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敬呈吳侯親啟：
瑜以凡才，智略尋常，伏蒙討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共圖大事。遂荷榮任，統(tǒng)御兵馬，志執(zhí)鞭弭，自效戎行。封賞厚積，惶恐日甚，雖肝腦涂地、粉骨碎身不足以報也。
自明公襲位以來，拔擢將才，選賢任能，公私分明，賞罰有道，使良臣各居其位，教子民心悅誠服，亦令在下欽佩之至。大丈夫遇知己之主，言行計從，禍福共之，此瑜莫大之幸也！固知生死有命，修短隨化，誠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大業(yè)未成，有負伯符托付之重，愧對主公厚遇之情。
昔先主公在時，曾與在下早晚論之：如欲成就千古功名，則必取荊襄霸江漢，進可北拒曹操，西圖巴蜀，退可以為我之屏障。故命瑜于鄱陽湖造船練將，厲兵秣馬；后幸得明公鼎力支持，方有赤壁大捷。本欲一鼓作氣收復(fù)荊州，不料遭逢劉軍趁虛而入，前功盡毀?？珊迋?、亮空領(lǐng)仁義之名，誆騙世人；背地卻行此茍且之事，為天下不齒。方今曹操南顧，眈眈逐逐；劉備東望，貪而無信，此誠我江東存亡絕續(xù)之時也！
某與魯肅相識十四載，過從甚密，相交頗深。若論登鋒履刃，領(lǐng)兵征戰(zhàn)，縱橫水陸，子敬資歷略淺，稍遜半分；然其光明磊落，德才兼美，胸襟廣闊，心系天下，吾不如也。乞望主公納瑜之言，使肅代某之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孫權(quán)覽畢，忙問來人周瑜情況如何。那人泣道：我家主人情形不好，醫(yī)官命小人告知主公，恐就在這一兩日了……
孫權(quán)大驚失色，正要細問，忽報周郎的侍疾醫(yī)官已至府外，求見吳侯。孫權(quán)連忙召入。
孫權(quán)急問：孤日前問疾于汝等，皆言公瑾病情穩(wěn)定，尚可再捱一段時日。如何才兩三日未見，便已到了這等地步！這病勢怎生發(fā)展如此迅疾？
只見那侍疾醫(yī)官伏地叩首，滿面惶恐之狀：在下向主公告罪！大都督身上的箭毒已深入骨髓，更兼多年櫛風沐雨，積勞成疾，體內(nèi)的元氣怕是早已耗盡了！我等使盡渾身解數(shù)，不過是設(shè)法將大都督的生命延長幾日罷了。數(shù)月來，大都督一直憑信念在頑強支撐，提著一口氣指揮荊州大戰(zhàn)，而此役一敗，大都督的求生意志喪失殆盡，病情也便急轉(zhuǎn)直下。昨日在下為大都督熬藥，他卻如何都不肯再喝，我等苦勸無用，便只好依了他。今日晨起，都督口中不時喚主公，在下知都督已……唉，便教家丁報與主公，來見……最后一面！
孫權(quán)聞言，心急如焚，匆匆乘上車駕朝周瑜府中趕去。待他到時，一班武將已在院中聚集起來。一見孫權(quán)，紛紛躬身行禮，面露哀容。
孫權(quán)一見到早已在門口恭候的醫(yī)官，便抓住他的手，焦急地問：公瑾現(xiàn)在如何了？
那醫(yī)官低眉俯首道：呂將軍在侍候著，情形不容樂觀。主公如有話就請快講罷。
孫權(quán)三步并作兩步，飛奔進門。只見呂蒙端著藥碗，木訥地立在床頭。
呂蒙一見孫權(quán)，納頭便拜，語帶哭腔：主公，大都督他……
孫權(quán)坐在周瑜榻前，聲聲喚著他的名字。周瑜聽見，終于緩緩地睜開眼睛：主公，你來了。
孫權(quán)熱切地點頭：這兩日事務(wù)甚多，夙興夜寐，案牘勞形，故而沒能來探望公瑾。接到你的奏疏，孤即刻就趕來了。
周瑜的臉上露出一絲蒼白的笑容：主公做得對。切不可為我一人廢軍國大事。若如此，周瑜罪莫大焉。
孫權(quán)朝呂蒙使了個眼色，呂蒙便把藥碗呈給孫權(quán)，三步一回頭地離去了。孫權(quán)語氣輕柔地哄周瑜道：公瑾，為何不吃藥？不吃藥這病如何痊愈？說罷便要親自給周瑜喂藥。
周瑜氣若游絲地說：主公，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此時吃甚么都無關(guān)緊要了。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我死之后，喪禮從簡，還望主公答應(yīng)我的請求。
孫權(quán)熱淚盈眶，忙不迭地打斷了周瑜的話：別胡說，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他臉色陰沉，轉(zhuǎn)頭朝醫(yī)官們怒目而視道：辦事如此不力，孤要爾等何用？
醫(yī)官們不愿觸這個霉頭，皆諾諾連聲而退。
周瑜道：主公幸勿怪罪旁人，醫(yī)官們已盡力了。奈何我的病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縱使扁鵲、華佗在世，恐也回天乏術(shù)了。
孫權(quán)道：公瑾莫要這么想。在孤看來，有時生死只在一念之間。若公瑾可拿出頑強意志，痼疾或能痊愈亦未可知。要孤說，不可過早喪失信念。
周瑜氣力不逮地說：主公，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區(qū)區(qū)人力豈能逆轉(zhuǎn)？
孫權(quán)輕輕握住周瑜的手，道：公瑾且放寬心，養(yǎng)病要緊。莫再胡思亂想，空耗心神。
周瑜知孫權(quán)真心待他，心中感動。他感慨地說：主公如此厚待，周瑜不勝感激！
孫權(quán)真誠地說道：公瑾莫要見外。當年先兄臨終前將孤托付于你，你即率眾人擁護效忠于孤。兄長之促逝令孤悲痛萬分，然公瑾又使孤心中安定下來。十年光陰匆匆而過，那情那景卻猶在昨日??！
周瑜聞言，心中五味雜陳。他在心里對孫策道：伯符啊，非我背棄對你的諾言，無奈上蒼不予陽壽，我只走到此便要止步了！你可知道，我是何等心有不甘?。∠氲竭@里，他那深陷的眼眶滾出兩顆凄涼淚珠，順著他那瘦削的臉頰流下來，流進了貼身的衣服里。
周瑜壯志未酬而天不假年，情郁于中不免發(fā)之于外，那串潸然流落的淚珠觸動了孫權(quán)的心弦。經(jīng)過多年的相處，孫權(quán)已對周瑜十分了解。他知周瑜是想起了兄長，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他輕聲嘆道：孤昨夜夢到先兄了。十年了，他已走得太遠了。
周瑜道：應(yīng)是主公思念兄長之故。這兩日昏睡時，我也常能夢見先主公。時而夢見他還是十幾歲時的模樣，時而卻夢見他坐在這臥榻上靜靜地陪著我。待我睜開眼睛，他卻倏然不見了。周瑜時日無多，每每在夢中見到已故多年的孫策，醒來總會唏噓不已。
孫權(quán)少時聽長輩說，人到彌留之際便會夢到故人。他心中不忍，便有意轉(zhuǎn)換話題道：時董賊作亂，先父起兵前往征討。幸得公瑾籌劃安排，將我全家安置于廬江自家宅中以避戰(zhàn)亂，我與翊弟也得以安心讀書。至今我與母親依然感念公瑾當年盛情。想來先兄與公瑾結(jié)為刎頸之交，亦出于對公瑾義舉之欽佩。
周瑜徐徐道：主公你那時還是個七八歲的孩童呢，與兄感情甚篤。伯符將軍到哪兒，你都喜歡跟著。我和伯符晨起練武，你也要跟去。有一回我們出遠門去深山中拜訪一位名士，你也執(zhí)意要去，伯符便騎馬載著你同行。主公你一路歡聲笑語，甚是天真爛漫啊。沉浸在回憶中的周瑜眼帶笑意，原本沉重的喘息聲也輕了些。
孫權(quán)心里想：公瑾啊，我和兄長固然親，但你卻有所不知，我那是為追隨你的。
一陣冷風吹進窗子，孫權(quán)怕周瑜冷，親自過去把窗戶關(guān)緊，還幫周瑜把被子蓋得嚴實了些。他回到榻前，拉住周瑜的手，繼續(xù)回憶道：說起來，我的騎術(shù)還是公瑾你教的。那時我尚不大會騎馬，兄長又要練武無暇教我，多虧你幫我選了一匹良駒，還教我駕馭好它。
周瑜笑道：主公還記得那匹馬。
孫權(quán)道：如何不記得？那是匹很俊俏的小馬，身上白得像雪一樣，馬鬃很漂亮，脖子上還掛著一串鈴鐺，馬跑起來那鈴鐺就叮當作響，鈴聲清脆悅耳。我甚愛之，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喚作玙璠。
周瑜淡然笑道：此名取得甚好。
