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最新隨筆集《身為職業小說家》翻譯連載(十八)

第五回《那么,寫些什么才好呢?》(中)

譯/彭少君

導演史蒂文·索德伯格【1】執導的影片《卡夫卡\\迷宮的惡夢》(一九九一)中有這樣的一個鏡頭:杰瑞米·艾恩斯【2】扮演的弗蘭茨?卡夫卡潛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堡(當然是以那部著名的《城堡》為原型),里面擺放著一個書柜,書柜里有許多抽斗。我記得當時我看到那個書柜時,突然想到:“啊,我的腦內的構造,正好就和那個書柜的形式是相同的。”這部電影非常有趣,如果有機會看到它,請留意一下那個鏡頭。我的頭腦中的書柜雖然沒有那么令人驚恐,但是基本構造是相似的。

作為作家的我,不僅會創作小說也會寫隨筆散文。不過我自己規定在創作小說的時候,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是不會去寫隨筆散文的。因為在創作隨筆散文之類的文章時,要根據需要打開特定的抽斗,將其中存放的記憶信息當作素材使用。在寫小說的時候即便想要使用那個素材,但是我知道它已經在其它地方被使用過了。比如“啊,說起來那個一真正生氣就變得噴嚏不止的人的素材,已經在周刊雜志連載的隨筆散文中使用過了”之類的情況也是有的。當然,隨筆散文和小說使用相同的素材并沒有什么關系,但是這種類似于撞車的事如果發生了的話,小說似乎就會不可思議地變得消瘦。所以在創作小說的時候,還是確保它有專門的書柜為好。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需要什么樣的素材,所以還是盡可能珍惜使用。從我多年創作小說的經驗而言,這是我摸索到的訣竅之一。

創作小說暫且告一段落的時候,還有許多的抽斗一次都沒有打開過,也還有很多的素材沒有使用過,于是就將它們(說起來可以算是剩余物資)整合在一起寫成隨筆散文。對于我而言,隨筆散文就如同啤酒廠生產出的罐裝烏龍茶一樣,終究屬于副業。真正有價值的素材會為了下次的小說創作而提前儲備好。如果儲備了這樣的素材,那么我的內心就會自然而然地涌出“啊,好想寫小說”的情緒。因此必須要認真儲備素材。

再次回到電影的話題。斯蒂芬·斯皮爾伯格執導的《E.T.》 中有這樣一個鏡頭:E.T.把庫房里的廢品搜集在一起,當場就制作了一個通信裝置。您還記的嗎?不知道用的是雨傘、臺燈、餐具還是留聲機,已經是很久以前看過的電影了,具體的內容現在已然記不清楚了,但是就是將現有的家庭用品適當地加以組合,很快就制成了。雖說是當場制作的,但卻是可以和距離幾千光年的母星取得聯系的真正的通信器。那時在電影院看到這個鏡頭的時候,我不禁感慨萬分。優秀的小說肯定也是這樣的。材料本身的品質并不那么重要。最不可欠缺的其實是“魔法”。即便只有常見簡易的素材,即便只能使用簡單平易的語言,如果擁有魔法,那么我們就可以把它們制作成令人驚嘆的、精致完美的裝置。

不過不管怎么樣,對于我們而言,要自己各種打理的“庫房”是必需的。即便再怎么使用魔法,也不可能從空無一物中制作出實體物品來。E.T.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對你說“不好意思。能讓我用一下您的庫房里的一些東西嗎”的時候,你能夠立馬打開庫房門對他說道“好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像這樣經常在庫房里儲備一些“廢品”是必不可少的。

