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月,我告別了父母和兄弟姐妹,告別了熟悉的城市,義無反顧的投入了農村這個廣闊天地,開始了和農民們同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知青生活。
下鄉前,我是重慶西師附中高68級的學生。
我在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的命題作文寫《我的志愿》時,都是寫的長大后當個紡織工人。這個志愿源自一部電影,名字叫《黃寶妹》。描寫一個紡織工人黃寶妹的先進事跡。她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名勞動模范。
我向往能夠像她那樣,穿著白色的圍裙,戴著潔白的工作帽,整天穿梭于紡織車間,紡出最好的線,織出最美的布,讓所有人都能穿上漂亮的衣服。我也羨慕我爸爸,他就是個年年得先進的工人,家里的墻上掛滿了他獲得的廠先進工作者獎狀。如果不能當工人,到基層工作也是不錯的選擇。所以,基本沒有作考慮其他的去向。
12月22號那天,軍宣隊通知我們不要離校,說晚上八點有重要指示發表。
八點正,學校高音喇叭準時響起, 廣播里傳來了那段關于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最高指示。
廣播里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的播放著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指示,并且通知我們馬上到操場集合,到北碚街上游行。
來不及作任何思考,大家迅速整理好隊伍,精神抖擻的出發了。游行隊伍人好多,有工人、大、中院校學生、城市居民,大家興致勃勃,高喊著堅決執行領導指示的口號,圍著北碚街道游了一大圈。
其實當時并沒有把這個指示和我們每個人的去向聯系起來。我只是隱約覺得可能去農村的比例會稍微多一些而已,沒太往心里去。
幾天后,軍宣隊召開全校師生大會,宣讀了重慶市關于老三屆學生分配問題的文件。文件很長,但我們卻聽得特別認真,生怕漏掉了關鍵的內容。最后的結論讓大家始料未及:所有66、67、68三屆高中,初中學生,只有一個分配目標--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農村來的學生回自己的家鄉,城市來的學生由學校和政府統一安排到四川農村,我們學校是到蒼溪縣插隊落戶。
沒有任何條件可講,沒有任何可以選擇的方案。只有一個選擇,一槌定音。
兩天后,我們就送走了從農村來的幾個同學。依依惜別,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大家心里都有點難受。三年同窗,同學們已經結下很好的友誼。今日一別,何時能夠再見?從農村來的同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回到父母兄弟姐妹的身邊,應該還好過一點。而對于我們這些沒有在農村生活過的人,卻要離開父母和兄弟姐妹,離開熟悉的城市生活。到一個完全未知的地方去,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會是怎么樣的情景。
掛鉤插隊
說到掛鉤,那可是當時特定環境的一個特別的名詞。
當時重慶市轄七區三縣。市政府出臺了一個政策,允許市里有親戚朋友在農村的城市知青自己聯系到三縣(巴縣、綦江、長壽)插隊落戶。只要村社同意接受并出具證明,就可以就近落戶,所有待遇和集體下鄉的一視同仁。
我家沒有農村的親戚朋友,而且我消息也不靈通,根本不知道可以掛鉤落戶的政策。所以,只能在家里傻傻的等候學校安排落戶的消息。
一天,初中同學華容興致勃勃來我家串門,不但告訴了我這個消息,還告訴我他爸爸有認識的朋友,可以在離家較近的巴縣聯系落戶。問我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知道這一個消息,我真是特別開心。我父母那時已經60歲了,我是他們最小的女兒。他們知道我要去蒼溪那么遠的地方落戶,每天都愁眉苦臉,舍不得我遠離,卻也無計可施。聽到可以聯系在附近落戶,我們全家都開心得不得了。
我和華容是初中的好姐妹,每天一道上學放學,彼此非常了解,相處得像親姐妹一般。畢業后我們都考入了市的重點高中,她在市三中,我在西師附中,高中我又和她妹妹華貴同在一個學校,周末經常一起結伴回家,也象姐妹一樣親密,能夠一起去落戶,相互也好有個照應。真是一個利好消息。