孫權(quán)道：玙璠雖為駿馬，可日馳千里，卻是性如烈火，令人難以駕馭。
周瑜點頭道：千里馬皆是如此，起初性子會野一些，也得讓人吃點苦頭，但真正馴化后，便能跟主人同生共死，變得忠貞無比了。
孫權(quán)含笑點頭稱是。他又提起三人騎馬到林中打獵的往事，也把周瑜的思緒帶入了美好的回憶之中。
周瑜贊道：主公天資聰穎，騎馬射箭皆一學就會，劍法亦是可圈可點。
孫權(quán)自嘲道：我的武功防身尚可，卻遠遠不能與你和先兄相比。
周瑜微微笑道：主公貴為江東之主，在戰(zhàn)斗中不必沖鋒陷陣，擁有自保之力已夠用了。主公乃少年英主，有識人之明，能使我江東文武同心同德，合力抗敵。就這一點，天下諸侯沒有幾個人能做到的。
孫權(quán)輕輕拉住周瑜的手，道：公瑾不知，其實我最想跟你學的，還不是騎射。
周瑜問：那是甚么？
孫權(quán)緩緩道來：音律。猶記那年初登貴府上時，公瑾著一襲素袍，身披鶴氅，眉目如畫，英姿煥發(fā)，飄飄然有如天神下凡。公瑾精于音律之名遠播江左，吾兄早有耳聞，只恨無緣一睹為快。那日終能得償所愿，吾兄與我皆喜出望外，囅然而笑！
周瑜嘆道：人言士為知己者死，孫郎乃我知音吶！
孫權(quán)的眼中閃著溫柔的光澤：我記得時值酷暑，窗外烈日炎炎，燥熱難耐。然公瑾一曲奏罷，余音未絕，我卻有清風拂面之感。我雖不懂琴，卻能聽出公瑾撫琴用了情。
周瑜感懷道：想不到時隔廿年，主公卻還記得如此清楚。
孫權(quán)望著周瑜，話語里帶著遺憾的腔調(diào)：只是可惜，在廬江的日子里，我只聽你彈過那一次。如今多年過去了，我竟再也沒見你撫琴。
周瑜五歲習琴，比始讀四書五經(jīng)還要早一年。幼年周瑜曾立志當一名琴師，以傳揚音律之美于天下為己任。他每起幽思，樂情頓生，便將心愛的詩賦改編為古琴曲，教家中侍女唱出。每每興之所至，他便盡數(shù)賦予瑤琴，總能盡興而歸。久而久之，周家公子因善于音律聞名遐邇。而自他入世以來，跟隨孫策南征北戰(zhàn)，百般籌謀，心境亦不似從前那般澄明了。后被孫權(quán)拜為東吳大都督，軍中事務(wù)繁雜，案牘堆積如山，竟許久都沒有了撫琴的閑情雅致。他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道：主公，因為我找到了比撫琴更有意義的事情啊。
孫權(quán)感喟道：公瑾為我孫家，付出太多了。
周瑜搖頭道：主公切勿這么說。
公瑾，今日可否再為我彈奏一曲？孫權(quán)的言語近乎哀求。
主公，你說笑了。
公瑾，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孫權(quán)因知是此生最后一次，故不愿輕易放棄。
一陣劇痛毫無預(yù)警地襲來，周瑜體內(nèi)頑疾有如山崩地裂一般，將他的堅強瞬間擊碎。一股鮮血從胸腔涌上喉管，幾乎要噴將出來。一股瘆人的寒意如潮水般涌來，似在他那毫無血色的臉上又蒙了一層陰影。他難受得閉上了眼睛。
公瑾，你且聽我說。我知先兄在天之靈思念公瑾久矣，渴望與你在天宮永聚。但昨日一名術(shù)士告訴我，若一將死之人欲還魂續(xù)命，可以自身技藝安撫已逝之人，使那人將其放歸人間。他道靈帝時冀州一善畫者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因其妻素愛他畫竹，他便用盡此生最后的氣力為其亡妻作了一幅墨竹圖，畫畢親自燒予其妻，又令其子齋戒三日，祭奠亡母。此人雖未曾長命百歲，卻也多活了一年半載。況先兄素來珍愛公瑾，今日我等或可一試。
主公，這樣的話你怎生還會相信？周瑜緩緩睜開眼睛，用迷離的眼神望向?qū)O權(quán)。那目光就如同快要熄滅的燭火，雖仍在閃爍，卻已異常微弱了。
孫權(quán)道：若此事我能替你，我必當仁不讓，絕不猶豫。至于齋戒之事我做即可，公瑾不必牽念。
周瑜道：這些都枉然。
孫權(quán)卻固執(zhí)得很，他著人將周瑜的七弦琴搬來，擺放在榻上。見周瑜輕輕搖頭，孫權(quán)仍不甘心就此罷休，又命人取來琴譜。下人不知孫權(quán)要哪卷，便把小喬平日教周循和周胤彈奏的那幾卷通通取來。
周瑜嘆息道：唉，不必啦。
孫權(quán)心一沉，悲從中來。
低音渾厚滄桑，高音清越無比，十數(shù)年琴音不改。先主公他原本是不懂琴的，卻能為在下選得如此好琴。他的這份情誼，周瑜至死不忘。周瑜輕輕撫摸著琴身，口中緩緩念著，眼中涌出了熱淚。當年孫策以名貴琴譜為自己和周瑜去喬家求親，后又從不知何處尋得這把寶琴作為新婚禮物贈予周瑜夫婦。想起這些，周瑜那干裂的嘴角又微微漾起笑意，本已了無生氣的臉上又恢復(fù)了些許光澤。
孫權(quán)輕撫琴弦道：我聽說循兒、胤兒皆在修習音律，循兒已彈得甚得其妙，頗有公瑾當年風采??！
周瑜淡淡地說：他們未曾碰過這琴。不過，日后也是要留給他們的。幼子手無輕重，不要弄壞了這琴就好。
孫權(quán)道：此琴雖則無人彈奏，日久竟未曾弦松落塵。
周瑜道：我每日命人拂去灰塵，隔月調(diào)一回弦。
孫權(quán)感嘆道：若先兄泉下有知，亦會感念公瑾這份珍視之意。
周瑜道：此琴安放于屋內(nèi)，便有如伯符將軍還在一般。然自他去后，我卻鮮少彈起。唯恐觸動情腸，徒增傷感。
孫權(quán)問：公瑾，你是否為先兄奏過此琴？
周瑜垂著眼瞼，避而不答。
孫權(quán)追問：你既為他奏過，為何不能為我再奏一次？
周瑜昔日為孫策彈奏時，身強體健，精神愉悅，各種音律、指法皆在腦中，閉著眼睛都可彈得行云流水，驚艷四座。而到了今日，他已奄奄一息，軟弱無力。兩相境況，豈可同日而語？！
莫非主公連這都要同伯符將軍相比嗎？
孫權(quán)解釋道：公瑾且聽我一言。孤并非執(zhí)意與先兄比較，亦非出于私心。昔者卿與吾兄結(jié)義為兄弟，情如手足，誓同生死。自吾即位以來，少不更事，文武不服，全賴公瑾忠肝赤膽，盡心輔佐。孤心中早已視你為兄長，且自認對公瑾之情義，不下于與吾兄之情義半分。你的生命，孤就像對自己的生命一般珍視?？v然只有萬一的可能，孤亦要試上一試！
周瑜見孫權(quán)已講出這番言語，只好勉為其難地說：既然主公想聽，在下就再為主公彈奏一曲罷。只恐病體難支，有辱圣聽。
孫權(quán)見周瑜同意了，大喜過望。他把屋內(nèi)所有的旁人都支了出去，親自扶周瑜坐起來，還小心地把琴擺放好。
周瑜被孫權(quán)寬大的華服攬住，慢慢從被子里伸出手，可他已經(jīng)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他喘息一陣，終于竭力彈出一串音符，嘈嘈切切，慘慘戚戚，雖銷魂如故，卻有如潛蛟舞幽壑， 嫠婦泣孤舟，格外凄切、悲涼。不過是一小段旋律，就耗盡了周瑜殘存的精力。體力透支的他直冒虛汗，腰肢一軟倒在了孫權(quán)身上。他閉著眼睛緩了半天，才慢慢緩過神來。
孫權(quán)小心翼翼地攬著周瑜的肩膀和腰，防止他癱軟的肢體失去支撐倒在床上，不敢有絲毫懈怠?？粗荑ち髀冻龅耐纯嗌袂?，孫權(quán)雖愛莫能助，心痛如絞，但一想到自己能成為他的依靠，那一瞬間還是感到十分幸福。
君臣二人雖未曾言語，彼此的距離卻更近了一步。過了許久，還是孫權(quán)打破了沉默。
公瑾，從你的琴音中孤聽出了一些言語所不及的東西。你的雄心壯志孤明白，這也是孤的心愿。其實，我們的區(qū)別只是具體方略稍有不同罷了。
周瑜微微俯首道：我為將多年，有時霸道行事以震懾諸將，便難免分主公之權(quán)了。多有顧念不周之處，還望主公恕罪。
孫權(quán)輕輕搖頭，扼腕嘆息道：公瑾啊，你哪里都好，只是過于要強了。雖說生死命數(shù)皆由天定，不可強求，你卻一點也不知愛惜身體，生生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莫說循兒、胤兒需要你，孤也離不開你。你若有不測，孤還能問誰去？
周瑜喘息道：在下承蒙主公抬愛，拜為大都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賜金玉華服，數(shù)不勝數(shù)。然壽數(shù)長短自有天定，我已心如止水，只恨此生不能收復(fù)荊襄，奉還于主公。子敬智勇雙全，臨事不茍，堪稱棟梁。主公若拜他為大都督，江東大業(yè)有望，我也能含笑九泉了。
