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眾號:陸叁戈
(一)
那年,十四歲的我還在秦淮河畔邪仙樓里當?shù)晷《嫫l客。
邪仙樓是何地,恐怕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不管是久居廟堂的朝廷重臣,還是山村草野的綠林好漢,只要是嫖過娼,喝過酒買過醉的,識得那風(fēng)塵女子一二,私下有紅顏知己倆仨,便都知道邪仙樓是南北聞名的大青樓。
正所謂“依舊風(fēng)流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邪仙樓里,有人來買醉,也有人來買睡;有人來買淫,也有人來買情。我總見那尋歡作樂的依舊悶悶不樂;那把酒言歡的還是郁郁寡歡。那年秋風(fēng)一吹,花船上燭影搖曳忽明忽暗,倒像是邪仙樓里來來往往的過客那冷暖自知的心。
月涼如水,云淡風(fēng)輕。
船上,一間廂房里又傳出了擲碟扔瓶的聲音,我匆匆忙忙下樓,一不小心絆了腳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滾到樓下時,一只腳踩在我的背上。
“小兔崽子,冒冒失失干哈呢?”
我抬頭一看,這腳的主人腰間掛著一塊鴛鴦白玉佩。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挽起袖口擦了額頭上的汗。
“不好啦寶姨,沈爺他又開始撒酒瘋了。”
“他娘的,死人頭七一過也該去投胎了,這都第八天了,還有完沒完。”說完寶姨挽起袖子,腳尖一點好似踏日凌云,直接蹦上了二樓,然后我聽到一腳把門踹開的聲音。樓上傳來吵罵聲,我跟了上去坐在廂房門口邊微微喘氣。此時賓客各玩各的,大家對這紅塵坊中的情感紛爭早已見怪不怪了。
“沈玉,你這王八蛋,天天耍酒瘋,你還讓不讓老娘做生意了。”
“老子有錢。”他話中帶著醉意。
“有錢他娘了不起啊,老娘也有錢,你不要給你臉,你還蹬鼻子上眼。”
“寶姨,是我不對。但算我求求你了,你把小翠找來吧。我有錢替她贖身了,要多少我都給。”
沈玉的口氣軟了下來,帶著哭腔哀求道。
“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么,小翠她從良了。”
“不可能的,她說等我的,她說等我的。”
“沈玉,你知道這是什么地兒么?邪仙樓,秦淮河的大青樓。你看這里所有人,哪個嫖客不是來這買淫的,偏偏你倒好要來這買情的。等等等,這里的姑娘哪個等得起,鶯歌燕舞,陪酒吃肉,哪個不是逢場作戲。別說今兒你有錢,就算你和她兩廂情愿,小翠難道就會跟你走?姨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會的,小翠會跟我走的。她說她會的。”
“你他娘別和老娘比嗓門,走了一個小翠,這不還有千千萬萬個小翠么。今天別人贖走了你的小翠,明日你也可贖走別人的小紅小柳啥的。在邪仙樓,情債就是有買有賣,一報還一報的事兒,倘若所有嫖客都和你這屌樣,那老娘還怎么做生意。”
屋內(nèi)安靜了下來,我坐在長廊上背靠著門,拾起了掉在地上的花生米嚼了起來,心里嘀咕著:沈爺腰纏萬貫,要哪個姑娘哪個姑娘不都拜倒在他那財大“器”粗的胯下,咋偏偏為啥非小翠不可呢?都說愛恨情仇本就是筆糊涂賬,看來一點都沒錯。
“寶姨,我求你,你告訴我,小翠被誰贖了,我去找她。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我說沈玉,你他媽就不能醒醒么?哦,這世人都說了笑貧不笑娼。你說當初你要是能早點發(fā)這橫財,小翠不就和你走了么?依我看,你倆終究是沒這緣分。”
“我愛小翠,小翠愛我。這緣分難道不夠么?”
我扭頭一看,見沈爺頭發(fā)凌亂,面目猙獰地咆哮著,像是無間地獄里來的惡鬼。
“愛?沈爺,秦淮河里出來的姑娘認錢的多,誰在乎那點愛?別人送的是五花馬,你送的是五花肉;別人送的是夜明珠,你送的是夜來香,你拿愛和人家金銀珠寶比什么?體重過百斤,心只有四兩,情再重也不過裝在這四兩肉中,能重過廣廈萬間、金山銀山么?今兒老娘我也把話撂這,沈玉,你要是接著玩就在這尋姑娘喝花酒,若不玩麻溜點給老娘下船去。小翠跟著朝廷大官去了西京城,你就別妄想了。”
老板娘放下狠話從廂房走了出來,出來時看我蹲在門口,重重地踢了我一腳:“跐溜點干活去,窩在門口當狗啊。”
說完她又朝屋里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匆匆離去。我看著沈玉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廂房內(nèi)學(xué)著寶姨嘆了口氣,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二)
那日夜晚,花船停靠在岸邊。
船內(nèi)淫聲浪語,船外寂靜肅清,一艘船像是鴛鴦鍋里的兩鍋底,一邊麻辣,一邊清淡。世間多情者,皆是重口味,聽著“十八摸”,吃著麻辣燙,在百花凋零后尋花問柳,在秋風(fēng)蕭瑟中買盡春情。
寶姨獨自站在船頭,燭火只照亮了她的背影,看起來恍恍惚惚。
他們說:“可堪歌舞醉紅塵,無奈紅塵寄幻身。”
我走出船艙,對著寶姨說道:“寶姨,里面又有個客官,說是要找小翠。”
“兔崽子,你就不會把小紅叫過去充當下小翠,日他姥爺?shù)模笮跋蓸抢锏墓媚锒冀行〈渌懔耍瑥囊惶柵诺揭话倭惆颂枺〉美夏镄臒!睂氁瘫硨χ遥^也不回地說道。
我訕訕地進了船艙,問了那一身黃袍的客官道:“大師您要點啥?喝酒么?吃肉么?要的姑娘有什么要求,胸大的還是腿長的?”
