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您好,哪位?”
“爸,你快來啊”
“怎,怎么了?”
“嗚嗚…超市保安把我抓住了。”
“滴,滴……”
……
“怎么回事?”
“嗚……我,我偷了塊橡皮。”
“啪!”
“誰教你的,啊?”
“啪!”
“我說誰教你的!”
“先生,你別沖動,畢竟是孩子,也就是塊橡皮,但我們這里的規矩是偷一罰十……”
“行了,我知道了。”
……
“坐上去。”
“爸!”
“爸,你別不要我啊!爸!”
“……”
“你讓我怎么要你……”
我的父親是中國教育體系的受惠者,一輩三人,走出了黃土地。他是最小的,上頭一哥一姐,我像他,上面兩個表姐。
費盡一家人的心血從農村走到了城市,但最開始的日子卻很難過得紅火,因為他和我媽有了我,一個出生起就病殃殃的拖累。
小學和幼兒園的時候,母親邊工作邊要在北京讀研,家里面只有我和父親。那時候最便宜的是土豆和白菜,所以我們爺倆早飯還好,到大門口的小飯店一人要個饅頭,就著免費的辣白菜和稀湯,吃的也暢快。午飯和晚飯就是雷打不動的土豆加白菜,醋熘白菜,炒土豆絲,土豆燉白菜,涼拌白菜,燒土豆,各式各樣家常土豆白菜就是我那個學期的飯菜。只有媽媽回家的時候父親才會開開心心地拉上小小的我,一大一小兩個胖子圓滾滾地跑到菜市場買上一條活魚,鯽魚還是鯉魚我不記得了,當時也認不得,他每次都讓我抱著回家,說是我抱著魚的樣子就像是年畫里的胖小子,給我沾點福氣,福氣沒有,魚腥倒是不少。
魚一定要是活的,因為如果宰了的話,有些能吃的內臟就被拿走了,爸說他愛吃。父親在廚房殺魚,我就在他身后邊給他扇扇子,他不讓我站邊上,說沾到血不好。
我們家遺傳身體燥熱,不管胖瘦,動不動就出汗,一條魚弄完,父親和我也是滿身大汗,他是殺魚殺得,我是搖扇子搖得。
把魚腌上,我倆就癱在沙發上看《動物世界》,父親負責講,我就負責笑,一家倆人,倒也熱鬧。
后來我才明白,爸媽的收入其實也不是那么低,只是我的藥太多了,多得讓他們有些喘不過氣。
……
那年,我十歲,童年啊,懵懂無知。從小我就是個守財奴,爸媽很放心,缺錢花管他們要就行,所以我是沒有零花的,我也沒要過幾次錢。
站在超市里,我看著面前的一塊橡皮發呆,這是第三次了,我自信心爆滿,感覺自己來無影去無蹤,沒人能發現我褲子里藏著什么。
然后我才明白,世界上是有攝像頭這種東西的,還有,絕對不能貪。
父親把我領回家,一路和過往的熟人打著招呼,除了我臉上的兩個巴掌不太合時宜。
媽媽寵我,臉色雖然難看卻依舊是安慰我,于是我更是哭個沒完沒了。
當晚,爸媽吵架了。打我記事起,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分房睡。當時的我不懂,后來認識了幾個單親的朋友,才知道分房睡久了會是什么結果,現在想來也是后怕。那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聽到書房一陣一陣奇怪的動靜,我回屋拿起自己的玩具車,想要砸死那只耗子讓爸媽開心一下,彌補一下,畢竟當初在老家我干出這事兒的時候,爸媽笑了能有小半天。可走近了才看到,是父親在哭,壓抑的,痛苦的哭聲,一下一下的,我也就哭了,我倆抱在一起哭,我說“爸,我錯了”,父親說“爸對不起你”,那晚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也第一次開始了自己的思考,反思。從那時起,鄰居們開始夸我懂事,而不在是可愛。
……
“嘭!”
“嘩啦!”