孫權(quán)拉住周瑜的手，誠懇地說：我軍將領(lǐng)中，呂蒙是公瑾你一手帶出來的。為將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為人謙遜謹慎、勤勉好學，可堪大用。公瑾放心，孤一定會重用子明，讓他與子敬共同掌兵。總有一日，他定能代替你實現(xiàn)那個愿望的！
周瑜緩緩言道：多謝主公。呂蒙跟隨我多年，我對他還算是了解的。他雖出身貧寒人家，卻是個想干大事的人。但如欲重用，尚需多加歷練，主公你可多提點他。
一貫以來，孫權(quán)忌憚呂蒙是周瑜的心腹，不便對他委以重任。如今周瑜已到彌留之際，方才提出要提拔呂蒙以慰其心。他猶豫半晌，終于開口：公瑾統(tǒng)兵多年，在軍中威望甚高，三軍將士敬重有加，至于極也。魯子敬雖高風亮節(jié)，君子風度，終是仁德有余，勇略不足，恐軍中多有不服者，人心不齊，禍患滋生。如若強敵趁機來攻我江東之地，孤又當如何？
周瑜寬慰孫權(quán)道：主公勿憂。江東六郡兵精糧足，富庶興盛，更有長江天塹之險，足可保二十年無虞。主公乃當世明君，我江東文武早已與主公榮辱與共，生死同命。自劉備竊取荊州以來，三軍將士皆慷慨激憤，縱然赴湯蹈火也想為主公奪回荊州，以報主公知遇之恩。況主公率馬以驥，更兼有我力薦，文武必定心服口服，還請主公寬心。
孫權(quán)聞言，感懷地說：公瑾有王佐之才，忠心可鑒，孤心甚慰。孤即位之初，手無縛雞之力，胸無御敵之策，全賴公瑾內(nèi)外決斷，躬親輔佐。后聯(lián)合劉備于江夏，大敗曹操于赤壁，方有江東今日之盛。若非公瑾，孤這江東之主位坐不了如此長久，我江東六郡也不能如此繁榮安定。
周瑜聽了孫權(quán)的話，心中感動，早已失去神采的眼中又似有星辰閃耀：主公此言，折煞周瑜矣。
公瑾，你身上莫非好些？你且等著，孤這就喚醫(yī)官來！孫權(quán)恍然明白過來，周瑜此番說話時一改先前氣若游絲言語斷續(xù)之狀，元氣似有明顯恢復(fù)，還以為兄長顯靈了，不由得欣喜若狂。他忙命醫(yī)官入內(nèi)，令他立時為周瑜診治。
醫(yī)官明白周瑜這是回光返照，又不忍以實情告知吳侯。望著孫權(quán)熱切盼望的眼神，他只說：這……或許是好兆頭，主公需令都督靜養(yǎng)，切不可再讓他勞心費神了。
孫權(quán)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喜不自勝地對醫(yī)官說：你如能治好大都督，什么愿望孤都滿足你！
周瑜聽了，心中自知無用，只對醫(yī)官道：扶我躺下罷。醫(yī)官遵命照辦。誰知周瑜剛躺下不久，臉上方才泛起的紅潤便陡然消失了，仿若焦土、死灰，不似活人面了。
孫權(quán)見狀，駭然變色。醫(yī)官在孫權(quán)耳邊輕聲道：稟主公，恐都督大限將至了。唉，還是快請都督的夫人和公子來罷。
孫權(quán)固執(zhí)不聽，依舊湊到周瑜面前，對著他說：公瑾，能聽見我說話嗎？
周瑜想點頭，可那頭顱卻似有千斤重，動彈不得。
孫權(quán)又問：可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周瑜的嘴唇艱難地蠕動著：夫人，循兒，胤……
孫權(quán)便派人去叫他們來，自己則一直守在榻前，寸步不離。
周瑜的家人來了，孫權(quán)才默默退到一邊。他注視著他們一家人悲傷訣別的畫面，心中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揮之不去。
許是已經(jīng)沒有氣力了，周瑜心中縱有千言萬語想對孩子們講，最終也只是輕輕地撫摸著他們的頭，囑咐他們勤習武藝，用功讀書，聽母親的話，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周胤年幼，不明就里，見父親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聲音沙啞，雖心疼爹爹，終究未曾體會過生離死別的滋味，尚處在懵懵懂懂的狀態(tài)。九歲的周循已懂事了，知道眼下已到了訣別的時刻，偷偷抹起了眼淚。溫柔賢惠的小喬牽起周瑜那越來越?jīng)龅氖?，將它貼在自己的臉上，眼淚像春水一樣縱橫泛濫。
小喬讓奶媽把還不到周歲的女兒抱來，把她放置在周瑜身邊。孩子方才在隔壁高聲啼哭不止，眼下卻乖巧無比，用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著周瑜，用稚嫩的嗓音喊著爹爹。周瑜素日最疼女兒，在她那白皙粉嫩的小臉蛋兒上親了又親。
可惜啊……我無法親自教她撫琴了……也不能親眼看著她出嫁了……周瑜望了一眼床邊的七弦琴，繼而又用眷戀的目光注視著愛女，心中升起無限遺憾，無限傷感。
小喬流淚道：貧妾會替夫君好生教養(yǎng)女兒，周郎放心。待她稍長大些，貧妾會給她講她父親的故事，告訴她爹爹是多么愛她。
周瑜聞言，心中酸楚難耐。他心一橫，示意下人把女兒抱走，但他的心底是最舍不得的。女兒被抱離房間的時候突然開始號啕大哭，周瑜的心中有如被千刀萬剮，不禁熱淚長流。但他知道，就算自己再不舍，眼前這些親人都要一一道別的：先是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再是年幼的兒子，最后會是與他相守十一年的愛妻。
周瑜對淚汪汪的小喬道：夫人，我周瑜此生有你，死而無憾。說著伸出手想擦去小喬臉上的淚珠。
小喬緊緊握住周瑜的手，泣不成聲：貧妾此生得遇將軍，乃幾世修來之福。將軍待貧妾情深意重，妾雖萬死不能報之以萬一。今生福薄，不能與將軍天長地久。來日待兒女長大成人，妾自當追隨夫君于地下，以求我夫妻萬世團聚！
周循聽聞此語，驚慌失措地抱住母親，本就在抹眼淚的他哭得更兇了。周瑜見狀，眼神中流露出焦急的神態(tài)：夫人此言……差矣！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求死……乃下下之策。我去后……靈肉俱滅，夫人豈可……為我……枉顧生命？若夫人……執(zhí)意如此，為夫……死不瞑目！
小喬聞言，淚流不止：貧妾答應(yīng)夫君，會好好保重，不會求死。來世再續(xù)前緣，侍奉君旁！
周瑜終于含笑點頭，放下心來。沉默半晌，又緩緩道：我累了。
小喬便道：夫君，你且安睡一會兒。等你醒來，我們再說話。
周瑜微笑道：好。說罷便緩緩閉上了雙眼。
小喬命仆人把兩位周公子領(lǐng)走，見一臉愁容的孫權(quán)一直在不遠處佇立觀望，心中痛楚難當，兩股熱淚從眼眶奔涌而出。
孫權(quán)見周瑜已慢慢陷入昏迷，痛入心脾。他朝小喬道：孤跟公瑾單獨呆一會兒。他若醒來，孤會派人喚你。
小喬自是抽噎著不肯走。孫權(quán)面無表情地對小喬說：夫人莫慟，公瑾尚在呢。小喬這才止住了哭泣。
屋里靜得出奇，只能聽見孫權(quán)和小喬兩個人的呼吸聲。他們并肩坐在周瑜床前，凝望著那張氣息已經(jīng)非常微弱的臉，希冀他還會像昨日那樣睜開眼睛。只是這希望已經(jīng)如他的生命一樣微弱了。
將軍們等在院中，個個神色肅穆，滿面悲戚。魯肅領(lǐng)著周瑜的兩個幼子守在門口，強忍著痛心的眼淚，默默為周瑜祈福。二人雖政見不同，但周瑜出于大局考慮，還是捐棄前嫌，向?qū)O權(quán)表奏由他代其大都督之職。魯肅想起與周瑜相交十幾年來的一幕幕往事，不免在心中為周郎深深惋惜，又感嘆起世事無常。
……
冬日天黑得早，只過了一兩個時辰，太陽便已西沉，夜幕悄然降臨。腦中千頭萬緒的孫權(quán)完全沉浸在痛苦的迷夢之中，忽聽小喬在耳畔輕聲道：主公，你在此陪了周郎大半日，甚是辛苦。妾身已為主公備好了晚膳，還請主公先去膳房用些罷，周郎由妾身陪著就好。
孫權(quán)無動于衷，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周瑜。
小喬道：那妾身叫人為主公端來。
孫權(quán)搖頭道：公瑾昏迷不醒，孤哪還有胃口？莫要忙了，孤不吃。
片刻，只聽得小喬又道：天色已晚，主公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周郎就交給妾身照顧罷。