華容爸爸特別務實,很快就為我們三個女孩子聯系好了下鄉地點,是巴縣鳳凰鄉的金堂大隊四生產隊,小地名叫千子門的地方。
這個隊位于北碚和巴縣的交界處,北碚到青木關的公路就從那里經過,所以交通還比較方便,隊里居然還有電燈,這讓我們有點喜出望外。華容爸爸已經把落戶的一切手續都辦好了,只等到學校簽字后就可以辦理戶口遷移手續。
聽到此消息,我們心里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不用遠離父母親人,悲的是不知以后的路怎么走,還能不能回到城市,實現當工人的夢想。
一月二十七號,我和華貴到學校辦理好戶口遷移手續,二十八號我們就踏上了去鳳凰鄉政府的道路。
而那時候,我的同學們還在家里等待學校落實分配的鄉鎮呢。
從家到鳳凰鄉不通公路,我們在蜿蜒的石板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鄉政府所在地。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農村鄉一級政府機關,一幢不起眼的平房,幾間簡陋的辦公室。我們很快辦理好戶口登記手續,完成了城市戶口變為農業戶口的轉移。
沒有鑼鼓喧天的歡送,也沒有掌聲和鮮花,我們和其他掛鉤的知青一樣,背起簡單的行囊,去到了從未生活過的農村,開始了不知路況的知青生涯。
想到從此我們就不再屬于城市,心里多少有那么一些酸楚,未來的路怎么樣,我無法預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初識農村
到落戶地見的第一個人是宋隊長。那是一個只有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直爽憨厚,話語不多,言語里透著干練。他給我們介紹了生產隊的基本情況。全隊有一百三十多人口,三十余戶人家,人均只有一畝四分地,而且是土多田少。隊里每個勞動日收入不到三毛錢,沒有什么經濟作物,由于土地不夠肥沃,糧食收成不太好,有時需要國家給與一定的返銷糧才能維持生活。
隊長的介紹讓我們對將來有了一些擔憂,怕以后會因為缺糧而填不飽肚子。要知道我長這么大,爸爸媽媽可從來沒有讓我餓過肚子。
好在下鄉時上級有文件規定:知識青年的口糧分配不得低于當地壯勞力的平均數,而且我們還有八個月的國家供給糧食墊底,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隊里給我們三個女生準備了一間屋子,大概只有有十二、三平方米,放了三張80公分的小床后,就只有放一個桌子的位置了。我們沒有任何家具,覺得三個人一個房間雖然擠一點,但是熱鬧啊,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也就欣然接受了。
房間外面生產隊給我們接了一間小屋子做廚房,廚房里砌了好大一個灶臺,兩口碩大的鐵鍋,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感覺一切都那么陌生,我們心里充滿了新奇,用這么大的鍋煮飯,還真有點不習慣。
隊里還有兩個北碚女知青,住在另一個地方,巧的是她兩人來自我和華容初中的母校,也算師妹了。
知青屋被盜
下鄉第一天,就發生了一件事,我們家被盜了。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住在我們屋子后面的王三爺請我們三姐妹吃晚飯,。王三爺是華容爸爸的朋友,他倆解放前曾經一道給地主打短工,我們這次能夠在金堂村落戶,就是王三爺引薦的,朋友的女兒來了,熱情的王三爺堅持要盡地主之宜。盛情難卻,我們也非常開心的赴宴。
王三爺妻子已經去世,和一雙兒女共同生活。兒子二十歲,和我們一般大,卻生的個頭矮小,不愛說話,倒是他女兒小剛玉非常乖巧可愛,十五、六歲,就學會了干全部家務,煮飯、喂豬樣樣能干。一張小嘴甜得象抹了蜜似的,姐姐前姐姐后的圍著我們三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從她嘴里,我們對生產隊的現狀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
王三爺家里不寬裕,但卻也盡力讓我們感到了他的誠意。一大碗土制臘肉透著誘人的香氣,配上幾個自家地里種的小菜,倒也十分可口。
吃完飯,大家繼續聊天。我突然想起好像忘記鎖門了,趕緊走回家去看,一開門,我立即有點傻眼了。看見放在房間里的大米,被人挖了一個坑,估計拿走了四、五斤米,米桶周圍灑落很多米粒,我再仔細看家里沒有其他東西丟失,心里放心了許多,就把消息告訴了另外兩個姐妹。心里把自己罵了一頓,恨自己為什么這么粗心,以后必須小心才是。
