口吸盡碗里的面條,就跑去了小龍家。
“小龍不是那種輕意就會和人打架的人。小學(xué)四年級的學(xué)生,即使會打架也只是互相推搡幾下,能讓小龍一把把板凳摔壞,肯定是因為李浪說了什么。”燈兒站在兩個班主任和年級主任面前,不理會李浪和他父母的表情,鎮(zhèn)定地說。班長支支吾吾半天,“李浪說李硯燈一女侍二夫。還說了句不好的話,就電視上罵人的那種……”燈兒看見三個老師尷尬地對視幾眼,一轉(zhuǎn)頭,李浪媽媽扯著李浪的耳朵。
都是鎮(zhèn)子上的人,也是因為小龍先動的手,最后醫(yī)藥費兩家一人一半。
燈兒去小龍家時,小龍奶奶站在門前和鄰居聊天,燈兒遠(yuǎn)遠(yuǎn)喊了聲“吳奶奶。”小龍奶奶應(yīng)了聲,沖屋里喊“小龍,燈兒來了。”
小龍臉色不太好,頭上還貼著一塊白紗布。“線已經(jīng)抽了,過兩天就好了。”
燈兒點頭,“你不用理他們,他們想亂寫什么就讓他們寫吧。反正升到五年級就要分班了。”燈兒坐在高板凳上晃著腳,“下午我給你補課吧。”
小龍塞了一顆糖在嘴里,“不要,我要休息兩天,明天下午吧,放學(xué)后去你家做作業(yè)。”
燈兒看了小龍一眼,撇撇嘴,“好吧。不著急,等你中期考試考差吧。”小龍還沒接話,小龍奶奶從屋外進(jìn)來,“他才不擔(dān)心自己期末考試考差呢。他爸爸說要他轉(zhuǎn)學(xué)呢?”
“什么?”燈兒驚訝,盯著小龍奶奶,“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去哪兒?”
“去他爸爸那邊,順便治病。”
“治什么病?”燈兒繼續(xù)盯著小龍。
“就流血的這個病唄。”小龍搶過奶奶的話茬,滿不在乎的接到。
“哦。”燈兒點頭,心里想著,原來這是一種病啊,既然是病,那肯定就能治好咯。“什么時候回來呢?”
“一年吧。很快的……”
“一年啊。是很快。”燈兒心里一陣輕松,“等你明年回來剛好就能吃你家的黃燈籠了。”
“哦,對哦。我都沒想到這兒。”
4、
小龍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得悄無聲息。前一天才告訴燈兒他要走了,第二天放學(xué)后,奶奶就告訴燈兒小龍已經(jīng)坐上火車去他爸爸那兒了。燈兒哦了一聲,搬出板凳開始寫作業(yè),每個成語抄四遍,還要寫四個不同的句子。燈兒將兩支筆綁在一起,寫一下就是兩遍——這是二年級時小龍告訴燈兒的辦法,那時候每個漢字要抄五六遍,燈兒經(jīng)常一寫作業(yè)就寫到天黑,有了這個辦法后,抄寫量少了一半,連燈兒爺爺都說這辦法不錯。
沒有小龍,燈兒每天中午的肥肉很難處理,每一次都咬著牙吃,剩下的量還只能險險剛過執(zhí)勤老師的檢查標(biāo)準(zhǔn)。坐在燈兒身邊的同學(xué)會跟她一起聊天,會挑走燈兒餐盤里他們喜歡的菜,但燈兒卻不會將自己不吃的菜放到他們餐盤里。
那一天中午的扣肉太肥,即使做底的咸菜很香,燈兒也吃不下。磨磨蹭蹭到執(zhí)勤老師過來,燈兒覺得干脆直接對老師說自己吃不下了,卻沒想到坐在燈兒斜對面的王立一筷子夾走了燈兒餐盤里一半的扣肉:“這是為了報答你給我抄數(shù)學(xué)作業(yè)的。”說完又伸過筷子把剩下的扣肉夾到了坐在他旁邊的黃成碗里,“黃成,幫我們學(xué)習(xí)委員吃點吧。不然她又要挨訓(xùn)還要扣班級分。”
燈兒視線跟黃成對上,黃成埋下頭,也沒說什么,將扣肉和著米飯塞進(jìn)嘴里。
自那以后,每天中午吃飯時,三人都坐得不遠(yuǎn)不近,燈兒碗里的肥肉和她不喜歡的菜都一半一半進(jìn)了王立和黃成的肚子里。臨近期末時,三人成了別人眼里關(guān)系不錯的人。