孫權(quán)沉默半晌，終于一字一句地說道：孤堅信公瑾還會醒來。孤要一直等下去。
小喬嘆了口氣道：是。她頓了頓，又道：將軍們憂心周郎，此刻依然等在院中。妾身方才去勸他們不如今日先回，明日再來，他們也不聽。妾身便教膳堂為他們準備了晚膳，他們也俱不用。這可如何是好？
孫權(quán)道：夫人莫急，孤前往視之。
小喬朝孫權(quán)行禮道：有勞主公了。
孫權(quán)又望了周瑜一眼，遂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他輕輕推開門，看見了一張張疲憊又悲傷的臉，在昏暗的夜色里沉默著。眾人一見孫權(quán)，紛紛聚攏過來。
主公，大都督怎么樣了？心懷一絲希望的呂蒙搶先問道。
孫權(quán)長嘆一聲：唉，尚在昏睡著，并無蘇醒之跡象啊。
呂蒙雖早有心理準備，咬住了牙，但失望之余，還是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將軍們聞言，也紛紛面露戚色。
孫權(quán)道：公等已不吃不喝地守了一整日，太過辛苦。還是先回去罷，可明日再來。
甘寧大聲道：末將不苦，末將愿陪著大都督！
周泰亦高聲道：末將也不走！
陳武堅定地說道：主公不走，我等也不走！我等愿與主公一道陪著大都督！
徐盛道：若我等回去了……才更是膽戰(zhàn)心驚，坐臥不安！我等愿陪同主公，一起守護大都督！
孫權(quán)無奈，又對程普、黃蓋、韓當?shù)热说溃汗路讲怕犝f公等皆不用晚膳，這如何使得？多少總還是要吃一點。
韓當?shù)溃褐鞴?，此刻這府中的人沒有一個能吃得下飯的。
孫權(quán)道：孤知諸位皆是為公瑾憂心。然卿等畢竟年歲大了，體力也不比后輩青俊，不吃飯這身體如何扛得住?。?/p>
黃蓋朗聲道：主公，我等自跟隨破虜將軍打天下以來，大小戰(zhàn)事從未落后，幾十年餐風飲露、槍林箭雨，皆視如平常。眼下不過一日未食，又何足道哉！某亦愿留下，為大都督祈福！
眾將皆跪拜于地，異口同聲地請求孫權(quán)準許他們留下。
孫權(quán)長嘆道：好罷，公等暫且先留下。眾人皆喜。
凌統(tǒng)道：主公，可否讓我等進去看一看都督？眾人紛紛高聲響應(yīng)。
魯肅亦在旁道：主公，眾將情切，皆為公瑾掛肚牽心啊。
孫權(quán)便道：公等且進去看看罷，切不可弄出太大聲響，免得驚擾公瑾。
眾將便自發(fā)排成一列長隊，跟隨孫權(quán)魚貫而入，在周瑜榻邊圍了一圈。
孫權(quán)素知周瑜在軍中的威信，今日更是親眼所見。將軍們雖悲痛萬分，卻都安安靜靜，仿佛生怕擾了周瑜安睡。他們皆眼含熱淚，連嘆息聲都屏住了，房里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許久，程普緩緩開口道：公瑾啊，先前我倚老賣老，屢次欺辱于你，你卻一笑置之，從不跟我一般見識，還主動與我交好，處處禮讓照拂于我。其實我早就對你心服口服了。你雖年輕，卻有統(tǒng)領(lǐng)整個江東軍隊的能力和魄力。你的寬廣胸懷，亦令在下自愧不如啊！言未畢，淚水已迷了眼睛。
呂蒙含淚道：大都督，你如能感知得到，就快快睜開眼睛罷！我等都盼你醒來，率領(lǐng)三軍將士一起打過荊州去，為陣亡的弟兄們復(fù)仇！
孫權(quán)看了呂蒙一眼，表情微妙。他的眼神與陸遜相撞，陸遜連忙低下頭以回避孫權(quán)的目光。
孫權(quán)終于開口道：大都督你們也探望過了，今日就先回罷。眾將只得遵從孫權(quán)命令，各自回府去了。
人都走光了，孫權(quán)一轉(zhuǎn)頭，只見呂蒙靜靜地立在門口。那呂蒙一臉堅定，朝他欠身作揖道：主公，這幾日皆是末將在侍候大都督，懇求主公允許我留下來！
孫權(quán)道：既如此，你且留下來罷。
呂蒙的大眼睛里閃著感激的光：謝主公！
呂蒙自回到榻前侍奉。孫權(quán)踱出屋外，喚來醫(yī)官，令他回房中看過周瑜情況，待他出來后悄悄問他：依你看，公瑾還會醒來嗎？
醫(yī)官望著孫權(quán)滿是期待的神情，斟酌半天，終于道：這個……在下也說不好。
孫權(quán)無奈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進入房中，重新回到周瑜榻邊坐下。
此時已近二更。窗外月色凄冷，星光迷離。房中三人皆滿面愁容，心情沉重。
過了許久，小喬開口道：主公政務(wù)繁忙，卻躬親守候周郎直至深夜，妾身心中多有不安。周郎若知，想必心中亦惶恐不已。
孫權(quán)道：昔日吾兄令孤拜公瑾為兄，孤即以兄禮事之，情同手足，禍福相依，爾來二十年矣。今孤與公瑾雖有君臣之別，然兄弟之情不可偏廢。夫人不必多慮，孤自有主張。
小喬輕輕地點點頭，不再說話，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周瑜的臉，不知不覺間，淚水漸漸盈滿眼眶。
孫權(quán)、小喬和呂蒙，三個人皆圍坐榻前，守著昏睡中的周瑜，思緒俱飄回到很久以前的過去——
孫權(quán)的記憶回到了中平六年早春二月，他在草長鶯飛的壽春城第一次見到周瑜的時候。
權(quán)弟，我回來了！阿哥策馬揚鞭，朝他飛奔而來。
阿哥！孫權(quán)開心地跑過去迎接。他一眼就注意到，阿哥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那人與阿哥并肩而行，二人都騎蘆色馬。
待那人走近時，孫權(quán)才看清他的全貌。那是一位與兄長同齡的少年公子。只見他穿一身飄逸白袍，著一條繡著花紋的紫披風，腰間還別著一把洞簫。身姿輕盈的他從馬背上跳下來，潔白的衣袍隨風舞動，恰似落花飛天。他穩(wěn)穩(wěn)地在孫權(quán)面前站下，身形俊俏挺拔，有如玉樹臨風。
阿哥笑容燦爛地說：權(quán)弟，這便是周瑜周公瑾，我的結(jié)義兄弟。從今天起，公瑾也是你的哥哥了。還不快拜見兄長！
孫權(quán)朝周瑜施禮畢，便抬起頭細細端詳他：這周公子生得面如冠玉，眉目風流，俊美非常。溫暖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整個人更顯神采奕奕，風致翩翩。孫權(quán)雖年幼，卻已懂得妍媸美丑的云泥之別。他不禁在心中感嘆：天底下竟會有如此標致的男人！
周瑜親切地摸了摸孫權(quán)的頭，笑得靦腆又輕柔。見孫權(quán)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態(tài)，他又轉(zhuǎn)頭朝孫策道：兄長家中英雄輩出，仲謀小小年紀便已有名臣氣象，日后必定有大出息。
阿哥爽朗大笑，一手牽起蹦蹦跳跳的小孫權(quán)朝屋內(nèi)走，周瑜面帶溫暖笑意緊隨其后步入房中。
孫權(quán)回想起當年的情狀，不禁微微一笑。
小喬的記憶回到了建安四年某個夏日的廬江城，她看到了父親、姊姊、未來的姊夫還有她的周郎。那日，姊姊與她在內(nèi)間各奏一曲，二位將軍在外間聆聽。兩人都奏罷，父親教她們出來拜見。
見過二位將軍。二喬向兩位將軍施禮畢，抬起羞澀的眼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們。在少女敏銳而含情的眼光中，他們二人一個滿面朝氣、英姿勃發(fā)，另一個卻溫文爾雅、沉靜似水。不說也知道，前者乃是威震江東的“小霸王”孫伯符，后者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顧曲美周郎了。
孫郎望著貌若天仙的姐妹倆，不禁看得癡了：不曾想這廬江城竟有如此絕代佳人！而周郎未發(fā)一言，只是微微頷首以示尊重，俊俏眉目間竟流露出一種妙不可言的矜持之美。
孫郎朝周郎道：公瑾，你看她們二人彈奏得如何?。?/p>
周郎微微一笑：依在下之見，前一首《猗蘭》松沉曠渺，余韻悠長，意境深遠，堪稱絕倫。
大喬含羞道：將軍謬贊了。
周郎笑著輕輕搖頭：娘子奏琴時，靈妙音韻有如蘭花香氣飄然四溢，高潔素雅又似有遺世獨立之態(tài)，竟使人頓生清冷入仙之感。第二首我卻未曾聽過，不知是何高人所作？我方才閉目聆聽時，仿佛于田田蓮葉間覓得一清麗脫俗的采蓮女子。清風徐來，荷香陣陣，不覺深自陶醉。
