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缽

江湖是不會老的,而一些人,老了,比如丐幫的史長老,不空城的金城主,大約經歷過四十年前南疆群妖北上之亂,活下來的武林名宿,差不多都行將就木,垂垂老矣。

如今的江湖,一盤散沙,武學日衰,后繼乏人,應了坊間那句話,一代不如一代。

丐幫自從失了朝廷的支持,愈發衰落,接連數個分舵被曾經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門小派聯合官府蠶食干凈,九袋長老里病故的病故,退隱的退隱;武當清風道長的兩個徒弟都不太有練武的天賦,三代弟子更是笨得出奇,仿佛吃飯吃傻了;少林和尚除了吃齋念佛也不見有什么作為;曾經赫赫威名的不空城,差不多空了。

正因此,當漠北群煞與西域紅教聯手南下挑戰中原武林的消息一經散開,江湖人士才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也更見中原武林式微凋敝。這時候,有人就又想起了華山之巔凌云峰上那把插入青石的破劍。

“穆大俠獨來獨往慣了的,并不理會想要提醒他小心的石幫主,就憑手上一把破劍,三招破了南疆絕頂高手活死人魔的吞天刀,那一戰,華山之巔徹夜驚雷不絕,電閃不滅,穆大俠保住了中原武林的活路,也保住了中原武林的面子,大戰之后隨手將手上破劍插入那塊青石,潑天的狂風驟雨飄然而至,穆大俠揚長離去,自此再未露面,一代白衣劍客從出世到遁世,前后不過三月,實實叫人艷羨,又實實叫人惋惜。”

暮春時節,柳絮翻飛,洛陽城內一座酒樓里,說書先生滿口唾沫星子亂飛,說得正起勁,不提防下面食客中有人拆臺:“老頭兒,你說得這般頭頭是道,莫不是當日正邪大戰,你就在華山上?若不是親眼所見,這段書,咱們可不捧場,別凈想著拉大旗扯虎皮,指望拿白衣劍客的名頭來誆咱們的銅板?!?/p>

“嘿,這位看官,老頭我自然沒親眼所見,神仙打架,可不是咱們這些人瞎湊熱鬧的,聽說華山周遭幾十里不留活物,一個不留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多冤啊?!?/p>

“小雙,小雙……”

一個瘋瘋癲癲的中年男人從門前晃過去,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找人。

“唉,可憐吶?!狈讲牌鸷迥侨穗S即一聲嘆息,道,“可惜了李秀才,原本好好一家三口,多好,真是可惜了”。

李秀才家境殷實,夫妻和睦,將近四十歲得了一個寶貝閨女,視作掌上明珠,誰知年初上元佳節,一家子出門觀燈賞月,一時疏忽竟將孩子弄丟了,有人說誤墜進黃河給沖走了,有人說給賊人拐走了,總之是再也沒尋到,李秀才把洛陽城周遭的鎮子找了個遍,兩個月過去依舊杳無音訊,家里婦人想不開竟一根繩子吊死在初春的雨夜,李秀也成了如今這般瘋瘋癲癲的模樣,好好一個家,落個家破人亡的結局,遠近的人誰不嘆一聲可惜可憐。

數百里外,華山腳下,楊柳泛青,民諺說桃花開杏花敗,如今連桃花都落盡了。遠處一座座墳塋般緊挨著的群山,不知是煙雨使然,亦或是素日里便煙鎖霧籠,不論高低,誠如詩家言“三峰森翠倚云棱,凝睇煙蘿最上層”。世人都言華山奇絕獨步天下,此處雖然不是華山主峰,卻依舊給人以冷詭之感,配上那稀疏寥落三兩戶人家的燈火,若說是老墳深山里冒出來的鬼火,怕也難辨真偽。