黑板上畫心寫名字的事在老師的嚴(yán)厲控制下再沒有出現(xiàn),流行的電視劇貼紙也被老師禁止在教室里傳播。燈兒接到過幾次小龍打回來的電話,燈兒說學(xué)校的事,說今年柑桔長得好,爺爺說是個豐收年。小龍說他學(xué)了幾句粵語,每天都要吃藥。燈兒讓小龍好好治病,等他回來了和王立黃成一起玩。
燈兒告訴小龍,黃成上幼兒園大班時,有一次燈兒把欺負(fù)黃成的兩個孩子狠狠訓(xùn)了一頓,從那以后,黃成就覺得燈兒好厲害。“可我不記得這回事。”小龍在電話那頭接到:“我知道啊。黃成小學(xué)一年級在他外婆家那個村小去上的學(xué),二年級回來的。他爸爸和你們家吵架就是二年級他剛回來的時候,那時候我和他在一個班,他還告訴我他討厭自己爸爸。”
“嗯,這樣啊。我都忘了。”燈兒說,掛了電話。前幾天因為流言,燈兒吃午飯的時候不理王立和黃成,黃成和燈兒之間隔著一個位置,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給王立說了這事,燈兒聽到了。下午的時候這件事就傳遍了班級,傳播流言的人雖然撇嘴表示不相信,但還是有好多同學(xué)恍然大悟不再亂說。燈兒也放下了心,第二天又將肥膩的回鍋肉分給了黃成一半。——孩子之間還是很簡單的。
柑桔成熟時,燈兒已經(jīng)升入了五年級。
王立轉(zhuǎn)去了縣城的小學(xué)。每天中午,和燈兒坐在一起吃飯的人只剩下了黃成。
5、
家里摘柑桔的那天,燈兒跟在爺爺奶奶身后,拿一把鐵質(zhì)剪刀,摘柑桔樹上矮處的柑桔。黃澄澄的柑桔,有不同的名字,指甲掐在柑桔皮上,散發(fā)的卻是一樣的味道。小龍爺爺站在對面的柑桔林邊,往小推車?yán)锏怪取Q缺砥ぜt色暈在黃色中,一掰開,就是一手紅色的汁水。“我家小龍身體里缺這種紅呢。”小龍爺爺掰開了一個血橙,邊吃邊說,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要回來了吧?”燈兒爺爺也站在柑桔林邊,“小龍。”
“嗯,說是快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還是健健康康的好啊。”
燈兒把三個椪柑放到筐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透過樹枝縫隙看見黃成推著小車從柑桔林旁的公路邊走過,黃成爺爺背著背簍,跟在黃成身后,“你就別感嘆了,也不是什么大病。等你家小龍回來了,你這幾筐還不夠他吃呢。”
“嗯,是。也幸好不是大病。”小龍爺爺用手將框里的柑桔弄平整,“我說黃老頭,你怎么跑到我們這上面來了?還推著車。”
“在李老六家買了點椪柑給孩子解饞,來摘樹上的,新鮮。”
燈兒從樹枝縫隙里探出腦袋,悄悄對黃成吐吐舌頭,黃成笑了一下作為回應(yīng)。爺爺奶奶站在柑桔林邊抬著背簍往推車上的筐里倒柑桔,沒看燈兒。燈兒縮回頭,卻聽見了黃成爺爺說:“李師傅,今年收成好啊。”燈兒一驚,自從那一次黃成爸爸和自家吵架的事發(fā)生后,兩家大人可是再沒有說話。燈兒停住了動作,下一秒聽見了爺爺?shù)穆曇簦斑€行吧。家里就這點,就自家能吃到過年吧。”
燈兒心里不由得一陣輕松,她甩了甩手,捏著鐵質(zhì)剪刀的手心,汗水已經(jīng)被蒸發(fā)了。
燈兒抬頭,樹頂上被太陽照射的地方,幾個大大的柑桔隨樹枝擺動著。——這是自家地里僅有的兩棵黃燈籠樹中的一棵。“讓奶奶留一些黃燈籠到過年吧,等小龍回來了,喊上他和黃成,到家里來吃。”燈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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