最初創作小說的時候,到底應該寫些什么呢?對于這個問題,我想不到任何答案。我并沒有像我的父母那一代人一樣經歷過戰爭,沒有像比自己稍大的一代人一樣體驗過戰后的混亂和饑荒,也沒有體味過革命(雖然有過近似于革命的經驗,但也不是自己特別想要講述的東西),更沒有關于殘酷的虐待和歧視的記憶。我就是在一個位于比較寧謐的郊外住宅區的普通工薪家庭里長大的,沒有什么特別的不滿和不足,沒有什么特別的幸福,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幸(或許可以說是有著相對的幸福吧),我就這樣度過了自己的毫無特色、平凡無奇的少年時代。學校的成績不是非常出色,也不是非常糟糕。即便環視四周,也沒有發現“無論如何不能不寫”的東西。雖然也不是沒有想要寫點什么的表達欲望,但是卻沒有自己想要書寫的實際存在的素材。因此,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在迎來二十九歲生日的時候自己竟然會創作小說。如果沒有值得書寫的素材,那么就從這些沒有素材的地方自己創造些東西之類的才華,我也根本不具備。那時對于我而言,小說僅僅是閱讀對象而已。所以雖然我閱讀過很多小說,但是那時我從沒想像過自己居然會去寫小說。

就我的想法,這樣的狀態,對于現在年輕人所處的環境而言,基本上是相同的。或許可以說,比起我們年輕的時候,他們似乎更加沒有“值得寫的東西”。那么,這個時候怎們做才好呢?

我的建議是,只能使用“E.T.的方法”。打開倉庫,姑且將其中有的東西——盡管只能找到一些毫不起眼的廢品——收集起來,之后只能倍加努力,砰地使用魔法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聯系其它行星了。只能使用手邊恰好有的東西。但是,如果你可以做到,那么你的手中就握緊了一種巨大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存在一個令人欣喜的事實:你能夠施展魔法(是的,你能夠寫小說,你就可以和住在其它行星上的人取得聯系。實際上就是這樣!)

我在創作我的處女作《且聽風吟》時,深深地感受到:“看來只能寫一些不值得寫的東西了”。但是,“不值得寫的東西”反而成為一種武器,讓我以其為出發點開始持續不斷的小說創作。如果不這么做,就沒有辦法去對抗前輩作家們了。總之就是只能使用這些手邊的東西編織物語了。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需要嶄新的語言和文體。必須構建之前的作家們未曾使用過的媒介,即語言和文體。不去(或者沒有能力)處理戰爭、革命和饑饉之類的嚴肅問題,就必然地要處理一些更加簡易的素材。為了這一目標,不管怎么樣都需要擁有輕便機敏的機動力的媒介。

在我經歷過多次試錯后(關于試錯的內容在第二回里有提及),最終我成功地構建了一種耐用的日語文體。雖然還不能做到完美無缺,雖然還多有紕漏出現,但是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創作小說,也可以原諒。缺點之后——如果還有之后———點一點地改進就好。

這里,我所在意的事,首先是“不做任何說明”。也就是說,將許許多多斷片式的情節、意象、情景和語言,放入“小說”這種容器中,然后將它們立體式地組合起來。而且這種組合必須在和世間的邏輯與文藝的熟語沒有任何關聯的地方進行。這就是基本的方案。

在這種工作的進程中,音樂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恰好使用了演奏音樂的要領來寫文章。主要是爵士樂給我了幫助。正如你所了解的,對于爵士樂而言最重要的是旋律。演奏過程中必須始終保持準確平穩的旋律。如果不這樣做,聽眾就無法跟上樂曲。第二重要的是Chord(和音)。換句話可以說是和弦。優美的和弦、凝濁的和弦、衍生的和弦以及省略了基礎音的和弦。Bud Powell的和弦、Thelonious Monk的和弦、Bill Evans的和弦以及Herbie Hancock的和弦。有著諸多和弦。明明大家都是使用相同的八十八個鍵演奏音樂,但是不同的人卻能演奏出迥異不同的和弦,令人詫異。而且事實上,它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啟示。即便不得不用有限的材料編織物語,也存在著無限的——或者說接近無限的——

可能性。“因為只有八十八個鍵,所以無法用鋼琴譜出新曲”之類的事是不存在的。

第三重要的是Free Improvisation(即興演奏)。這是“爵士樂”這種音樂的根基。在優美的旋律與和弦(或者說是和弦構造)之上,自由地編織音樂。

我不會演奏樂器。至少無法演奏給別人聽。但是,我卻有著強烈的想要演奏樂器的渴望。所以我最初的想法是,能像演奏音樂一般去寫文章就好了。而且這種心緒直到現如今依然延續著。于是,當我在敲擊鍵盤的時候,我總想尋覓到正確的旋律,總想捕捉到與之相適應的聲響和音色。對于我寫的文章,它業已成為經久不變的重要因素。