“也就是我姜老三命大,碰上山賊都能保住命,不單保住命,還剩下一個上等貨色的雛兒,倒也不賠本,另兩個丫頭丟了就丟了吧,當是便宜了山寨里那伙直娘賊??杉热蛔约夯钕旅鼇?,若是運氣再好點,等回到長安城,這小丫頭被石榴苑的柳媽媽看上,少不得還能掙上一筆,就算退一步,賣給鶯歌樓的楊媽媽,說不得也能落下幾十兩銀子?!?/p>

姜老三想著,心里高興,嘴上就咧開一個極難看的弧度,露出一口大黃牙,笑比哭難看,隨即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小丫頭,惡狠狠道:“快點走,趕不上住店就把你喂了山里的狼,吃的你骨頭渣子都不剩?!?/p>

那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小丫頭給他一唬,淚珠子在眼圈里直打轉,卻能忍著不哭出聲來,只是腳步確然加快了許多。

眼前出現村子的時候,太陽遙遙西斜,眼見著就要墜落山頭,暮春的風,一到夜里,還是浸骨的涼,小丫頭破破爛爛的衣服不足以抵抗這冷風,凍得雙臂抱肩,瑟瑟跟在姜老三后面,她被拐帶出來,逃了一路,也被打了一路,每次逃不出多遠就被抓回來,一頓拳打腳踢免不了,可姜老三有經驗,都打在身上看不見的地方,從臉面上可是瞧不出絲毫。

說是村落,寥寥十幾戶人家而已,排頭一個院落幾間草屋,外頭挑個幌子,像是個簡單的鋪子,有個老頭靠門口坐著打盹,最后一點陽光在地上拉出一道瘦瘦長長的影子。

姜老三繞過老頭直接進了鋪子,一腳踢在桌腿上,罵罵咧咧:“人都死了,有喘氣的嗎!”

門口的老頭一個激靈,轉頭看一眼,趕忙扶著門框站起來,轉個身往里走,嘴里笑呵呵道:“在呢在呢,壯士要吃點甚?”

“不急,你這里能住店?”

老頭把腰往下彎了彎,笑道:“對不住了壯士,咱們這小村子,哪有什么客棧,就我這小草棚算是個店鋪,也就煮點面給過路的人,您二位要住也行,老頭子我就一個人住,后面兩間草屋都空著,將就將就也行,就是被褥不見得夠,我得去看看?!?/p>

“恩,有地方就行,先不忙去看,給大老子弄點吃食。”

“就有面,牛肉面,陽春面,配點小咸菜。”

姜老三轉了轉三角眼,語氣不太好,哼哼道:“算了算了,老子倒霉也不是這一回了,一大碗牛肉面,小碗陽春面,快點。”

老頭答應一聲轉身去了后面,自始至終,小丫頭都站在姜老三身邊一動不敢動。

過不多時,老頭一只手舉著個托盤,端了一大一小兩碗面來,又有兩張大餅,一碟自家做的咸菜。小丫頭并不敢坐下去,顫巍巍伸手端了小碗,蹲在一旁,煞是可憐。老頭心善,悄悄給臥了個蛋在清湯寡水的陽春面里,小丫頭拿筷子扒拉幾口,看見蛋清浮出來,一時怔怔的,瞅一眼那壯漢,那廝正呼嚕呼嚕吃得香,哪里會注意到她,再側臉瞅一眼老頭,才看清老頭只有一條右臂,左邊的衣袖空空蕩蕩,在四面透風的茅屋里輕輕飄蕩。女孩見他笑呵呵,也不說話,她也就不做聲,把頭埋進碗里,偷偷摸摸吃干抹凈,放下碗筷后還不忘拿只剩幾根細窄布條的所謂袖子擦了擦嘴,仿佛很滿足。

姜老三吃飽喝足一抹嘴,打兩個嗝,乍暖還寒的節氣,他卻把衣衫扯開,露出巴掌寬的護心毛,十足是個蠻漢。

“老子去歇息了,這妮子就跟我在一個屋里就行,隨便給她找點擋寒的衣物就行?!苯先钢⒄f。

老頭先是一驚,隨即把頭搖成個撥浪鼓,嘴里不住道:“不中不中,這可不中,哪有這么大姑娘還跟親爹睡在一塊的,不妥當。”