小喬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將軍聽出奴家此曲乃是詠蓮？
周郎笑道：只是聞曲后有所感悟。
小喬解釋道：拙作系奴家日前為相和歌辭《江南》重譜之曲調(diào)，原是偶然得之，今日卻斗膽在將軍面前班門弄斧。將軍見笑了。
周郎問：娘子喜愛蓮花？
小喬點點頭道：是。奴家喜愛蓮花清香、幽雅，其粉紅之色澤亦是明艷、秀美。
周郎道：吾尤愛蓮之清高與靜美，亦愛接天蓮葉碧盤承露之靈動風致。
孫郎大笑道：今日看來，公瑾找到能與他共奏《高山流水》的知音了。
周郎的臉一下子便紅了。他微微低下頭，卻抵擋不住眼睛里閃出的溫柔的光。
小喬心道：原來他也會害羞！她鼓足勇氣，朝周郎道：奴家聽聞將軍極善音律，不知將軍可否賞光，彈奏一曲？
周郎推辭道：我忙于軍務(wù)，數(shù)年未曾碰琴。若今日貿(mào)然獻丑，豈非貽笑大方？
孫郎笑道：欸，公瑾莫要自謙。既是知音，自然要你來我往才是！
周郎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便走進里間，端坐于琴前。依稀可見他于簾后輕柔撥弦，隨即，輕盈而縹緲的琴音便如行云流水飄逸開來。孫郎與二喬皆欣然閉目，凝神諦聽，不覺泛起神思萬縷……
一曲終了，繞梁余音有如檐上翩然紛飛的雪花，飄飄灑灑，綿延不絕。周郎已走出來，眾人依然沉浸在娓娓動聽的音韻中，心旌蕩漾，無限回味。
孫郎問道：公瑾，你方才所奏琴曲空靈曼妙，甚是悅耳，不知是何人所作呀？
周郎答道：此曲系樂圣師曠所作《白雪》。
小喬贊道：將軍琴技出神入化，奴家自嘆弗如。大喬亦隨聲附和。
孫郎對二喬道：汝等不知，公瑾自幼習琴十幾年，若非隨我征戰(zhàn)，恐早已成為本朝“樂圣”了。
周郎謙虛道：實不敢當。子野之琴藝已臻化境，豈是我輩等閑可及？我自幼甚愛此曲，此番奏來，聊作一樂耳。
彼時的小喬望著風華正茂的周郎，纏綿愛意已在心中悄然萌發(fā)。她知自己此生已離不開他了。而如今，這對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侶卻不得不半路分離。十年前，孫郎猝然薨逝奪去了姊姊半條命，難道這般悲慘命運竟也要落在我的頭上了么？為何我姊妹二人的命都這么苦??！她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卻不敢想那一刻真正來臨時自己將會如何自處。
再說呂蒙。那呂蒙對周瑜的袍澤之情雖不同于小喬與周瑜那般如膠似漆的夫妻之情，卻也同樣深厚。他對周瑜除了屬下對上司的欽佩與絕對服從，更有對一位雄姿英發(fā)、才識過人的青年將領(lǐng)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愛和仰慕之情。在他十幾年來的軍旅生涯中，周瑜還扮演了亦師亦友的角色。他指導(dǎo)他研習兵法，教授他指揮作戰(zhàn)，還不時給予他熱心的支持和鼓勵。如果沒有周瑜，便沒有今日的呂蒙。這話毫不為過。
呂蒙呆呆地注視著躺在病榻上的周瑜，記憶帶他回到了從軍之初的時候。那日他因受不了一位軍官的欺侮，一怒之下殺了那人。年少的呂蒙殺了人自然害怕，便逃難到同鄉(xiāng)鄭長家里，后又覺得躲躲藏藏非長久之計，終于下定決心向校尉袁雄自首，生死隨天。袁雄便把呂蒙交給他的姐夫鄧當，鄧當奉命押他來見將軍。
呂蒙被帶入帳中，只見一青年將軍面目威嚴地端坐于前，身旁還坐著幾位軍官，眾人皆神情嚴肅地注視著他。呂蒙年少，從未見過如此陣仗，一臉懵懂，不知所措。
姐夫見呂蒙不懂禮節(jié)，急斥道：快跪下！說著一把將呂蒙拉倒在地。呂蒙挺直身子跪好，一臉平靜地望著將軍。
姐夫跪在呂蒙旁邊，恭恭敬敬地朝將軍叩了一個頭，小心翼翼道：稟將軍，呂蒙已帶到。
將軍開口問道：你便是那個殺了黃皓的新兵？
呂蒙道：是。
你為何殺他？
那黃皓倚仗官位，屢次欺壓新兵；更因小人年紀小而數(shù)度貶低、羞辱小人。小人一時氣憤不過，便把他砍了。
你今年多大？
十六。
唔……這么小就來從軍了。
呂蒙望著將軍那張年輕俊秀的臉，心想：將軍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將軍又朝姐夫道：鄧當，你為何枉顧軍令，招募此等少年為新兵？
姐夫抱拳俯首道：末將向?qū)④姼孀铮∵@呂蒙乃末將內(nèi)弟，因家中一貧如洗，與其坐等餓死，倒不如放手搏個前程，便自愿從了軍。先前是他偷偷混入軍營，被末將發(fā)現(xiàn)怒斥一頓，遣送回家，誰知未過幾日卻又在征伐山越的戰(zhàn)斗中發(fā)現(xiàn)了他，此子竟不懼死，沖鋒在前，連斬三人，立下一功。末將見他是真心有志于行伍，便斗膽將其留下了。
將軍遂轉(zhuǎn)頭問呂蒙道：你可知道殺人的后果嗎？
呂蒙點點頭道：知道。不過是一死而已。
將軍問：你不怕嗎？
呂蒙淡然道：小人幼時遇上災(zāi)年，若非母親乞來吃食，小人與阿姐早已餓死。后家中遭山賊搶劫，小人自不甘心，便與那伙天煞的賊子決斗，幾乎被他們用棒子打死，昏睡五日才醒。小人已死過兩次，如將軍今日將小人正法，小人也無話可說，只是可惜，尚未在這亂世之中建功立業(yè)！
姐夫連忙制止呂蒙：你在胡說甚么！忙對將軍道：此子不知深淺，還望孫將軍莫要見怪！
將軍卻饒有興趣地望著呂蒙，若有所思道：哦，建功立業(yè)？
呂蒙初生牛犢不怕虎，高聲道：大丈夫若不能拼搏一世，成就功名大業(yè)，死又何惜哉！
姐夫氣不過，抬手狠錘呂蒙的頭，怒道：孺子犯下重罪，安敢胡言！快向?qū)④娰r罪！
這呂蒙年少志大，血氣方剛，遭遇眾賊而不懼，堅毅勇猛，甚是難得。今雖犯下殺人之罪，卻是其情可憫。眼下正值用人之際，兄長可留下他，日后令其戴罪立功。
呂蒙這才注意到，將軍下首坐著一位儀表堂堂的青年將軍。他只對將軍說了這幾句話，將軍便赦免了他的死罪。
呂蒙，你犯下殺人重罪，本應(yīng)嚴懲。但念在你年紀尚小，又首戰(zhàn)立功，故予以從輕發(fā)落。暫且去監(jiān)軍處領(lǐng)二十軍棍，以觀后效！
姐夫激動地對呂蒙道：還不快拜謝孫將軍、周將軍！
小人謝將軍不殺之恩！呂蒙給二位將軍磕了個頭，正要被左右?guī)ё叱攒姽鲿r，卻被那周將軍叫住了。
呂蒙，此次雖則從輕發(fā)落，卻并非不予追究，而是暫且記下，以觀后效。若日后再興起殺人，二罪并罰，決不輕饒！
呂蒙垂頭道：小人記下了，日后絕不敢犯。
對于在戰(zhàn)場上輕視你的敵人，你可讓他付出血的代價；而對于非議你的同僚，你則只需暗自用功，“不飛則已，一飛沖天”。有血性并非壞事，但若發(fā)展為錙銖必較、睚眥必報，就不好了。須知在真才實學面前，豪言壯語蒼白無力，匹夫之勇更不可取。若你實乃英雄俊杰，終有一日必如錐處囊中，其末立見，何必急于爭求眼下一城一地之得失？呂蒙發(fā)覺，周將軍的語氣較之先前柔和許多。
呂蒙謹遵將軍教誨！少年呂蒙流下了感動的熱淚。他一把抹去眼淚，朝周將軍躬身行禮畢，便被左右拉出去打軍棍了。雖然軍棍打在身上甚疼，他也死死咬住牙，竭力忍住不哭不叫。
呂蒙是個懂得好歹的人。多年以來，他感念周瑜的救命之恩，亦感恩他這番苦心教誨。他能夠為了周瑜去死，不僅因為周瑜救過他的性命，也因為周瑜那時便看出他有朝一日能成為國之棟梁，此后更是盡心栽培他。這再造之恩，值得他用一生來報答?？裳巯拢坏人蛳虑G州，大都督已然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大都督，你的恩情呂蒙尚未報答，你怎能就這樣走??！呂蒙望著昏迷不醒的周瑜，往事歷歷在目，不由得心痛強絞。
三人正思緒紛亂、感慨萬端間，家丁忽然來報：稟主公，魯大人求見?，F(xiàn)正在門外。
子敬？完全沉浸在回憶中的孫權(quán)一驚。半晌終于回過神來：讓他進來罷。
魯肅匆匆進門，忙問：主公，公瑾現(xiàn)在如何了？
孫權(quán)面露苦澀道：你自己看罷，未曾醒來過。
魯肅湊到榻前望周瑜，只見他面無血色，氣息奄奄，生命行將耗盡。魯肅見此情景，重重地嘆了口氣。
魯肅朝孫權(quán)道：主公一直陪著公瑾，不眠不休，甚是辛苦。現(xiàn)已是子時，主公不如先去安歇，在下與子明在此守著公瑾即可。
孫權(quán)道：孤確乎疲乏得很，只是擔憂公瑾病情。
