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
????? 我奶奶叫聶兆英,章丘市聶家莊人,家里排行老大,有兩個妹妹,兩個弟弟。奶奶小名兒叫律香(從前小時候跟爺奶在公路邊上的房子住的時候,聽我爺爺這樣喊過她,她非常惱怒,覺得爺爺不該在孫女面前叫,爺爺嘿嘿地壞笑,我覺得好玩,也叫了聲律香,我爺爺倒不樂意了,說:“這也是你能叫的!?”)奶奶另外兩個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姥姥們,小名分別是清香和玉蓮。我小時候還疑惑過,小姨姥姥為什么不一路香到底,而是變了卦。
???? 我奶奶不識字,這律香的“律”字是我約么著寫的,因為也不能問奶奶是哪個lǜ,小時候也忘了問爺爺,爺爺是初中文化,能讀寫認,還愛看武俠和公案小說。我猜奶奶的“lǜ”是綠色的綠,可我還是覺得紀律的律更好。奶奶念過識字班,算數是沒有問題的,而且算的很快,我覺得奶奶很聰明,盡管她只能像孩童一樣稚拙的寫下自己的名字,握筆的姿勢也不對。
六歲之前我在老家住,奶奶在胡同的最里頭,住大北屋。印象最深的,也是唯一的印象,是一個午后,我媽要揍我,還是已經揍了,我忘了,反正我是哭著去大北屋找我奶奶了,我奶奶喜歡坐很高的馬扎,我哭著拍大門,我奶奶一般會說:“俺彤子來了。”她把我攬在懷里,在院子里曬太陽,坐在很高的馬扎上。我奶經常會攬著我,這樣頭能枕著她的肩膀,上身被完全罩住,太安全了。可能是后來大了,奶奶攬不動了,也可能是我不太往她懷里撲了。
??? 十來歲的時候爺奶搬到了公路邊的門市部去住,我覺得那是我最快樂最依戀的時光。爺爺脾氣很大,但大半是和平共處的,最愛冬天,小時候的冬天真好啊,不冷。屋里生個爐子,暖和一天,爐子里烤地瓜,就著書看一會兒,就能吃了,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網,唯一的消遣就是纏磨我奶奶。我奶奶熬得稀飯特好吃,秘制洋姜咸菜,是爺爺的美味,我也跟著吃了不少。前些日子吃著稀飯咬了口洋姜,味覺的手一下把我拽到了十幾年前。
爺爺那時候訂報紙,我還不認字,但我拿著報紙糊弄我奶奶,嘴里烏七八啦地念著報紙,其實都是我編的,我奶奶嘖嘖稱奇,說這孩子真了不得!報紙都能念下來,并且大肆宣揚,一會兒我爺拿著報紙進來了,說:“小閨女,你給念念這一段。”我就尷尬大笑,哈哈哈,呵呵呵,呵呵。我爺就拿著報紙走了。
我爺愛抽煙,愛喝酒,我奶把抽剩的煙盒鉸開,我拿圓珠筆在上面畫小雞,畫了一只又一只,我奶嘖嘖嘖,說這小閨女太有才分了,我一高興,畫了滿滿一紙盒好幾十只小雞,我奶奶拿著給賣茶葉的鄰居看,我大受鼓舞,造了一紙盒又一紙盒的小雞。
我爺喝剩的酒瓶就更好了,童年時代娛樂匱乏,我跟我弟在大盆里注滿水,然后拿十幾個酒瓶子灌水,扮演賣香油,還用普通話對話,灌滿了再倒掉,倒掉了再裝滿,樂此不疲玩一下午。
那時候特別想去公路對面的莊里找我弟玩,但總不能入愿,原來不懂是為什么,現在懂了總想大哭,原來因為脾氣急跟我奶發了不少脾氣,不過,大體上,總是好的吧。
公路頭有個池塘,周圍長滿柳樹,我想去折柳條編帽子,我奶說她做飯就快做好了,做好跟我去折。我等不及,默默計算著如果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折完再跑回來用時多少,能不能趕在奶奶之前回來,這樣她就不會擔心了,我不能跟她說,她一定不讓我自己去。然后我就跑了,等我拿著一大把拼命往回跑,快到家時聽見她帶著哭腔喊:“彤彤誒,彤彤誒,你上哪里去了?彤彤誒,你去哪了?”我趕快站出來,朝她喊:“奶奶,我這兒了!!”她說你干啥去了,我說我折柳條子去了,然后我給她看。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孫輩跟祖輩相處就是這個模式,要是換成我媽,肯定是要揍我的,可我奶看著我回來了,就雨過天晴了。不過現在我也后怕,在找不見我的那一段兒,我奶會不會覺得我被拐走了,萬一我掉到池塘里,我奶會怎么樣。
