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姑姑,年輕時嫁到三十里開外的一個村兒。那個村兒跟我們村兒一樣,都不富裕,姑父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沒有文化,身無長物,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靠一身蠻力,與命運博得僅能滿足溫飽的生活。那個年代,大多數北方農民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
奶奶有四個孩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姑姑排行老幺,奶奶對這唯一的小女兒疼愛的不行,每次姑姑抱著兒子回娘家,奶奶總是天蒙蒙亮就起床梳洗完畢,早早站在村頭兒等著,各種好吃的吃食更是提前兩天就開始準備。
姑姑長相清瘦,齊耳短發用兩個黑色發卡別在耳后,右眼瞼下有一顆黑色的痣,村里的人說,這是落淚痣,怪不得姑姑命不好。
姑姑剛嫁過去那幾年,日子倒也過得幸福平靜,姑父勤勞樸實,性情溫和,兩個人互相體貼,知冷知熱,生了兩個兒子,活潑可愛。我記得小時候,姑父騎自行車馱著姑姑回來走親戚,橫梁上坐著一個大的,后座上姑姑抱著一個小的,陽光灑在姑姑的笑臉上,全是幸福的味道。
可是,命運總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迎頭給你一棒,讓你多少年都緩不過神來。
姑姑的兩個兒子在七八歲的時候,開始顯露出反常,走路常常摔倒,人越來越虛胖,腿上卻越來越沒有勁兒。姑姑起初也沒當回事兒,兒子發展到根本走不了路的時候,才著了慌,和姑父馱著兩個兒子,去新鄉和鄭州各個大醫院看,大夫診斷說是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癥,原發性的,病因不明,沒有特效療法。換言之,只能等死。
姑姑受此打擊,迅速地衰老,臉上再也沒了笑容,臉龐越來越消瘦,那顆痣越發顯得突兀,像是命運的詛咒。
姑姑后來又生了一個女兒。雖然乖巧伶俐的女兒給姑姑灰暗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可是,看著眼前兩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兒子,姑姑心如死灰。
1995年夏天,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這在我們村方圓幾十里,都是一樁大喜事。媽媽備了肉和雞蛋,讓我騎車去看望姑姑,給她報喜。
那年姑姑已經四十多歲,兩個兒子也已經是大小伙子,卻只能每天躺在床上,啥也不能做,等著姑姑喂吃喂喝。姑姑每天干完地里的活兒,回家還要伺候兩個兒子,心中的苦楚不能言說,臉上的苦相演變成兩道越來越深的法令紋,看起來倒比同齡女人老了十多歲。
姑姑聽到我說考上了西安的大學,非常高興,在院子里摘了南瓜,在大案板上搟起了面條,兩個肩膀一左一右地聳動,兩片薄薄的肩胛骨像兩片銳利的刀鋒。
兩個大小伙子,思維是清楚的,身體卻不能行動,心中郁結,就拿母親撒氣,常常是做了面條要吃包子,蒸了包子要吃米飯,一不高興就大吼大叫。姑姑總是晚上在被窩里偷偷掉眼淚。媽媽說,兩個催命鬼,前世欠的債,這輩子來要債的。
村兒里的鄉親們,看姑姑的眼神兒,是同情夾著嘲笑。人總是喜歡站在高處,幸災樂禍地俯視比自己弱小的同類。
人這一生實在是不容易,你過得好,別人嫉妒你,你過得不好,別人又笑話你。
我草草吃完面條,匆匆登上自行車,穿過一座座的青紗帳,往家趕。那時,奶奶已去世五年,再也沒有人站在村頭兒等她出嫁的小女兒。姑姑不回娘家已經很久。
大學畢業以后,我到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有一次春節回去,姑姑帶著女兒來走親戚,小姑娘已經十幾歲,聰明漂亮,學習成績出類拔萃。聽爸爸說,她是姑姑的驕傲,到哪兒都夸耀。
我想,她一定是姑姑努力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可是,這希望卻無法點燃姑姑心頭的燈。十幾年前,姑姑趁人不注意,夜里喝農藥自殺了,姑父早晨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涼透了。
爸爸說,之前姑姑已經自殺過一次,被搶救過來了。這次是報了必死的決心,任誰也拉不回來了。
爸爸在姑姑第一次自殺后,專門騎自行車去看姑姑,在姑姑家住了一夜,跟她聊了大半宿。
姑姑走之后沒多久,兩個兒子也相繼離開了。無疾而終。
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在強大的命運面前,人真的渺小如蒼穹一粟,如大海中的小舟。我們都躺在生活的手術臺上,被命運無情地解剖。
這次回老家,爸爸問我還記不記得寒冬。怎么會不記得呢,她是姑姑最驕傲的孩子,唯一的希望,那么聰明伶俐的小姑娘。
爸爸告訴我,寒冬大學畢業后,找了個老公,倆人白手起家,在鄭州辦了倆廠子了!
我為她驕傲的同時,唏噓不已,如果,如果當年姑姑熬過去了,看到閨女今天的成就,該有多么地欣慰!可是,當時的姑姑猶如茫茫黑夜里的旅人,怎么走也看不到黎明的曙光,終究還是輸給了命運。
有時候,命是我們心中大大小小的坎兒,邁過去就風清月明,邁不過去就是苦水泥沼。愿我們每個人都不要絕望,哪怕是在最最最黑暗的時刻。
姑姑已經長眠于地下,愿她能含笑九泉。
“大自然,將會有巖縫給我藏身,
有無人知曉的河谷讓我清清靜靜地痛哭。
她會在夜空張掛起星星,
讓我在外摸黑行走時不致絆倒,
再送長風抹平我的腳印,
不讓人跟蹤害我。
她將以浩淼之水潔凈我,
用苦口的藥草調治我復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