不料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會功夫,隊里人都知道知青屋被盜的事。一些社員非常生氣,嚷嚷著一定要查清這事,否則擔心我們會認為自己住進了賊窩。
我們并不想追究此事,覺得是自己不小心沒有關好門,叫大家不必查了。
可是隊里的人不同意,他們覺得知青下鄉第一天就發生這樣的事,傳出去會很沒面子,而且不查出偷米的人,好像大家都難逃一份干系。
于是,一個姓丁的年輕人認真觀察了現場,找到掉在地上米粒,然后順藤摸瓜,發現米粒一直通到后院一戶人家的米缸后嘎然而止。
事后,那個農民乖乖的把偷去的大米還了回來,此事才就此了結。
通過這件事,我看到了大多數農村人有非常正義的一面,也看到個別人的一些不良習慣,真是有喜有憂。
在艱苦環境鍛煉成長
剛下鄉時,那些農民很看不起我們,覺得我們根本就是一群不會干活的嬌小姐。
我們生產隊共有五個知青,清一色的女性,。開始我還有些納悶,為什么隊里只接收女孩子落戶?后來發現全鄉都是這種情況,女生占80%以上,我們大隊14個知青,就有11個女生。
后來和農民混熟了,才知道答案-原來他們并不那么歡迎知青的到來。他們認為知青下鄉是個負擔,一群城市娃,又不會種地,還要和他們爭口糧,爭土地。但因為擔心以后會成家成戶分下來城市居民,那樣的人來了走的希望幾乎為零,所以先下手為強,招收一些女知青,認為女孩子可塑性強,下來幾天,吃不了苦就很快會結婚走人,然后退回土地。如果接受男知青,今后就會娶進一個,再生幾個,土地就會越來越少。而且當時知青下鄉時,國家會按照每人240元給予生產隊補助,用于農具購買或者修建房屋,如果知青走了,隊里還可以把這些錢或者房屋收回。要知道,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鑒于我們沒有農業勞動的經驗,隊長就安排我們幾個知青和一群老弱婦女在一起干活。
扛著隊里給我們準備的鋤頭,我們開始了干起了農活。我們學著其他婦女的樣子,使勁挖土,努力趕上大家伙的進度,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不說,手上還磨出了血泡。收了工我們還得自己挑水做飯,吃好飯收拾完畢都很晚了。第二天還必須早起做飯、出工。但我們知道,這樣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只有堅持下去,才可能生存。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們逐漸適應了農活,能夠和大家干同樣的農活了,社員慢慢改變了對我們的看法覺得我們并不是嬌滴滴的城市小姐 ,也和她們一樣能夠成為能夠自食其力 的勞動者,我們的工分待遇也慢慢得到了提高。三個月后,我們就已經是和隊里的壯年婦女同工同酬了。大家看我們的眼神已經明顯的從瞧不起到敬佩。
我們三個知青住一屋,非常團結友愛,遇事一起商量。收工后,我和華容負責挑水,種自留地,華貴小就在家里煮飯。早上,我和華容早起做飯,讓小妹妹多睡一會。社員都羨慕我們,夸我們不是姐妹卻勝似姐妹。
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我們經歷了下鄉后的最難忘的一幕。
那天晚上,我們姐妹吃好晚飯,完成好所有家務就開始躺在床上聊天打發時間。天氣有些悶熱,根據以往的經驗,下半夜可能會下雨。
果不其然,十二點以后,開始下起了瀝瀝小雨,后來雨越來越大,呼呼的風也來加盟。然后,我們的屋子開始漏雨,我們就開始找東西接水。一處、兩處、三處…雨越下越大,漏也越來越多,華容、華貴的床上方也相繼漏水。我們用盡了家里所有可以用來接水的容器,還是無法解決那么多的屋漏,看到濕漉漉的房間,累得精疲力盡的我們不禁流下了委屈的眼淚。這個時候要是爸爸媽媽在該多好,至少他們可以給我們安慰和力量啊!
還好我那間小床沒有漏水。于是我們三個人擠在一個小床上相互依偎著熬過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第二天,隊里派人幫我們在房頂添了一些新瓦,解決了屋漏的問題。
還有一次也是半夜十分。我突然被華容驚恐的叫聲嚇醒。趕緊爬起來一看,我這個一向膽子大的人也倒吸了一口氣。只見華容床頂的帳桿上,一條有飯碗那么粗的菜花蛇吊在那上面,嘴里吐著蛇信。看見我們都起來了,那蛇才不慌不忙從我們眼皮子下從容不迫的溜走了。
雖然知道那不是毒蛇,但蛇那五大三粗的架勢就足以讓我們三個年輕姑娘嚇出一身冷汗。
覺是睡不成了,華容就和我擠在一起聊天,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啊!