我拿著冰棍,看著家里廚房的大火,不知所措,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那些被火焰燒化的玻璃從一側爆裂開來的聲音,那些碎片從四樓砸在水泥路面刺耳的聲音。我動都動不了,一陣陣冷意從后脊擴散到全身,大腦一片空白,眼前陣陣發黑,我不愿想也不敢想發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無力地哭喊,懦夫一樣,哭喊著,祈求著那些周圍的人能救救我的爸爸,可他們攔住了我,也按住了自己。“浩浩,你看,你爸不在那兒呢嗎?”我趕緊抬頭看,一個身影正火急火燎地拿臉盆潑著水。映著火光,我的父親從未如此矯健,如此矚目,一盆水潑出去毫不拘泥,就像他的字,氣派。
直到消防隊來了,爸爸開了門,我更是知道了他無比冷靜的一面,火大成那個樣子,他還能想到先關煤氣,再滅火,這件事讓我崇拜到現在。
我嘴里面咬著冰棍棒,死死地抱著父親,我怕這只是個鬼,我不想消防隊的人捉走我的鬼爸爸,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
還好,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爸爸還是爸爸,胖胖的,軟軟的,暖暖活活。晚上,我坐在窗邊吃著我最愛的揚州炒飯,帶蝦仁的那種,當時好像要五六塊錢才能買一份,很奢侈。
外面萬家燈火,屋里四處掛著黑色的細灰,墻角的蜘蛛網都染成了黑色,邊吃邊看著自家老爸笑,他還活著不是?我爸看我笑自己也笑了,撩著頭上幾撮毛,拿個掃帚,滿是喜感。
我到了學校,同學們都問我家里是不是著火了,我告訴他們一點事沒有,我爸一個人就救了我的家,消防隊白來了。
幾天后我媽回來了,痛罵了我爸一頓,我和我爸抱在一起傻笑,也不知道當時在笑啥,那天我們吃的火鍋,真難吃,所以我管放,他們管吃,最后我把菜全放進去了,爸爸打了我屁股一頓,第二天早上吃的是昨晚剩的火鍋,滋味竟還不錯。
那時候起,我不喜歡警察,但特敬佩消防隊員,因為鄰居叔叔告訴我,當時打了兩個電話,一個一會兒就到了,一個響了幾聲鈴就走了。不過也不怪人家,病急亂投醫,誰管你。
我要上初中了,家里就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不大,五六十平米,家具有些破爛,但勝在便宜,那段日子平靜而難忘,因為媽媽畢業了,不會再好幾天好幾天地走了,我的病也好了許多,只剩下鼻炎和胃病這種跟一輩子的東西了,一家人安安穩穩,小日子舒舒服服地過,偶爾出去打打牙祭,沒有什么起伏,但這種平靜最是難得,團圓真好。
那時候起就有了百家講壇了,我愛和父親一起看,吃著飯,看著父親吐沫紛飛,滿臉神采和吐沫一起飛地跟我講著那些歷史名人名事,然后我愛上了歷史,卻更嫌棄歷史老師了。
父親是理科生,但文科卻強的沒邊,一手書法更是龍飛鳳舞,是當年局里戲稱的第一才子,在我眼中和唐伯虎比也就胖點,頭發少點,我爸還是公職呢,唐伯虎不也就是個書生而已。可惜我沒學會,小時候用左手寫大字,爺爺夸我寫的大氣,但后來強行換了右手,一手的字就廢了,從楷體變成了狗爬體。很奇怪,老爸能傳給我的連上性別一個沒拉下,就這點絕活我沒遺傳上。
我在學校卻是另一樣,雖然成績在班里較好,但多數是跟小混混們接觸,因為我要變強,我不要看著他被燒死,我要去救他,救我的家,就像他一樣。初中三年,我看到了這社會的黑,令我畏懼的黑,我想離開這里,不過還好,沒惹讓家里知道的事,所以也算順順利利的三年。
漸漸的,我到了高中,住宿制學校,好學校,沒見過這么好的。分班考試,我的分數連人家重點班的尾巴都夠不到,爸說“沒事,吃好喝好,別告訴你媽。”
我還以為我是個好學生,我哭了,臨時宿舍里的舍友依然說笑著,但無所謂,明天就換地方了,現在的我是被嫌棄的那個。后來聯系時才知道,宿舍里哭的就只剩那倆人,不聊天他們也沒辦法。
期末,天崩地裂,我錯過了第二個分班的機會,一千五百名開外,我沒有心思去感嘆這一屆的人數,因為家長會,來的是父親。
“老師說了,你平時很努力,成績也不錯,沒事的,沒考好就沒考好,想清楚為什么就行啊。”
“爸,你不怪我。”
“嗨,一次考試,自己跟自己較什么真兒啊”父親不喜歡我這樣正經說話,我也不喜歡,所以我在他們面前永遠當個孩子。
半年沒回家,爸爸老了,很明顯,我從未在父親身上見到過時間的印記,原來只是因為我未曾注意,眼角的幾條褶皺,頭上的淺淺白發,他在老去,將會死去,我呢?