這里還沒說完,姜老三一個巴掌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尚未收拾好的碗碟嘩啦響,瞪眼掄拳頭就要過來打人,心想,老子惹不起那掄刀使槍的山賊馬匪,難道還會怕你一個糟老頭子,這窮鄉僻壤,前后不過十幾家農戶,他一個人足可稱王稱霸,終于可以過一過當大爺的癮。

“阿彌陀佛。”

姜老三的拳頭尚未遞出去三分,門口響起聲若洪鐘的佛號,接著走進幾人視線里的是個一襲淡黃僧袍的老和尚,須眉皆白,手捻佛珠,一臉慈悲相,身后跟著個骨瘦如柴頭發枯黃的少年,左右看上去也不超過十歲,跟姜老三拐帶來的小女孩似的,畏縮著,只是男孩情形稍好些,似乎覺得和尚可靠,緊緊跟在老僧身后,像是老僧寬大的僧袍下長出這么一個枯黃頭發的腦袋。

“施主,切莫……”

和尚還沒來得及再往下說,姜老三的拳頭就由沖向老頭轉而奔向了老僧,有沒有力道暫且不說,架勢卻足夠唬人,他平日里就欺軟怕硬慣了的,這幾天好不容易逃離了山賊的魔爪,心里憋了一肚子氣,正要找人宣泄宣泄,可巧不巧這兩個老東西撞上來,這可怪不得旁人了,姜老三心里想著,以為可以痛快出出氣。

老僧并不躲閃,任由姜老三一只碩大的拳頭捶在心口,臉上卻波瀾不驚,倒是姜老三心頭一緊,素日里欺負鄉民,他這對拳頭可謂無往不利所向披靡,如今打在老僧身上卻像是捅進了棉花窩,老僧依舊靜如磐石紋絲不動,連費力抵抗的樣子都不曾做一下,等姜老三使上了十成力氣,陡覺一股綿綿悠長卻難以抗衡的力道自老僧體內傳來,沿著姜老三的拳頭、手臂傳過來,一個站立不住向后噔噔倒退幾步,若非身后靠在桌沿上,必然得躺倒在地,即便如此,姜老三嚇得不輕,他不是習武之人,可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他常年混跡的長安城胭脂巷是個魚龍混雜之地,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他見過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也見過出身名門的世家子弟,有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亦有初出茅廬只會點三腳貓把式的混混,只是這一下,他就知道眼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不是尋常人。他這樣的潑皮混混最是心思靈透,眼見不是對手便立馬換了一張哈巴狗似的笑臉。

“神僧,神僧,怪我沒來由灌了幾口馬尿,一時發了失心瘋,您老人家神仙般的人物,就別跟我一般見識,您歇著,我就走,就走?!苯先贿咟c頭哈腰往后撤,一邊伸手要拉著女孩往后面走,一手抓個空,再看時,女孩已經躲到了老和尚那邊去。

“死丫頭片子,過來,別吵著大師,跟爹進屋歇著去?!彼贿厵M眉瞪眼,一邊試探著要把她拽回去。

女孩哇一聲哭起來,扯著老和尚寬大的袍袖,“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他是個騙子,把我從家里騙出來,他還打我,罵我。”

女孩邊哭,邊把衣袖擼起來,露出青紫淤痕一塊一塊的兩條胳膊,挽起褲腿來,更是觸目驚心。

老和尚不住念佛,連那個老頭也湊上來,嘴里嘀咕著:“造孽啊造孽,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p>

“看你們長得也不像?!崩项^又狠狠瞪了姜老三一眼,隨即把目光轉向老僧。

和尚念句佛號,搖搖頭,似是很無奈,往前邁出兩步,一只手往姜老三身上拍去,就像尋常老頭拍打小孩的腦袋,平平無奇,又極慢,可就是這無波無瀾的一拍,手掌甫一碰到姜老三的身子,高大的身軀便像斷線風箏一般給遙遙甩了出去,撲通一聲掉在門外的空地上,連著滾了幾滾,踉蹌了好一陣子才爬起來。

姜老三擦擦嘴角血絲,也算急中生智,喊道:“老和尚,你一個出家人不去吃齋頌佛,難道要破戒殺生?”