再來說說種自留地的事。
下鄉后,隊里就按照規定給我們每個人劃了七厘自留地,我們三個人就是二分一厘地,好大的一塊呢。我們心里由衷的高興,我們終于有自己的土地了!
我們學著和那些農民在自留地里種各種蔬菜,種玉米,紅苕。經常給它們鋤草、施肥、捉蟲。土地給了我們很好的回報,我們種地玉米又大又飽滿,紅苕又大又甜,連那些農民都忍不住夸我們,說我們是無娘兒天照顧。其實我們真的付出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哦。
在農村落戶時遇到的一件事讓我記憶猶新。
剛到農村時,就看見我們門前堆了好大一堆干樹枝,那是入冬時修剪下來的桑樹枝,隊長特意留給我們知青當柴火用的,我們聽后有些感動,覺得大家對我們真的不錯,想著今后好好勞動報答大家。沒想到,幾天后情況突變,一些社員給隊長反映,覺得不公平,說憑什么要留給知青,要平均分給每戶人家才合理,其實我們并不介意把柴分了,反正這點柴也燒不了一輩子,可個別人說話也太難聽了,說什么知青又不是大老婆生的,憑什么搞特殊待遇。這些話讓我們心里好難過,那種不被人理解的感覺真不是滋味。
我們三姐妹天生就有一種不服輸的性格 。于是,我們背上背篼,拿起鐮刀就上了山。來回二十里路程,加上打柴,半天功夫,我們滿載而歸,背回滿滿三大背柴火,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農民目瞪口呆,從此不敢小看我們。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我們的體力有了很大提高,開始時挑大半桶水都要歇氣。到后來,我們去10里外挑一百斤煤都能夠一鼓作氣挑回家,中間不用休息的。
我們用自己的努力,一點點贏得農民兄弟的認可,慢慢的,他們也喜歡和我們一起聊天,有時還會主動和我們商討一些問題,還讓我們知青擔任計記分員,分各種實物,或者賽谷場記帳都樂意讓知青干,甚至到了殺年豬的時候還有社員請我們去吃"刨豬湯",不去還不高興,認為我們瞧不起他們。農民兄弟這是把我們當成了他們自己的家人啊。這讓我們感覺受到農民兄弟那種樸實、誠懇的待人接物方式。非常令人感動。
把衛生習慣帶到農村
初到農村,發現一些我們不理解的情況。
我們宿舍里沒有排水管,每天早晚,就在門口天井里刷牙,每次我們刷牙時都會引來一些小青年圍觀,開始我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這樣,后來隔壁的剛玉姑娘終于抑制不住好奇,跑來問我們為什么每天用個小刷子在嘴里餃來餃去,還滿嘴吐泡泡。聽后我們不禁有些感嘆:原來他們從來沒有刷牙的習慣,怪不得有些人一說話就露出滿口大黃牙。于是,我們非常耐心告訴他們刷牙的重要性。開始有些人還不理解,認為我們矯情,多此一舉,覺得城里人就是事多。還是年輕人容易接受新東西,開始是一些人偷偷開始刷牙,慢慢的,他們也覺得刷牙后口腔特別舒服,于是,許多人就加入了這個隊伍。
剛去的時候,全生產隊只有隊長的老婆習慣穿內褲,其他人不但不穿,還說東道西,認為她浪費布票,(那是時候每個人一年只有5米布票)是多此一舉,窮講究。
我們也給大家仔細講解,要勤換勤洗內衣內褲,才能避免好多疾病的道理,后來多數婦女都養成了好的習慣。
和大家在一起時間長了,那些樸實的農村婦女覺得我們知道的東西多,遇到一些生理問題也樂意與我們一起探討,一下子拉進近了距離。
無辜躺槍
下鄉不久,我們無端遭遇了一次冤枉,差點被莫名其妙的扣上一頂煽動宣揚讀書無用論的大帽子。
那天,生產隊長去公社開會回來,黑著臉來告訴我們,明天公社要來調查,說有人反映我們知青在農民群眾中宣傳讀書無用論,造成小朋友退學的不良后果。
我們心里一緊,我們初來乍到,說話辦事非常謹慎,怎么可能說這樣的話。在擔驚受怕中度過了一個夜晚,第二天,公社的人下來找我們生產隊兩個退學孩子家長了解情況,結果是誤會一場。