魯肅道：主公若不愿回府就寢，可暫且在公瑾府上歇下。眼下公瑾病著，主公也要保重身體啊。
孫權(quán)長嘆一聲：如此孤便往隔壁稍歇片刻。只是公瑾生死未卜，孤也睡不安穩(wěn)。
魯肅道：如公瑾醒來，在下派人即刻稟報主公。主公可放心安睡。
孫權(quán)點點頭道：好。他便吩咐侍從道：你且留在此處。若都督醒來，即報我知。
小喬對孫權(quán)道：妾身來為主公安排。
孫權(quán)搖手道：不必。夫人權(quán)且在此守候公瑾，管家陪同孤前去即可。
小喬道：是。
孫權(quán)示意那位侍從隨他出門。他拉住那人的手，進一步交代說：如公瑾醒來，務(wù)必報與孤知道。如公瑾情況不好，也要即刻報知于孤。你可記下了？
小的記下了。
孫權(quán)遂跟隨周府管家前去就寢。他和衣而臥，心事重重地閉上眼睛，自是睡意全無。
那頭，那三人還在晝夜不舍地守著周瑜。周瑜的兩個兒子周循和周胤擔憂父親，剛剛來探望過，哭了一陣被小喬送回臥房去了。留下看守周瑜的魯肅和呂蒙談起軍務(wù)，而不多時又將話題轉(zhuǎn)回周瑜身上。
魯肅款款道：子明，我知公瑾對你有知遇之恩。公瑾曾與我講過你初入行伍時的故事，說你那時年輕氣盛，嫉惡如仇，胸中懷有一腔抱負，立志要成就功名大業(yè)。公瑾慧眼識英雄，發(fā)掘了你這樣一塊好璞玉??！
呂蒙坦然道：大人過譽了。在下少時胸無點墨，空有一身魯莽之氣，為將以來亦資質(zhì)平平，若非大都督教誨提攜，恐永無出頭之日。大都督待某恩深義重，某雖萬死不足以報之！
魯肅道：說起來，公瑾也是我的貴人吶。當年恰逢討逆將軍新喪，正是公瑾將我引薦給少主，多有美言。我亦深自感念公瑾之恩德??！
呂蒙道：大人思深慮遠，胸懷天下，有過人之明。大都督每與某論及當今大勢，常由衷贊嘆大人你的賢德。
魯肅感慨道：唉，我與公瑾之政見雖不盡相同，然公瑾乃真君子也！
呂蒙動情道：某知大都督與大人皆為江東大業(yè)嘔心瀝血、矢忠不二，即便有所分歧，也終將殊途同歸。
魯肅感動地握住呂蒙的手，道：子明，你說得不錯！他望著昏睡中的周瑜，繼續(xù)道：那日我到公瑾營中，公瑾邀我把酒夜談，酒過三巡，他與我講了諸多他對時局的看法，也對我說了不少體己話。那日他語氣平和，云淡風輕，豈知他已病入膏肓了！言語間，已是雙目噙淚。
呂蒙亦目泛淚光：是啊，大都督的病情除了隨侍的醫(yī)官，旁人都不甚了然。在下偶爾見到他箭毒發(fā)作，口吐鮮血，不免為他擔心，他卻微微一笑，叫在下莫要小題大作。也就是這幾日，我等才知都督的病……唉！他這樣做究竟是何苦?。?/p>
魯肅痛心道：公瑾性情太過要強，終究害了他……
呂蒙不置可否，只是呆望著周瑜的臉。
魯肅沉聲道：故而主公一時無法接受公瑾的病情已到如此地步。
呂蒙道：主公自小與先主公和大都督一起長大，在下看得出來，主公對大都督的尊敬與愛戴不亞于對先主公。
魯肅道：嗯，我主招賢任能，虛懷若谷，堪稱一代明主。
呂蒙贊同道：大人所言極是。
正在這時，心力交瘁的小喬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來了。
魯肅問：夫人，二位公子睡下了罷？
小喬嘆道：唉，睡下了。侍從在陪他們。
正說話間，周瑜的眼睛緩緩睜開了。
大都督醒了！你們看，大都督睜開眼睛了！目光始終不離周瑜的呂蒙突然大叫一聲。
夫君！小喬撲到榻前，深情地喚著周瑜，眼睛里含著欣喜的淚花。
孫權(quán)留下守著周瑜的人見他蘇醒，心中喜悅，口中忙不迭道：小的這就去稟報主公！
魯肅的眼里閃著激動的淚光，不住地點頭：公瑾吉人自有天相，我就知道你定能醒來的！
小喬問周瑜：夫君，你感覺如何？
周瑜緩緩?fù)鲁鲆豢跉?，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片刻，又緩緩睜開，雙目無神地望著面前的空氣。那飄忽游移的目光就如屋內(nèi)輕輕搖曳的燭火，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它吹滅。
魯肅心道：公瑾，我江東大業(yè)不能一日沒有你??！他望著周瑜那慘白的臉，不禁痛徹心扉。
忽然，只聽得呂蒙叫道：魯大人你看，大都督的手！魯肅順著呂蒙的指尖看去，只見周瑜的左手正努力夠向自己的手。魯肅連忙抓住周瑜的手，驚覺那手已經(jīng)變得十分冰涼！魯肅緊緊握住周瑜的左手，呂蒙亦握住周瑜的右手，在掌心里不住地揉搓著，徒勞地想要幫助他恢復(fù)一點溫度。
周瑜微微笑著，雙目定定地注視著魯肅。魯肅亦含淚凝望著周瑜，千言萬語盡在默默無言里。
周瑜動動嘴唇，卻已無力說話。他緩緩抬眼望向呂蒙，與他對視后，又把目光慢慢轉(zhuǎn)回魯肅身上。呂蒙心領(lǐng)神會，眼里閃著點點淚光：大都督，末將明白！你就放心罷！
周瑜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魯肅突然感到，自己掌心里的那只手已變得柔若無骨。
公瑾！公瑾！只見孫權(quán)破門而入，沖進屋來。他撲到周瑜床前，急切地朝他道：孤方才就在隔壁小憩片刻，你即醒了！此時感覺如何？
周瑜默然無語，唯有兩行清淚順著他的臉頰緩緩流下。小喬見狀，忍不住痛哭起來。
呂蒙凄然道：主公，大都督他，已說不出話了！
孫權(quán)緊緊抓住周瑜那失溫的手，身子朝前而傾，朝周瑜泣道：公瑾啊，莫非是孤德行有失，開罪于先人，故必要懲戒于孤，事事不得從孤所愿……言未訖，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難鳴。
周瑜靜靜地注視著幾乎要伏在他身上的孫權(quán)。四目相對，兩心相通。孫權(quán)猜到周瑜此刻的想法，也猜周瑜能夠懂得他心中所想。
孫權(quán)含淚道：公瑾，你歇歇罷。孤知道你累了。往后的事，你不用牽掛。
周瑜聞言，本已干涸的雙目重又噙滿了淚水。眾人見狀，皆悲從中來，痛心疾首。
小喬自二八之年嫁與時年二十四歲的周瑜，夫妻二人相知相愛十一年，琴瑟相和，舉案齊眉。周瑜所給予她的，除了溫柔的情愛、富足的生活，更有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以及比隋珠和璧還要寶貴的尊重。當日孫策與周瑜攻破廬江城時，待字閨中的小喬便已聽說了周郎的大名，知道他是一位足智多謀的青年將領(lǐng)。在府中初見周瑜時，她便完全被他風流俊朗的相貌和風度翩翩的舉止所折服，婚后更是被他那俠骨柔腸的英雄之氣深深吸引，從此之后，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見別的男人。眼下，深愛周郎的她不忍他就這么走！她握住周瑜的手，口中不住喚著“夫君”，依依惜別之情化作串串淚珠，點點滴滴落在周瑜身旁。
周瑜的意識漸漸淡化，不能再回應(yīng)小喬的呼喚。他的眼淚漸漸干了，在臉頰上留下一道淺淺的淚痕，只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掛在他那長長的睫毛上。最后，他慢慢地闔上了眼睛，神情安詳而泰然。
眾人皆驚。孫權(quán)忙喚醫(yī)官入內(nèi)。
孫權(quán)用顫抖的聲音問：公瑾可還在否？
醫(yī)官沉痛地說道：大都督一息尚存，但恐……不過一刻了。
小喬聞言，難以自制地淚如雨下。孫權(quán)知道事情已不可逆轉(zhuǎn)，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他望著已陷入深度昏迷的周瑜，突然感到呼吸急促，頓生一股揪心窒息之感。他便令醫(yī)官在房中待命，一個人到院中透氣。
時已四更。孫權(quán)踱出屋門，院中寂靜無人，只聽見颯颯風聲。無盡的壓抑與痛楚糾集在心中，令他好不難受。倏然間，一道耀眼的光芒從天而降。只見天邊一顆火紅的流星劃過夜空，轉(zhuǎn)瞬便隕落在深不可知的宇宙中。
孫權(quán)的頭腦仿佛受到猛烈一擊，他醒悟過來，急急往房里趕。還未踏進房門，便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猛地一激靈，渾身冷汗直冒，整個人僵在原地。
稟主公，大都督方才已經(jīng)過世了。