話說,我九歲登船當?shù)晷《駜簠s是頭一回見到和尚來喝花酒找姑娘的。
“有勞這位小施主給貧僧三斤白酒,五斤牛肉,姑娘只要牙仙樓的小翠。”這個壯年和尚這番說道。賓客先是一愣,眾人皆笑,說道:
“和尚喝花酒,前所未有,妙哉妙哉。”
“大和尚,就連你也看不破這紅塵啊。”
“高僧也是六根不凈,本性難移。”
那和尚聽著眾人俗言俗語,只是略帶微笑,頷首相視。
“大師,酒肉我們都有。我們這叫邪仙樓,牙仙樓的姑娘是萬萬沒有的。大師您是不是來錯地兒了?”
“酒肉先上,姑娘且放。”和尚說道。
上了菜后,我又跑出了船艙說道:“寶姨,那客官是個和尚,要了一堆酒肉不說,說是要找牙仙樓里的小翠,咋辦呢寶姨?”
寶姨聽后,身子忽然顫抖了一下,許久不答話。我好奇地走到她身旁時在月光下發(fā)現(xiàn)寶姨竟哭了,恰似這起風(fēng)的江面,吹破了一層漣漪。
“寶姨......”
“兔崽子,沒你事,干你的活去。”
“那個和尚咋辦。”
“等他吃完后,轟他出去。”寶姨依舊望著湖面沒有回頭,聲音哽咽,身子微顫。
“哦。”
這時,船頭的一盞燈火顫抖著便熄滅了。
和尚在船內(nèi)喝酒吃肉,滿臉通紅。
“和尚,你為什么和他們一樣,喝酒、吃肉、嫖娼?”我坐在他身旁,看著好奇。
“你只發(fā)現(xiàn)了我和他們一樣,為什么沒發(fā)現(xiàn)我和其他和尚不同。”
“其他和尚哪有你這般逍遙。話說回來,我們這叫邪仙樓,不叫牙仙樓。你要的那個小翠叫李麻花,她已經(jīng)走了。我們老板娘說了,讓你吃完這頓趕緊離開,省得江湖人說我們邪仙樓誘惑佛門中人,傳出去名聲不好。”
“所有人都能來這尋找歡愛,為何偏偏就趕我走呢?”說完那和尚舉起碗又喝了一口,打了一聲響嗝,酒氣撲面而來,混著大蒜和生姜的味道催人淚下。
“找愛?大和尚你可真來錯地兒了。我們老板娘說了,這邪仙樓來的是逢場作戲,去的是曲意奉承。相識不相知,相知不相戀,相戀不相往,我們只提供服務(wù),不販賣情感。因此是沒有愛的,你要找愛還是上你們山上寺廟去吧?”
“我們寺廟只有男人,沒有女人;只有大愛,沒有小愛;只有博愛,沒有情愛;所以說未曾有愛。”
“啊?原來寺廟和邪仙樓差不多,都是無愛之地。”
“不不不,你看這里的人,顧客也好,姑娘也罷,有男有女,悲喜交加,有大愛小愛,有情愛博愛。紅塵里是胭脂水粉,柴米油鹽;紅塵外是明月蒼松,碧水青山,這里是紅塵里,紅塵里便有愛。妓院和寺廟還是不同。”
“和尚你破戒就破戒,哪來那么多邪門歪理。你們紅塵外的人,臊不臊?”
“別說了,去把小翠叫來。”
“都說了我們這沒叫小翠的,你結(jié)了賬趕緊走,老板娘瘋起來可是要打人的。”
“你們老板娘就是二十年前秦淮河牙仙樓里的小翠,你把老板娘叫來就是了。”
我聽了這話,將信將疑,又跑去甲板找寶姨,只見她坐在地上發(fā)呆愣神。
“寶姨,那和尚要見你....”
“兔崽子,老娘怎么和你說的,趕緊轟走。”寶姨雙眼含淚,沖我吼道,這一聲,嚇走了河邊憩息的水鳥。
“和尚,你還是走吧,寶姨不見你。”我身后帶了三個手持鐵棍的打手,想必這和尚不敢動武。
賓客各自歡顏,偶爾有人望向這里嘲笑和尚。
我把和尚送到了岸邊,他說道:“二十年了終究還是沒愛到人。”
臨走時,他給了我一塊鴛鴦白玉佩讓我交給寶姨,這塊白玉似曾相識,玉的背面刻了倆字——“沈玉”。
“依舊風(fēng)流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可堪歌舞醉紅塵,無奈紅塵寄幻身。”
那夜,燈火通明,月色凄清。寶姨緊握著鴛鴦白玉佩,在船頭俯首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