原來這倆個學生家長是自己覺得像我們這些知青,讀了十幾年書,都被下放到農村勞動,認為讀書沒什么意思,農村人嘛,認識自己的名字,認識人民幣和工分就可以了,所以才叫自己孩子退學的,他們拍著胸口保證此時跟知青沒有任何關系,才給我們解脫了危機。
誤會終于得以解除,我們的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宣傳讀書無用是多么嚴重的事情,搞不好會坐牢的。
農民兄弟那種敢做敢當的品質,讓我深受感動。
繁忙的雙搶
一到農歷立夏前后,農村就進入了繁忙的雙搶季。有多忙,有字為證:“到了立夏,見了親家不說話。”
立夏是一個收獲的季節,也是一個播種的季節。種了半年的麥子熟了,黃澄澄的透著一股誘人的香氣,微風吹過,卷起陣陣波浪,空氣里都仿佛散發出一股麥香。季節不等人,如果不抓緊時間收割,很快就會倒地,導致發芽欠收甚至顆粒無收;與此同時,又要在同樣的時節把秧苗插下去,晚了水稻收成也會受影響。
所以,遇到雙搶,整個生產隊如臨大敵,隊長早早安排好各路人馬,準備好各種收割工具,各司其職,嚴陣以待。并且宣布雙搶期間,一律不準請假,離開半天以上都必須由隊長批準。
我們隊土多田少,婦女就負責割麥、曬場、收蠶豆拔秧。男勞力負責插秧,噠麥子,送公糧。
沒有下鄉前不知道割麥子有那么辛苦,一天下來,那個腰桿酸痛 的都立不起來。為了趕進度,有時從早上六點干到晚上七、八點。中午只給一個小時吃飯。
這可苦了我們知青姐妹。別的隊員大多數家里有人做飯,回家就吃,而我們則要自己回去做飯,否則只能餓肚子。于是,我們就半夜三更起來做飯,中午熱一下對付幾口,有時候時間來不及就煮玉米糊吃。
我們習慣了講衛生,白天再苦再累,也要洗完澡,洗好衣服晾好才肯睡覺,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晚。如此早起晚睡,每到雙搶季節,我們就會嚴重缺覺。不過勞累也像一副鎮靜劑,頭只要一沾枕頭,立馬能夠睡著,神經衰弱都會不治而愈。
最佩服那些男勞力,他們雖然拿著最高的工分,可那都是硬體力活。我看那些噠麥子谷子的人,累的面色蒼白,熱汗淋淋。看見他們肩挑二百多斤的麥子還能正常行走,覺得他們真的好牛。
這種時候,他們的家人會把平時舍不得吃的大米飯和臘肉拿出來,讓他們吃飽吃好,能夠保證必須的營養。我看到他們把狼吞虎咽的把一大海碗肉飯吃下去,才明白他們干的活有多苦多累。直到此時,我們才真真正正理解了粒粒皆辛苦的含義。
雙搶是辛苦的,但也充滿幸福和喜悅。看到曬干的麥子、豆子,人人臉上都蕩漾著開心的笑,終于有面吃了。
隔壁隊開了個面房,可以用麥子直接去換面粉或者面條。
有一天,我們三姐妹也興致勃勃的拿了些麥子去換面條,三斤麥子換的面條,居然被我們一餐吃了下去,現在想起來還有點難以置信。不過那時條件艱苦,沒有肉吃,連炒菜的油都極少,人就容易餓,平時又舍不得吃面條,偶爾吃一次覺得太好吃,加上天天強勞動,飯量大也就不奇怪了。
幫助隊里種植經濟作物
我們下鄉時,隊里人只種莊稼,根本沒有任何副業。而且那時還對養豬、養雞有數量限制,農民根本沒有什么經濟來源,連買點鹽都是編草帽賣點錢維持。
聰明的隊長知道華容爸爸在重慶市柑橘研究所工作。于是,產生了在坡地種植果樹的想法。隊長問我們種柑橘是否可行,我們當然舉手贊成。
憑借華容爸爸的面子,托關系給隊里買了幾百株廣柑苗和橘子苗。那時候這些樹苗可是俏貨,市面上根本買不到。這可把大家樂壞了,大家忙著把這些樹苗種下去。這些樹苗可是全體社員的希望,一旦成活,不出幾年,就會果實累累,年景好可以賣個好價錢,社員的收入肯定會增加。
幾年后,這批果樹果然不負眾望,結出了豐碩的果實,把其他隊的社員眼饞的直跺腳。
華容爸爸還幫隊里買來一些肥料、農藥什么的。讓隊里人非常開心,從此對我們幾姐妹的態度明顯好了許多,說話也變得和藹可親。
豐富農村文化生活
我們下到農村不久,大隊就籌備要搞個宣傳隊。
那時的農村,農民的文化生活太貧乏了。一年難得看一次電影,電影內容還非常單調,只有樣板戲和新聞聯播。一個地方演電影,方圓十里八鄉都會去看。