孫權(quán)忙近前看時，只見周瑜雙目緊閉著，已停止了呼吸。小喬跪在床前，雙手緊緊握住周瑜的手，伏在他身上痛哭不止。呂蒙不住高呼“大都督”，哭倒于地，悲痛欲絕。魯肅亦跪拜于地，含淚望著周瑜的遺容，雖不似呂蒙那般大放悲聲，卻也真真是痛徹肺腑之狀。
孫權(quán)神情恍惚，木然擺手，教那醫(yī)官去了。他頹然癱坐下來，雙目失神地望著周瑜，在心中自言自語道：公瑾，你為何說走就走，連一刻也不能等等我？
魯肅終于忍不住，仰天悲泣道：公瑾啊，你怎生就這么去了……
孫權(quán)喟然長嘆：公瑾殯天，我東吳失一棟梁立柱??！
小喬聞言，忙朝孫權(quán)俯身下跪：周郎蒙主公厚恩，生當鞠躬盡瘁以報主公，至死方休！
孫權(quán)見狀，連忙扶起小喬：夫人不必多禮。公瑾一去，孤也失去了一位可敬的兄長??！我這心中，有如萬箭洞穿吶！此言未畢，鼻頭一酸，已是熱淚長流。
小喬垂淚道：能得主公此番情誼，妾身想，周郎此生無怨無悔！
孫權(quán)點點頭，待凝住眼淚再看周瑜時，只見他僵直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尊無聲無息的雕像。昔日，只要是他出現(xiàn)的地方，便彌漫著迷人的光彩。方才他還躺在這里與他回憶往昔，而此刻，他們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唉，人的生命何其脆弱、何其短暫！無情的歲月會把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尸體——他雖然余溫未盡，但他的魂魄確實已經(jīng)掙脫這肉身軀殼，遠遠地飛走了。只有那最后的笑容依然停留在那漸漸黯淡下去的雙頰上，恰似凝固了一般?？稍俣ňσ豢?，那笑意卻又消失了，那張臉竟越看越猙獰可怖，半分美感都不剩了！
在孫權(quán)從一個幼稚孩童成為一方諸侯的過程中，與周瑜初見時的畫面始終在他的腦中未曾褪色。盡管他在后來與周瑜的相處中找到了他的軟肋，也知道周瑜并非無所不能的完人，而他最初那完美無瑕的形象也從未在自己的心中發(fā)生絲毫改變。即使在周瑜病入膏肓、氣息奄奄的時候，孫權(quán)也總會產(chǎn)生這樣一種幻覺：仿佛這個躺在床上病容憔悴的人還是當年那個英姿颯爽、風流倜儻的白袍少年。這便令他對周瑜永遠心懷一種溫柔和煦的憐愛之情。若干年后，吳大帝垂垂老矣，能夠推心置腹的人早早先他而去，陪他打天下的那批功臣名將已然所剩無幾，久居深宮的他倍感高處不勝寒，年齡的日益增長也嚴重磨損了他的健康。東吳帝國后繼無人，內(nèi)憂外患常常使他憂心忡忡，深感無奈。作為封建帝王的他漸漸變得殺伐果斷，甚至兇狠殘暴。為了維系帝國的統(tǒng)治，他不得不狠下心來大開殺戒，甚至就連親生兒子都未能幸免于難。但每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懷想起當年的周郎，他的心中依然能涌起那份奇妙的憐恤之情，使他那老態(tài)龍鐘的臉龐上呈現(xiàn)出少年般怦然心動的表情，那本已疲憊不堪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許清澈似水的光芒。
多年來，孫權(quán)百思不解：為何酷愛拳腳功夫、性情豪放不羈的兄長會與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結(jié)為異姓兄弟？那些目不識丁、只懂得在戰(zhàn)場奮勇拼殺的大老粗何以難得兄長青睞呢？按理來說，他們的性情與兄長更為相似?。』蛟S這個周瑜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能讓見過他面的人通通折服于他的魅力。見到周瑜的那一刻，孫權(quán)突然覺得像是兄長搶走了他的什么東西似的。這個未曾謀面的哥哥，竟如同早已在他心底了一般?？墒钦撃挲g，兄長和周瑜的生日僅相差兩月，而周瑜只會把小七歲的他當?shù)艿芸?。他們既然已?jīng)義結(jié)金蘭，仲謀是伯符的弟弟，自然也就是他的弟弟了。
從記事起到十八歲，孫權(quán)知道自己沒有什么資本與兄長爭。兄長武藝超群，親和力強，善于結(jié)交天下英杰；而他則天性沉穩(wěn)內(nèi)斂，內(nèi)心雖渴望朋友卻不善交際，小小年紀便養(yǎng)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習慣。作為家中次子，自從父親死后，此生的使命就只剩下了輔佐兄長。至于兄長的摯友公瑾哥哥，他也只能在心底暗暗向往，不敢將自己的愛慕之情表露半分。令他羨慕甚至嫉妒的，是兄長與周瑜之間的情誼竟然超越了與自己的手足情誼！他有時恨周瑜搶走了兄長，有時又恨兄長牢牢占據(jù)了周瑜。兄長大發(fā)雷霆之怒時，周圍一點火星都能引發(fā)火災(zāi)，就連他這個親弟弟都不敢觸那個霉頭；眾人勸諫不得，皆被灰頭土臉地趕了出來；唯有周瑜進去曉以利害，用心安撫，兄長的怒火才漸漸平息，后兩個人竟?jié)M面春風、一前一后地走出來。還有很多個深夜，他看見周瑜只身進入兄長帳中，兩人或交談或飲酒，而他只能獨自與寂寞作伴，飲下苦澀的淚水。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兄長的橫死把他這個次子拉到了萬眾矚目的臺前，也把那悲痛欲絕的周瑜推到了他的面前。當他在兄長靈前看見眼中依然閃著淚光的周瑜率領(lǐng)眾位武將畢恭畢敬地跪在自己面前、發(fā)誓要“生死無悔，永固江東”時，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征服的快感。從此，登臨主位的他也學會了剛?cè)嵯酀⒍魍⑹?，如欲降服其人，必先征服其心。他會故意用激烈的言辭數(shù)落周瑜，看著他那原本平靜泰然的臉上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他的心底竟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得意；他還會故意掣肘他的權(quán)力，倒不是擔心他真的會造反，只是他必須要讓他知道：是我孫權(quán)給了你在江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與此同時，他又賜給他數(shù)不清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用華貴的衣袍把他的公瑾裝扮得風采照人；當他向他俯首謝恩時，他又滿面春風地將他扶起，嘴里說些自己與公瑾如何手足情深的話。他常想，嫻熟地玩弄權(quán)術(shù)與謀略以制橫旁人，尤其是心愛之人，為何會產(chǎn)生如此令人心醉神迷的感受？或許自己是真的愛上周郎那恭順而又倔強的樣子了。
眼下，那個令他心心念念的人帶著他那與生俱來的清高和孤傲，帶著他那一腔尚未實現(xiàn)的抱負，帶著他對妻兒的深深眷戀，撒手人寰了。雖然彼此來往糾葛二十年，孫權(quán)對周瑜的感情早已變得十分復(fù)雜，一言不足以蔽之，而眼下他對周瑜只剩下了憐憫、痛心和遺憾。不知為何，他的腦中突然涌現(xiàn)出他少時流傳甚廣的那句民謠：曲有誤，周郎顧。猶記那年江南百姓交口相傳：廬江周異家公子周瑜擁有超群絕倫的琴藝，更兼“資質(zhì)風流，儀容秀麗”，十里八鄉(xiāng)的姑娘都渴望見之一面。孫權(quán)早在家鄉(xiāng)時便聽說，廬江的姑娘們哪怕只是在周瑜焚香撫琴時遠遠地望上一眼，都會歡喜得夜不能寐。