從我自身的經驗而言,以“沒有東西值得書寫”為出發點,想要發動引擎確實要費很大的功夫,但是一旦交通工具啟動,并順利地向前行駛,那么之后的事就會變得極為輕松。因為“尋覓不到值得書寫的東西”,換句話說可以意味著“什么都能自由地書寫”。即便你的手邊只有一些“輕量級”的素材,而且它們的數量有限,但是如果你能施展將它們巧妙地組合在一起的魔法,那么不管什么樣的物語你都能創造出來。如果你對這種工作駕輕就熟,并且沒有喪失健全的雄心的話,你甚至可以建構出令人嘆服的“厚重而深邃的東西”。

與之相比,一開始就以一些重大的素材為出發點的作家們,當然并非人人如此,在某個時間點或許會有難以“勝任那種厚重感”的傾向。譬如,以描寫戰爭體驗為出發點的作家們,發表了不少從各個角度書寫戰爭的作品,但是之后,或多或少他們會陷入“接下來應該寫些什么呢”之類的暫時停滯的狀態中。當然,有些人痛下決心改變了方向,開始書寫新的主題,并因之得到了成長。但是很遺憾,也有許多作家無法順暢地變換方向,而漸漸地失去影響力。

歐內斯特·海明威,毋庸置疑,是二十世紀最具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以前期的最為優秀”,暫且成為世間的定論。在他的作品中,我最喜歡他最初的兩本長篇《太陽照樣升起》和《永別了,武器》,以及有尼克?亞當斯【3】出現的早期短篇小說。這些作品中具有著令人驚嘆的優異品質。但是,到了后期,他的作品也有優秀的地方,然而其小說的潛能有些下降,作品也不像原來那樣能給予人一種精妙的感覺了。我不禁推測,海明威應該是那種從素材中獲得力量,然后再創作小說的作家。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他才積極地投身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班牙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在非洲狩獵,四處釣魚,沉溺于斗牛中。或許他經常需要來自外界的刺激吧。這樣的生活方式雖然可以算是一種傳說,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參加體驗的積極性也會不斷降低。到底原因是什么當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即便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一九五四年),由于酗酒過度,在一九六一年名望達到最頂峰的時候,他自己了斷了自己的生命。

與其相比,那些不倚重素材的厚重感,而是從自己的體內編織出物語的作家們,反而會覺得非常輕松吧。將自己的身邊自然而然發生的事件、每天看到的景色、平常生活中遇到的人們作為素材,從自己的體內取出,然后驅動想象力,以這些素材為基礎,就能創造出屬于自己的物語。可以稱其為“自然再生能源”。沒必要特意去投身戰爭,沒必要去體驗斗牛,也沒必要去捕獵豹子。

為了避免誤會,我想強調的是,我并不是說戰爭、斗牛和狩獵之類的經歷是毫無意義的。當然,它們是有價值的。不管怎么說,廣泛的經歷對于一個作家而言是極其重要的。然而,我想說的是,即便沒有這些轟轟烈烈的經歷的人,依然可以寫出小說。不管有著怎么微不足道的經歷的人,如果處理得當,都可以牽引出令人驚詫的力量來。

有句話是這么說的:“軟木墜沉,頑石漂浮”。這種事在日常的生活中是不會發生的,但是在小說的世界里——或者換言之,可以說是藝術的世界里——這種違背自然規則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一般世人認為輕飄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得到無法忽視的重量;一般世人認為沉重的東西,會在某個瞬間失去重量而變成一堆殘骸。持續的創造力這種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時間的幫助下,會制造出諸如此類的驚天逆轉。

(未完待續)


【1】史蒂文·索德伯格(1963年1月14日-),美國著名導演、編劇。1989年其作品《性、謊言和錄像帶》獲當年戛納電影節最佳影片金棕櫚獎,從而一舉成名。2001年其兩部作品《永不妥協》以及《毒品網絡》均獲得最佳影片的提名,最后憑借后者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這在奧斯卡歷史上是第一次。

【2】杰瑞米·艾恩斯:1948年9月19日出生于英國,英國影視演員。

【3】尼克?亞當斯:海明威虛構的人物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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