隊里把成立宣傳隊當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開始我們并不樂意,離大隊那么遠,晚上出門排練走夜路太可怕了。
恰好民兵隊長家住在我們隊,他大包大攬表示愿意天天接送我們去排練節目,大隊書記還告訴我們可以用一些白天去排練節目,由生產隊補助工分。
在大家的支持下,大隊宣傳隊終于建立起來了,里面一多半是知青。
每到入冬農村活少一點開始,我們就開始排練節目,像樣板戲沙家浜選段、歌舞、小品、詩朗誦,我們的節目應有盡有,湊起來能夠演二個小時。我們每次演出,社員們都十分捧場,很早就有人占位子,看的人特別多,每演完一個節目,看到臺下社員那由衷的笑臉,聽到他們熱情的掌聲。那種被社員認可的感覺真好,我們從心里感受到農民的純樸可愛。
我們的成功演出,得到公社的通報表揚,其他好幾個大隊都請我們去演出,我們甚至還去了縣里的煤礦演出過。
迷茫
下鄉時,我們得到了國家給每個知青的下鄉補助(也叫安置費),三丈布票和60 元人民幣,是讓我們購買被褥床單的。
在那個時候這已經是很不錯的待遇了。因為那個年代物質匱乏,什么東西都要憑票計劃供應,大到糧食布匹,小到煤油,鹽、糖、煙酒茶,全部按人頭發票。每人一年只有一丈五尺布票,下鄉后還享受八個月的城市居民糧油供應,以后就由生產隊分配口糧。
因為有八個月的墊底,開始的生活還感覺馬馬虎虎,每月30斤糧票,一斤肉票,半斤菜油票。
八個月后就惱火了,開始了沒肉沒油的日子。知青沒地方喂豬,就沒有肉吃,生產隊不種油菜,就沒有油吃,煮菜只放點鹽將就對付,想吃肉只能回家。這些都還能夠克服,最難接受的是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基本都沒有休息,結果不但沒有分到一毛錢,我們還倒欠生產隊一筆糧食錢。
會計告訴我們,每個勞動日的結算價是三毛一分錢,10個工分為一個勞動日,婦女全勞動是5.6分,所以我們每天的分值是一毛七分錢,我們知青分糧食是按照中等水平分配,所以必須補錢給隊里。
這個事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累死累活干一天,居然只掙了一毛七分錢,這真是天大的笑話。生平第一次,我對人生價值觀產生了懷疑。難道我們讀了十幾年書,就是為了掙這一毛多錢一天的工分?難怪有些農村人不讓孩子讀書,那些沒有讀過書的人干農活比我們更牛不是嗎?
那段時間,我情緒真的非常低落。
白天大家一起勞動還好,到夜晚就會失眠,想起年邁的父母還要出錢給我補糧食錢,心里就一陣陣酸楚絞痛,感嘆自己太無能,感嘆這廉價的勞動何時到頭。但為了生存,為了不讓父母操心,我必須強打精神,努力勞動,第二年,隊里勞動日收入提高到五毛多,我們再不用給隊里補錢了,每個人還分了二、三拾元錢,心里才好過了一些。
每回家一次,爸爸媽媽看見我曬的又黑又瘦的臉龐,都會心痛得流淚。我只能安慰他們,從不對他們叫苦,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每次,他們都會用省下來的肉票買肉讓我吃好,還省下油票給我,讓我們時不時也能夠吃一頓有油炒的菜。父母還會給我一點回家的路費,因為我下鄉不久,他們就搬家去了江北大石壩,離我比較遠,我兩、三個月回去一次,每次呆個三四天。
父母的這些恩情,我會一輩子銘記于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也漸漸變得堅強,我們慢慢適應了環境,也可以說是環境改變了我們。
知青返城
下鄉一年多后,就開始有知青返城。
下鄉的時候,我們對未來能否回城一無所知,心里雖然從沒有泯滅回城市的想法,卻感覺希望渺茫。用當地農民的話說:國家花這么多錢把你們下放到農村,要回去就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們也就沒有多想。
華容是最先離開的,她被選送到市里一所師范學校讀書兩年,畢業后將留在鄉村學校教書。
我們都由衷的為她高興。她并沒有一點開心的樣子,我知道,她擔心走后,留下妹妹一個人怎么辦?