我沒得報償,只能學習,我明白學習是我的事,我不愛學習,可他們知道后會開心,這就夠了。
校醫院是我最常去的地方,校醫大爺都記住了我姓劉。我笨,不能缺課,只能午休時間去看病,有幾次去輸液時,大爺還幫我打了飯,真好,更好的是他不通知家長,這是我們的約定。
半年,我爬到了四百名上下,自此很少再下去過,為的只是能聽到爸爸告訴我那個老師又跟他表揚了我,他開心,我也開心,我跟他一樣,只要一些小事就能讓我們笑個不停,但我更想這些小事里有我,所以我試著優秀,學著幽默。我不想聽他哭了,心疼,不過還好,我成功了,他沒哭過了,或許只是我沒見過。
能用自己的汗代替父親的淚,值得,挺好的。
……
沒想到,誰都沒想到,三年苦讀,一朝落榜,勉勉強強夠到一本,985?211?過去一年沒日沒夜刷過的試卷就跟做夢似的,沒留下一絲痕跡,干凈兒的跟明鏡似的,晃得我眼花。
老師問我要不要再來一次,我猶豫了,我的身體真的扛不住再一次的高三了,它就像是破了一樣,好的地方已經不多,關鍵是父親收拾東西的時候看到了我的病例本,
“東窗事發”,我不敢提復讀,我怕他不放心,也怕自己再次去面對他的失落,不過表面上看,失落的只有我。
我有色弱,學不了醫,夢想就這樣沒了,父母為我定了工科,我沒管,既然自己沒主意了就聽他們的,他們開心就好,
那一周,我的燒沒退過,
父親請了年休,在家照顧我。
印象里和父親最最嚴肅的對話就在那時候,
他問我想去哪里,我說想去外面看看,他和母親商量著選了山西。
那時,我還幻想成一番事業,讓他們驕傲一下,就像高中時候,每次開家長會他都是趾高氣昂的,因為在這里別人是以劉某的父親來稱呼他的,這還沒有過,
他一定感到很新鮮,我們都喜歡新鮮玩意。
……
那個暑假,爺爺去了,下午我蓬頭垢面地從練車場跑去那件小屋里,就像兒時的那場火,我和父親一樣,攤在了地上,我不懂為什么我在生死面前軟弱如茲,但我盡力扶著墻站起來,總得站一個不是。我扶著墻,也扶著父親,嘴里念叨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或許是咒啥的,至少我知道它能讓我站起來。
一瘸一拐地到爺爺床邊,再攤下后,就什么都沒了,只知道那陣子眼睛是真的哭瞎了,看什么都不清楚,父親的臉也黃了很多,許久都沒緩過來。
生死讓我敬畏,我不敢想,也不愿想他的百年后會怎樣,我又會怎樣。
或許他老得走不動的那天,我會給他買個寬大的輪椅,把他放進去,就像小時候他把我放到我的小車里。
我一路推著他走,他一路沖著我說,說古今中外,說三皇五帝,說五代十國,說他知道的,說他想說的,我只管聽,只管笑,就和以前一樣。
他平庸,糊涂,但我愛他,他是我爸,就像他愛我,即使我懦弱,無能,因為他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