“還挺能白話,他們不知道,我老木頭可是一清二楚,就你們這伙子直娘賊,喪盡天良的東西,到處踅摸好人家的孩子,偷偷拐走賣給妓院,長相好的就打罵著調教成接客的姑娘,長相差點就成了奴仆,稍有想逃走,被打死的更不在少數,你們就不怕天打雷劈嗎,直娘賊!”那老頭在一旁跳腳大罵,恨不能把姜老三祖宗十八代都罵一遍。

大約是罵得太難聽了,老僧面帶苦笑,卻對姜老三道:“望施主此后痛改前非,棄惡從善。”

姜老三雖然混賬,卻不是個缺心眼,自然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打發了姜老三,老僧跟那男孩才挨桌子坐下,看上去病懨懨的男孩把尚未緩過神來的女孩拽到一旁按在長條凳上,從背上的小包袱里拿出個瓷瓶,又扯了根布條,將瓶子里不知名目的藥膏倒在布條上,往她兩條胳膊上擦拭。

起初,小丫頭還縮了縮手,有些抗拒,后來確定已經脫離了虎口,又見眼前人實在是出于好心,便不再抵觸。

那老頭罵罵咧咧收拾了摔倒的桌椅,又去后面做了兩碗面來。

老僧跟男孩吃過面就在老頭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離去時順便帶上了小女孩,起初,老僧是不同意的,他一個老和尚,帶著個女娃娃上路,總是諸多不方便,原本打算托付給老頭,老頭也歡喜得緊,只是小雙哭著喊著要回家,老頭說自己大半輩子都沒出過遠門,加上男孩也在一旁央求,老僧這才答應帶她回洛陽,好在也是順路。

帶了兩個孩子上路,一路風塵仆仆趕到洛陽城,找到李秀才家的時候,見大門四開,院子里破敗潦倒,哪里還有人在,找了左近的鄰家打問,才知道李氏早就吊死,李秀才瘋瘋癲癲了將近一個月,前幾日失足掉進河里也溺死了。

臨街的小飯館里,小雙坐在桌子前怔怔對著一碗素面發呆,眼睛又紅又腫,旁邊男孩夾了青菜給她放到碗里,她依舊不吃不喝,老僧微微搖頭,嘆一聲可憐的孩子。

吃過了飯,老僧舊事重提:“孩子,你家里可還有別的親戚朋友,真的一個也記不起來嗎?”

李秀才是家里的獨苗,李氏也是個獨女,又偏巧兩家老人死的一個不剩,實在是連個可以投奔的親戚都沒有,真要攀親帶故,出五服以外倒也能摘出幾個,可俗話說人走茶涼,李秀才一死,誰肯無利起早收留這么個丫頭片子呢。

小雙就想起那給她偷偷臥了個雞蛋在陽春面里的老頭,只是山長水遠,她一個人怕是走不到華山腳下就早早餓死在荒山野嶺。

男孩名叫陸然,本是老僧從死人堆里撿了回來,西北大旱,餓死百姓無數,老僧把命懸一線的陸然從鬼門關拉回來,收了他做徒弟,正要回少林,哪想到會有這一番波折。

陸然跟這名叫小雙的丫頭很是投緣,大約出于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吧,當下懇求老僧再收個女徒弟,把她也帶回少林,可把老和尚嚇得不輕,連連搖頭,嵩山少林千年古剎,從來不收女弟子,這規矩可不能斷送在自己手上,只是這孩子著實可憐,問她有何打算,小雙便提到了華山腳下的老頭。