我安慰她,讓她放心離開,承諾一定像親姐姐一樣對待她妹妹。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我能夠在這里落戶,是華容爸爸鼎力相助的結果,她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會關心她的。我想,既然知青返城已經開了頭,我們就努力吧,慢慢等機會。
送走了華容,我們又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勞動。
可能因為我是高中生,又比較踏實肯干,在宣傳隊也表現較好,大隊還經常叫我寫點文章,出點板報什么的,所以大隊書記決定讓我擔任團支部書記。公社在審批時覺得有些吃驚,全鄉甚至全區知青當選團支書的極少,于是派人下來調查,感覺我確實還行,又讓我擔任公社團委委員,還推薦我參加了縣里的知青代表大會。這樣,我才得以認識了知青辦的人。
慢慢的知青上調的多了起來,先是一些縣辦企業像化工廠,供銷社招工。這讓我們感覺到了希望。我也多次得到公社的推薦,可就是光填表,沒有具體通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能耐心等待。后來才聽說是縣里故意留下一批高中生,準備充實教師隊伍。
我這個人比較現實。從下鄉第一天起,我從來不掩飾想回城市的想法,我在知青代表大會聽到有些知青冠冕堂皇,信誓旦旦的發誓要一輩子扎根農村,我不信也不屑說這些口是心非的話。我一直耐心等待,等那個屬于我自己的機會。
有一天,公社知青辦的老王來隊里,把我從地里叫回隊里,拿了張招工表叫我馬上填好交給他帶走。有前幾次的經驗,我也沒有當回事,但也認真的填好表交給老王。然后我就和他開始了長達一個小時的磨牙。
老王是個工作踏實的轉業軍人,他從云南剛轉業回地方。因為我哥也在云南當兵,我以前也在云南生活過,彼此說話也就比較投緣。老王的家在農村,他們那里非常缺燃料,我剛好有朋友在煤礦工作,就托人給他買過幾次煤。那時煤也是計劃物質,憑票供應,十分搶手,雖然買煤的錢是他自己付,可那時你沒有門路,拿著錢也買不到煤的,所以他欠我一個人情。
我軟磨硬泡,求他給華貴妹妹一個指標,我知道,知青辦人主任手里不可能沒有一個招工指標,他開始也很猶豫,怕惹麻煩,我反反覆覆給他說,華貴年紀太小了,如果我走了,她一個小女生,會很難很可憐,我說實在不行你就把她報上去,把我的表扣下,我以后再說,可他也不能這樣做,因為我的名額是公社戴帽下的。考慮再三,他終于同意給華貴一張招工表,我當時就樂壞了,感激的話說了不知多少遍。我叫華貴回來填表時激動得語音都變了型。
華貴也真是好運氣,很快就有了消息。她接到重慶醫學院的體檢通知,被醫學院護理部錄取,培訓后成為一名護士。
而我也在他她離開后一個月被巴縣衛生局錄取,成為一名醫務工作者,先在一個鄉衛生院擔任藥劑員工作,然后通過自己的努力,讀衛生學校,上提高班,到市里醫院進修學習,終于成為一名光榮的醫務工作者。
在農村的三年里,我經歷了各種艱苦考驗和磨練,鍛煉了體魄,磨練了意志,學到了農民兄弟那種吃苦耐勞,艱苦樸素的精神。也算是人生一段別樣的閱歷了。
就像詞曲家王佑貴先生一首歌里唱的那樣:
“我們這一輩,
和共和國同年歲,
上山練過腿,
下鄉練過背,
學會了忍耐,
理解了后悔,
酸甜苦辣釀的酒,
不知喝了多少杯。
熬盡了苦心,
交足了學費,
真正償到了做人的滋味。
人生無悔。”
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五十周年到來之際,
謹以此文獻給曾經為農村建設奉獻過青春和熱血的老知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