我記得跟我奶奶的事太少了,相比于我們發生的事來說,記下的,太少了。所以我現在要記下來了,她已經走了,跟她有關的事只會在記憶中越來越少,不會增加,我得記下來,要不然,我不知道多久以后,我會忘記折柳條、畫小雞、念報紙。我曾經給我未來的孩子寫封信,信里有個大心愿:“孩子,求求你,一定要見見我奶奶。”她連我結婚都沒看著,我今年25了。
我爺爺特別會烙餅,大概只吃過一次他烙的,后來他就不做了,但他做的沒我奶奶好吃。我奶奶有次可能是燉雞來著,我伸手掀鍋蓋,蒸汽噴出來,我的食指中指起了很大的水泡,很長一段時間才好。長大之后沒再干過這種事了。印象中我奶傷過三次,我覺得是多虧了我的。
一次是她燙傷,我從藥店買燙傷膏給我奶,燙傷膏總有一種類似香油似的好聞的味道,她漸漸好起來了。一次是她的上眼皮紅腫長疙瘩,我翻開眼皮看了看,有很嚇人的黏連物,我憂心忡忡買眼藥膏給她抹,之后囑咐她洗完手,最好在晚上,后來眼皮好了。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她非要燒火蒸東西,忘了是給我家的還是給小叔家的,總之就是犟,非要燒柴火用大鍋蒸,蒸完了,但可能因為在火前坐太久,她的肚皮上起了好大一個水泡,這些我都不知道,直到她叫我:“彤彤,我的肚子上你看起了個啥?有點疼。”她上身胖,年紀又大,行動不靈光,所以彎不下腰,不能自己看,我走過去瞧,嚇得我腿軟,“奶奶!你起了個大燎泡!”而且我奶奶已經用手把它撕破了,表面白白紅紅的,我奶奶說不要緊,我急了,跑到小叔家砸門,已經晚上了,把我小叔家的紫藥水拿來給她涂,奶奶嘴里發出“嘶嘶”聲,她一向不嬌氣,大大咧咧,這樣子,是真疼了。后來連續幾天晚上,我奶奶都要我給她抹藥水,我說奶奶,這紫藥水不是天天抹得,抹一回就行了,等著它長好。我奶奶不聽,非要讓我抹,說:“你再給我抹點,再抹點,快好了。”我拗不過,沒好氣的給她抹。后來漸漸結痂,從邊緣向中間愈合,她躺在那里又自己撕痂皮,因為太厚了,不好撕,她還讓我拿剪子給她絞已經好了的那部分。我奶奶肌膚白皙,全身上下非常光潔,我們家人皮膚都偏白,我想都是沾了奶奶的光,奶奶的肚皮尤其可愛,白白胖胖,宣宣軟軟,小時候喜歡摸摸,可真好啊。但因為這次傷,她的肚皮似乎留了個疤。但她的皮膚還是那么好,她去世后我給她更衣,快八十的人了,身上白皙光潔,那么干凈。
我很怕奶奶身上有傷口,因為她有快三十年的糖尿病,聽說糖尿病人傷口不易愈合,我怕她好不了,但這些小病小傷,她都憑借自己身體自愈了,非常非常頑強。但是她臨終,下巴是破的,我奶奶摔倒了,磕破了下巴,鼻子流血,手也摔破了,我不知道我奶奶那一下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那么強的一個人,臨了受了這么大的罪。我聽人說心梗很快,只那一下,人就已經沒了,我想我奶奶是不是已經沒有意識了,才摔下去的,或許她沒有遭罪,但我怎么想都不對,那是我奶奶啊,我眼前一遍遍浮現她摔下去的畫面,我們家所有人,都有罪,沒人陪她,哪怕她已經沒有意識了,臨倒下的時候,能摔到誰的懷里,而不是地上。
她經常跟我們提到死的事情,聽上去,她好像并不怕似的,但是隱約記得有個跟她同輩的老人去世時,我小姑記得,我奶奶仔細詢問了一些情況,眼神中也透漏出害怕。本來也是,誰能真的不害怕呢。奶奶只是太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麻煩任何人,她去任何兒女家都是以客人身份自居的,害怕招人煩,所以她總是堅持一個人。這一點在我爺爺去世后終于打破了,她說她孤單,一個人呆著害怕。而那時我已經上中學,沒法長久寄住陪她,這時多虧了我表妹,表妹很活潑,我覺得那是我奶奶挺好的一段日子,身邊有個嘰嘰喳喳的小輩,能陪她說說話,倒倒水,晚上不那么靜,也不那么長了。但人總是要長大的,表妹升學,過了幾年,也離開奶奶了,但奶奶說,她已經不害怕了。我奶奶,到底不愿給任何人添麻煩。