但周瑜也是常人，難逃生老病死的宿命。他病重時飽受疾病摧殘，身上箭瘡劇痛難忍，口吐鮮血不止，身旁將士見狀無不落淚動容。醫(yī)官們敬愛大都督，曾暗中議論，與其看他這樣受罪，倒不如讓他痛快些。但誰也不能真正這么做，只能遵從吳侯“無論如何也要救回大都督”的命令，從早到晚往他那虛脫的身體里灌藥，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其實對周瑜來說，這樣的續(xù)命毫無意義，痛苦非但沒有絲毫減輕，反而還更加劇了。這樣茍延殘喘地活著使他充滿了絕望。到最后，他吐血時再也不會緊鎖雙眉、痛苦萬分，反而是輕松愉快、如釋重負的神態(tài)。他的眼窩一天天深陷下去，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油盡燈枯的他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雖正值壯年，頭上卻已白發(fā)叢生，面容也變得憔悴不堪，比他的實際年齡足足老了十歲。從這張病容上，你是斷然無法猜想出他昔日雄姿英發(fā)的樣子的。孫權(quán)不忍再觀看周瑜的遺容，他知道自己不能留在這里等待他的身體發(fā)生變化。若是眼睜睜地看著它變冷、變形，他會痛不欲生。眼不見，心為凈。唯有趕快逃離，才能將痛苦降到最低。
孫權(quán)方跌跌撞撞地走出屋門，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卻迎上了魯肅的目光。魯肅朝他行禮道：公瑾已去，望主公節(jié)哀。在下送主公回府罷。
孫權(quán)搖搖頭道：子敬啊，你且留在這里，替孤好生安撫公瑾的夫人、幼子罷。如府中有甚么欠缺，循兒、胤兒有甚么需求，一應(yīng)大小事皆不必稟報于孤，你可自行做主，錢款從侯府中撥付。喪儀之事，孤也交予你全權(quán)籌辦。公瑾遺愿道喪禮不可太奢，然公瑾乃我東吳大都督，功高蓋世，三軍敬服。至于此間權(quán)衡定奪，你便自己掌握罷。
魯肅神情肅然，朝孫權(quán)抱拳作揖道：在下領(lǐng)命。
孫權(quán)正欲起行，忽見兩個黑影在院中梨樹下閃動，伴隨著陣陣哀聲。走近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周循與周胤正哭作一團。那周胤已哭得涕泗滂沱，氣噎喉干。周循見孫權(quán)正踉蹌失魂朝這邊而來，急忙拉了拉周胤的衣袖，領(lǐng)著弟弟朝孫權(quán)行叩首禮：主公……話音未落已是淚飛如雨。
孫權(quán)連忙將兩個孩子扶起，將他們一左一右攬入懷中。他親切地撫摸著孩子們的頭，點點淚光在眼中閃爍：循兒，汝乃公瑾長子，當承乃父之風。公瑾英雄一世，冠絕當時，孤視之為手足膀臂，亦對汝等寄予厚望。
周循抬起頭，用淚眼望向?qū)O權(quán)：主公待父親恩重如山，周循日后定當誓死效忠主公，不辱先父之名！
孫權(quán)聞言，稍感欣慰。他仔細端詳周循：那白皙的臉蛋、清秀的眉眼、挺拔的身形以及他說話時那柔弱又堅定的神態(tài)，活脫脫一個小周瑜！再不過五六年，他便有他當年那么大了。時間過得很快的。
日后常領(lǐng)弟妹來侯府中，孤希望能時常見到你們。不經(jīng)意間，孫權(quán)的言語中帶上了平素說話時少有的溫存。
那孩子點點頭，哭得肝腸寸斷。
這循兒，便是另一個公瑾罷。孫權(quán)情不自禁地將周循摟得更緊了。生怕稍一松手，他的公瑾便會隨風而逝。
【尾聲】
孫權(quán)回到吳侯府時天尚未大亮，夫人步練師已在府中等候。
孫權(quán)一見到步夫人，便長嘆道：公瑾還是去了。
步夫人凄然道：妾已聞知了。大都督英年早逝，甚是可悲、可嘆吶。
孫權(quán)流淚道：公瑾在時，孤恐其權(quán)位太重，屢屢猜忌于他。如今他撒手去了，孤感愧無地啊！
步夫人寬慰孫權(quán)道：以妾愚見，自兄公去后，君侯待大都督親如手足，信賴有加，榮寵冠絕。至于君臣有別的難處，想必大都督定能體諒，君侯還應(yīng)放寬心才是啊。說著輕輕握住了孫權(quán)的手。
孫權(quán)喟嘆道：孤素來愛慕公瑾之蓋世才華，然今日方見其博大胸襟。公瑾一片冰心，更使孤自慚形穢。孤與他相識廿年之久，卻直到今日才徹底明白了他。
步夫人點頭道：大都督為我江東大業(yè)殫精竭慮，用心良苦。想來兄公當年將君侯托付于公瑾，亦是看中其智略非凡，忠勇難得。
孫權(quán)慨然而嘆道：吾兄有驅(qū)人之威、識人之明，與周公瑾交，外托君臣之義，內(nèi)結(jié)骨肉之恩，吾差之遠甚！
步夫人道：君侯此言過謙矣！昔者君侯提領(lǐng)江東，時年未及弱冠。內(nèi)憂外患，夙夜不安。然不過十年，我江東便君臣同心，擊敗強曹，兄公在天之靈必為君侯欣然而笑。若非君侯雄才偉略，銳意圖治，縱有周公瑾、張子布、魯子敬等人盡心輔佐，恐也無用。
孫權(quán)終于露出笑容：夫人一言，孤心少安。
步夫人微微笑道：君侯，來看看大虎罷。她領(lǐng)著孫權(quán)來到女兒床前。只見魯班尚在甜甜的睡夢中，時不時露出天真的笑容。
女兒真是父親的一劑良藥。孫權(quán)看見愛女那甜美的睡容，心頭陰霾稍有驅(qū)散。他俯下身，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她的小臉蛋兒，突然對步夫人道：夫人，孤想與你商量大虎的親事。
步夫人不解道：大都督新喪，我江東上下無不為之傷懷。君侯如何倒想起女兒的婚事了？
孫權(quán)道：孤正是要把大虎許配給公瑾的長子周循。夫人想，公瑾在我江東地位甚高，今猝然而逝，身后留下寡妻孤兒無人照看，甚是可憐。他雖未曾托付，但孤身為人主，于情于理都應(yīng)照顧。況此子受公瑾教養(yǎng)，知文達禮，頗有其父之風，孤心愛之久矣，其真乃吾之佳婿也！
步夫人聞言，緩緩點了點頭：君侯圣明。周循乃將門之后，與我家大虎甚是相配。
公瑾啊，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的兒子叫我父親，我的女兒也便是你的女兒。想到這里，孫權(quán)那悲痛的心中稍感安慰。
……
公瑾，我如今終于明白，原來阿哥是外剛內(nèi)柔，而你卻是外柔內(nèi)剛，所以你們才會一見如故，生死相依。自他走后，你替他看到了照亮赤壁的漫天火光，望見了江東六郡的光明前景，見證了他那原本柔弱的權(quán)弟終于擔起重任，成長為一方雄主。但是，一切剛剛走上正軌，你卻要走了。我多想能夠延長你的生命，留你在這世界上多陪陪我??！我多么希望你能看到我稱王稱帝的那一天，我定然會讓你出將入相，位極人臣，把人人艷羨的一切通通慷慨地送給你?。∥覀冊俳Y(jié)成兒女親家，親上加親，那該多好??！我想，若是我的女兒嫁到你家，你也一定會待她好的！唉，可你實在太累了，還未見白頭便匆匆離去。你就像一顆流星，雖曾耀眼地綻放過、絢爛過，卻只在天空中停留短暫的一瞬便倏然隕落。你雖神色安詳，心意卻那么決絕，給我留下的只有無盡的心痛和遺憾！在我看來，你追了阿哥十年，如今總算是追上他了。此刻的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找到他、與他快樂地團聚了罷！向他提起我的時候，你大概也是欣慰的罷！
公瑾，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人這一生或長或短，終會結(jié)束的。誰先走誰后走，終要在另一個世界重逢的。到了離開的那一天，我想自己不會恐懼，亦不會痛苦。因為這一世的終結(jié)乃是下一世的開端，我與你的緣份永遠不會了斷。我只是心懷一個愿望，那便是還能在一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春日遇見你。如果是別的場景，便配不上那么美好的你了。
我喜歡你的長相，從第一眼見你就深深地喜歡了。忘了告訴你，我還很喜歡你的名字。握瑾懷瑜。每每念起，都感到唇齒噙香。
下一世，若我們不再是主臣，那便做一回純粹的兄弟罷。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因為憂心軍務(wù)而鎖緊雙眉，再也不愿看到你在戰(zhàn)場上因為身先士卒一馬當先而被無情的刀劍所傷，更不忍看到你因為身中毒箭而把腹中鮮血吐干，早早便損害了容貌、耗盡了生命。我想你能如愿成為一位仙風道骨的琴師，終日以高士為友，與瑤琴為伴，云游四方，寄情山水，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永遠笑意清澈，永遠風姿瀟灑。只是，你要記得教我撫琴，千萬不要忘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