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候車的路上，與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閑談，談到過往、現(xiàn)在與未來的話題，我們各有感慨。
他說，畢業(yè)后三年過得辛苦，爸爸突發(fā)腦梗塞，驟然離世。家里湊的幾萬塊錢，還沒花到七千，就無處可用了。說話時語氣淡然平靜，似乎只是聊聊小事，無甚干系。后來，他看我抬頭望，又重復一遍，才用了七千，醫(yī)院結算時有種錢花不出去的悲傷。
我訥訥少時，斟酌措辭，說，所幸都過去了，凡事都要往前看?，F(xiàn)在有奮斗目標，有家人陪伴，不也挺好的？
他說，之后又在基層待了三年，在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每天各種雜七雜八的工作，從村委會常駐，到田間地頭，很辛苦，但是也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
他又問及我的瑣事。我脫口而出，以前我最大的夢想是過著混吃等死的日子。
后半句“有吃有喝，萬事不操心，天塌有人頂”并沒說出來，如鯁在喉頭的魚刺，吞咽不得，也消化不了。這話放在現(xiàn)下，只能當戲言說與聽了。
小學課堂，老師問我們的理想是什么？我在“老師”還是“律師”間搖擺不定。總覺得一旦選擇了，這一生就這樣蓋棺定論了。
高考臨近，考前動員輔導會上，依次陳述個人專業(yè)選擇和未來職業(yè)規(guī)劃。當時，我還深深迷戀中國古代史，喜歡古風武俠，想著有朝一日我定要去考古，與傳說中的金縷衣、鸞鳳釵、霓裳舞來個最親密的接觸。
等到大學時代，成了脫韁野馬一匹，專業(yè)課及格就好，實踐課蓋章就行，所有壯志豪情都成空，什么夢想追求盡拋腦后。只覺得，生活和學習是一個詞，寫滿了肆意玩耍。
偶爾也會擔憂畢業(yè)后的道路，但都抵不過享受眼前的誘惑。那時候，理直氣壯地覺得——未來的夢想，當只萬事不愁的米蟲。
這真是一個天真的寄望啊。
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進社會染缸摸爬滾打不知前行苦。
要生存就需要付出辛勞汗水，要獲得價值就需要創(chuàng)造與人有益的價值。這道理，我在畢業(yè)后才逐漸體悟。
雖然現(xiàn)在時常懊惱成長的太慢，在該學習的時候只顧學習，在該成長的時候選擇了享受，在該肩負責任的時候差點被壓彎了腰……我很合適宜又不合時宜地從校園溫室蝸牛爬進社會叢林。
畢業(yè)那年，跟室友一起報考研究生失利，像無頭蒼蠅一樣忙忙碌碌四處投簡歷，在武漢大街小巷奔波，笨拙地向各個公司介紹自己的過往經(jīng)歷，對工作的熱情和期待。在一次次回絕中，認識到蝸牛背上殼，裝滿的并不一定是能量，也可能是“垃圾”。后來靜下心思量那段經(jīng)歷，愈發(fā)明白，選擇考研確有繼續(xù)深造的成分，也有逃避現(xiàn)實，不相信自己在短時間內(nèi)能擔負起“創(chuàng)造價值”的硬殼。于是，就將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頂在頭上，為自身軟弱無力作開脫。
后來，終于獲得第一份工作，雖然工資少得可憐，勉強顧住異地的食宿，但是我在通過實習的那一刻，兩頰潮紅，眼淚都要噴涌出來，我終于不用向家人伸手了。
開始學習受了委屈也不落淚，開始掩飾自己直白的表情和言辭，開始在批評和改錯中掙扎進步……每一個開始，都讓慌慌張張跌進社會通道的我感到窒息，那時候，我心想，能做一只混吃等死的米蟲，是多大的福氣呀。
還記得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中有這樣一段，“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語文課本講解的時候，只是說父親做事周全，愛子情深。如今再讀，對這個“太聰明”深有同感。在青蔥年華，我們都太聰明了，以為外面的天高地闊都為我們鋪展，只待大展手腳；以為所謂的人生道路多坎坷只屬于他人，你我并不會途徑；以為未來的夢想和生活，伸手就能輕易獲取。當兩腳真正深一腳淺一腳踩進茂密草叢，才獲悉，當初的聰明源于有人遮風擋雨。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年，工作趨于穩(wěn)定，生活也步入正軌，我也從一個懵懂愣頭青，開始試著承擔家中的責任。時常還是會吃些虧苦，我便自我鼓勵“使我憂愁者，也使我強大”。
成為一只米蟲的向往，漸行漸遠。
以前反復讀過一篇小說《脫軌》，講述一個富家女掉入平行世界后“崛起”的經(jīng)歷。她曾經(jīng)活脫脫一只不事生產(chǎn)的米蟲，被平行世界的規(guī)則逼迫存活，成長，一旦放棄，就要落入深淵，萬劫不復。這樣的情節(jié)并不少見，但是叫我反復再看的原因是結尾，她也只是能夠靠自己在這世界存活。未來或許成功，前途或許光明，但是作者都沒有寫，戛然而止的結局和她被激發(fā)的蓬勃的生命力形成對比。
這是一個“米蟲”蛻變的故事。所以，我喜歡這個故事。
讓我感觸最深的一段寫道：
江曉媛頂著她逼真而蒼老的面孔，站在穿衣鏡前，鏡子里的老太太分毫畢現(xiàn)，看起來真的像是連通了幾十年后，她和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自己相對而立。
江曉媛：“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會懷疑自己，每天都想著要放棄，每天都想，早晚各一次——晨昏定省似的，干正事都沒有這么勤奮。我總擔心順著這條路走下去，自己總有一天會后悔，活得就像趟地雷，深一腳淺一腳的，每時每刻都在提心吊膽?！?br>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連彩排都沒有，”江曉媛說，“所以每做一個決定，都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很久，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這樣——反正我每天都有很多時間浪費在害怕上，總是想找個過來人跟我說說他們的看法，可是過來人們要么跟我意見不同，要么也在迷茫。所以我就想問問未來的自己，如果能得到她一個丹書鐵劵的保證，以后就不用擔心，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了?！?/p>
現(xiàn)實中，我身后沒有奪命椎，前方的目標是朦朧的燈光。相應的我也沒能像女主江曉媛?lián)碛幸安菀粯訄皂g和堅持，選定方向之后義無反顧。我會迷茫，會后悔，會遺憾為什么我不能擁有“米蟲”的運道，也會在努力后快慰，成功后滿足，會由衷地感激。
我還是希望，倘若有機會成為一只混吃等死的米蟲。只是那時，我已經(jīng)能夠抵御風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