老僧不禁皺眉,原本他這個輩分,輕易是不會下山的,就為了要出來尋個可以接他衣缽的徒弟,這才下山游歷,但他自知大限將至,無奈帶了陸然踏上歸程,本就不知還能不能撐到回寺,可佛家講究緣法,既然遇到了,便沒有送佛不送到西的道理,老和尚長誦佛號,還是點了頭,只不過先就近把陸然送去了少林,誰知道連日來強提一口氣的老僧一回少林,當即油盡燈枯,圓寂了。

少林的和尚托了山下販貨的信徒,勉強將小雙送到華山腳下的茅草屋前,彼時,老頭依舊蹲坐在門檻上打瞌睡,抬頭看見小雙瞪大眼睛正盯著自己,略有些詫異,更多的卻是驚喜,此后,小雙就在這華山腳下住了下來。

“你叫甚?”

“小雙?!?/p>

“小雙?不夠大氣,給你改個名,叫無雙吧,天下無雙,多霸氣?!?/p>

“不改。”

這樣的對話隔幾天就有一次,成了老頭和小雙之間獨有的逗樂,老頭看見小雙一臉決絕,也不生氣,卻自顧自喊她:“無雙,去把剛拔回來的幾根蘿卜洗了。”

小雙本就是活潑的性格,拋去初來時候的一點陌生,日子一長,父母雙亡和背井離鄉的悲傷或多或少總會淡去幾分。

有時候,小雙也會問他:“人家都喊你老木頭,你姓木?天底下還有這么古怪的姓嗎?”

老木頭拿手指在丫頭額頭點一下,“笨蛋,這就是沒有學問的下場,我這姓可不算稀奇古怪,怨你懂得少,肚子里沒墨水”。

小雙湊過來看老頭手上拿著的書本,問:“你看的甚?”

老頭笑呵呵,問道:“想學識字?”

小雙白他一眼,哼,不學。

老木頭就一字一字念給她: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懂嗎?”老頭問。

小雙先是瞪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隨后使勁搖頭,兩條羊角辮快要轉成一個陀螺,她也是認得一些字的,他爹就是個秀才,家學還是有一些,可這樣的詩詞,不是單靠認識字就能理解。

“唉,識字有識字的好處,不識字也有不識字的好處”,老頭嘆一聲,又罵道,“這姓蔣的可真不是個東西,人生百年的不如意,你自己看得透也就罷了,非要寫出來,沒得叫更多人看了陪他傷心難過,真他娘不是個東西”。

老木頭生在關外殷實之家,年幼時,很是過了幾年富家子弟的生活,不料有一天忽遭變故,兩國交戰,邊境上這座小城難逃厄運,城破之時血流成河,成了一座鬼城,尸橫遍地,惡臭熏天。亂軍散去,他娘從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來,所幸勉強存了一口氣,于是帶上他亡命天涯。

九歲那年,好容易在長安落腳的母子,卻被個地主看上了他娘,強搶不成,便唆使人將她逼迫致死,九歲大的孩子在乞丐堆里混了五年,受盡白眼欺凌,只一個年老的乞丐對他不錯,可惜沒過幾年也死了,那老乞丐臨死前留給他三招劍術。

老木頭無事可做的時候,喜歡折根柳條甩來甩去,橫削豎斬,姿勢荒誕怪異,像個花燈節上踩高蹺的小丑。

這一日,老木頭帶著小雙,從鎮子上買了米面往回走,路上撞見一伙人打架,說起來不該叫打架,而是一伙青壯圍著個老頭拳打腳踢,內里一個后生嘴里還罵罵咧咧:“老東西,十兩銀子都拿不出來,你活著什么勁,還不如死了好?!逼溆鄮讉€人聽了就哈哈大笑,手腳上便也緩下來。

老頭一邊捂著腦袋,一邊指著那后生罵道:“畜生,畜生,那是你爹我的棺材本啊,造孽啊,養兒防老,養兒防老,我怎么就攤上這么個孽障啊?!?/p>

老木頭遠遠繞過去,從小道上走了。

“你怎么不幫他?”小雙拉住他問道。

“我一個糟老頭子,怎幫?”

“哼,別騙我了,知道你是個高手,還裝?!?/p>

“高手?”老木頭提了提后背上的米袋子。

“少林寺的老和尚圓寂時說他老糊涂了,見高人而不自知,說是什么一葉障目,還說你是什么白衣什么劍客?!?/p>

老木頭學著她的樣子,翻了個白眼,沒再理她。

小雙漸漸長大,眉眼長開了,是個極俊俏的丫頭,沒事的時候便也折根柳條,像老木頭那樣耍。

等小雙長到了十四歲,老木頭原先灰白的頭發就成了銀白,這一年,老木頭說要帶著她出門游歷天下,見一見名山大川,了一了他的心愿。

隨后的兩年多,一老一少果然走南闖北,翻山越嶺,拋開一身補丁摞補丁的衣服不說,倒真有一點游俠的樣子。

老頭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給人講道理,裝得很像個世外高人,比如到了黃河,看見滾滾黃河水滔滔流逝,就來一句“逝者如斯”。比如看見一棵石縫里長大的樹,就語重心長,“你看這一棵樹,即便生在山石貧壤里,也有它自己的活法,世上人千千萬萬,卻鮮少有人能選擇一個自己中意的活法,自在由心,無關其他”。

他說他的,反正小雙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這一日,兩個人又轉到了長安城,站在胭脂巷街角的一個角落,眼見石榴苑門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青樓煙花地,最是人間繁盛處。

老頭腳下生根似的,站了許久,小雙跟在后面,也不敢走動,他不知道老頭在看什么,除了進去喝花酒的男人,迎來送往的風塵女子,這半個時辰,她倒是時??匆婇T口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婦,雙鬢斑白,臉上化了濃濃的妝,依舊遮不住眉頭眼角的深紋,身上衣著雖不華麗,卻也是上等的布料,她穿梭在一樓花廳里張羅茶水果品,倒是熟練。

“你認識她?怎不去打個招呼?!毙‰p終于開口問道。

老頭沒有回答,反問一句:“你不是總問我這一條胳膊怎少的嗎?”

隨后,他也不管小雙是不是要聽,便自顧自說起來。

那年,他草草葬了老乞丐,正琢磨著去哪里混口飯吃,大街上遇見幾個龜公揪著一個年輕的姑娘邊打邊往前走,一直進了石榴苑,聽兩旁看熱鬧的人說,那姑娘本來也是個大家閨秀,家里大人還是個小官,可惜仕途不順,無辜給牽扯進了黨派之爭,成了替死鬼,她被充了官妓,不過十幾歲的姑娘,自然是死活不從,逃跑了許多次,每次都被抓回來,要么毒打一頓,要么關在屋子里凍餓數日,煞是可憐。

他原本也沒敢多想,自己都朝不保夕,哪有資格可憐旁人,可也是趕巧,路過門口正被石榴苑里的管事瞅見,那管事是個人精,見他雖然臟兮兮穿著破爛,模樣卻長得俊俏,想著將來長大了保不齊也能幫他得些油水,畢竟長安城里的富庶公子哥有不少都有那龍陽之癖,便招手把他叫過去,隨口問了幾句,他就搖身一變成了個打雜的小廝。

“你倆就好上了?”小雙插了一句。

老頭雙眼迷離,點點頭,又說:“那年,我聽說南疆來的活死人魔在華山之巔挑戰武林各大門派,少林武當相繼都敗了給他,我就上山,用老乞丐留下的三招劍法刺死了那老妖婆子?!?/p>

“你這條胳膊不是被那個什么活死人魔砍斷的呀?”

“自然不是,我從華山上下來,依舊回到石榴苑打雜,那天夜里,有十幾個幫派的人闖進了石榴苑,把我睡覺的屋子圍了個水泄不通,可是啊,我練武這件事,只對她一個人說過?!?/p>

“是她出賣了你?”

“她第一次敲開我的門,進了我的屋子,說給我燉了一碗湯,我自然也是不懷疑的,喝得一口不剩,放下碗,我就覺得不對勁了,倒不是藥勁那么快上來,說實話,就算我知道被下了藥,也沒把后來闖進屋那些個蝦兵蟹將放在眼里,我是看到她眼里的悔恨和淚水,我知道,她也是可憐,一定是外面那些人拿她的命威脅,人,有誰是不惜命的呢!”

“那也不該出賣你,虧你竟還幫她開脫?!?/p>

“門窗被踢開的那一刻,我一把將她拉到身后,一劍挑群賊”,說到這里,他渾濁的眼睛里有了些光,“我不怕這些個宵小,只是怕斷送了老乞丐留下這三招劍法,你看,連戒塵和尚都下山收徒了,可是像五岳派這種打著名門正派的幌子,實際上虛偽陰毒的偽君子,可是從來不缺少弟子門徒,就因為人心向善難,從惡易,當年下毒圍攻我的那些鼠輩,哪一個不是出身所謂的名門正派,嘿,老子就是跟他們不對付”。

小雙卻執著于那個女人:“那女人,心真狠?!?/p>

“女人,呵呵,丫頭,你也是個女人。”

“你心里一定恨她吧?!?/p>

“當年不恨,現在嘛,有那么一點,卻也不至于到了非要殺之而后快的地步?!?/p>

黃泉路上無老少,生死面前,哪管你是將相王侯還是乞丐流民,你看,她也老了。

“回一趟華山吧,就你自己?!崩夏绢^忽然轉過臉來,對她說。

“你不一起嗎?”小雙詫異道。

“聽說華山之巔又不清凈了,六大派的人不敵紅教跟漠北的一群瘋子,連帶著一個名叫陸然的小和尚都給打成重傷,不知是死是活,你去山上一趟吧,要是想跟人打架,那山頂有塊石頭,插著一把破劍,約莫比柳條好使?!?/p>

小雙咬一咬嘴唇,沒說話,轉身走進一條巷子里,片刻就沒了蹤影。

這一年九九重陽,一個粗布麻衣臉上臟兮兮的年輕姑娘上了華山,穿過兩軍對峙的江湖人,眾目睽睽之下伸手從青石上拔出那把破劍,三招退敵,紅教的大喇嘛被削了雙臂,漠北的銀槍雙雄一人成了瞎子,一人成了瘸子。事了拂衣去,小姑娘下山前依舊把銹跡斑斑的破劍插在了青石之上,風起處,有陣陣輕鳴,后來再沒人見過這個橫空出世的年輕女劍客,只知道她自稱名叫“無雙”,也有人說親眼所見女劍客無雙在華山腳下的河邊折了一節柳條,孤身去了雁門關,自此就沒回來,還有人說她去了南疆,莫衷一是,誰知道真假呢!

江湖并沒那么多可歌可泣驚心動魄的傳說,都說江湖事江湖了,可到底能不能了,誰又能說得準呢。江湖百年,什么是俠義,什么是江湖,越來越扯不清,看不透了。

雁門關外的沙丘上,老木頭懷里抱著酒壇子,斜靠在不知是何年月的斷壁殘垣上,一陣陣的黃沙撲過來,看著遠處夕陽留在漫漫黃沙上的一片壯麗,喝下一大口酒,遠處有南歸的雁陣,呦呦長鳴,老木頭的腦袋緩緩歪下去,一壇子酒灑在沙丘上,一滴也沒剩下,正是鶚立云端原矯矯,鴻飛天外又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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