六歲后我搬離了老家,到了棗園,長大后院子里的奶奶們打趣我說,我小時候是驢脾氣,我哭著要回莊里,哭著要找我奶奶去,院子里的奶奶拉我,說:“你看啊,這里不是好多奶奶嗎?”我掙開她,大喊:“你們又不是我親奶奶!!!”這些長大后都忘了,奶奶們提起來我怪不好意思的。現在我奶去世了,我小姑說我剛去棗園的時候我奶說想我,說從小看著我大,說著說著就哭。我工作半年之后第一次發工資,先是發了取暖費兩千一,回家錢包被偷,卡也沒了,給我奶奶錢的計劃暫時擱置,后來補了卡,給了我奶和我姥爺一人五百,其余給了父母,后來十二月份工資發了一萬多,請家里親戚吃了飯,一萬塊給父母,那半年陸續給了奶奶一千。奶奶很高興,說我跟帥給的一樣多,帥當兵回來探親,一次就給了奶奶一千。我弟很孝順,上學那會他手里只有三百塊錢,能拿出兩百塊錢給我奶換個電視,要我我是想不到做不到的。
工作以后可以用我的醫保卡給我奶買藥了,我奶很高興,跟其他人說沾了俺彤的光,出喪那天我看著墻上掛著的沒拆封的藥,我知道人就這么沒了,這些對她再沒有用了,我沒有任何方式能對她好了,再也沒有了,她不給我機會了。我一遍遍想我到底一共給了她多少錢,我給的夠不夠,我當初為什么不多給她一點,對她再大方一點。都說多給老人點錢,從現在開始算,還能給幾年啊。這些我都懂,可當時為什么不好好做呢,那是我奶奶啊,我工作一年半她就沒了,我奶奶怎么不多活兩年呢,我工作才一年半啊。她說你別老給我錢,你得攢著錢結婚啊,你找的這個頭項(工作)多好啊,你得好好干。
我跟照通確立關系的那段日子,我喜滋滋地給她看照通的照片,她拿著手機端詳了好一陣,說:“哦……這孩子長得不丑!長得挺俊!多高啊?”“跟我差不多高。”“不孬!這么高正好!”我奶奶對人的肯定總是斬釘截鐵,“這孩子哪莊的啊?”“他也是明水的。”“不孬!正好!”我說我爸媽有點不太同意呢。我奶說:“為啥啊?家里窮嗎?家里窮不要緊!慢慢過!你看你姑嫁你姑父的時候他家也不富,這不都慢慢過好了嘛!”我說:“不是因為這個,因為他離的遠。”“離的多遠啊?”“他在香港。”“哦……”我奶奶脫音很長,沒有下文了,我覺得好笑,說奶奶你知道香港在哪里吧。我奶奶說不知道,不過聽名兒挺好聽的。
我奶奶跟我爸媽不一樣,她沒有異地的概念,她覺得我看上的小伙子應該最遠從這個莊走到那個莊,她覺得錢不是問題,慢慢過就好了,小伙子不管什么樣都好,因為我看上了。我聽到過那么多利弊權衡,錙銖必較,家世禍福,只有在我奶奶這里,她告訴我,你喜歡就是最好的。
父母壓力特別大的那陣,我要跟照通分開了,我倍感絕望的那個下午在我奶奶家,我說,我們倆好像不太行了。我奶奶說為啥啊,我說太遠了,我的眼淚吧嗒吧嗒掉,沒有聲,一邊剝花生。我奶奶看了我一眼,說:“俺彤誒心里難過。”我一輩子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的奶奶哭了,我小姑也跟著哭,我奶奶說:“彤誒,你別難過,咱再找。”
其實我好后悔,我跟照通繼續交往的事情瞞著所有人,包括我奶奶,1號我跟他見面,我說接下來去哪里呢?他半開玩笑地說:“要不你領我回王白莊吧。”我說:“嗯,我領你回去見我奶奶。”我們都是開玩笑的,如果我知道,我奶奶3號早晨就會去世,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一定要拽他去見一見我的奶奶。我奶奶啊,我原來夢見她死我都能哭醒的奶奶啊。
連這一點,我弟做的都比我好。我們初中那會我就警告他有女朋友一定要先跟我講。他說:“不僅要告訴你,我還得把她領回來,第一個見咱奶奶。”他真的做到了,家里人,奶奶是第一個見的,他去當兵前一天,他領著女孩去了奶奶家,見面的場景是我奶敘述的——“帥進來了,這么高,我說帥你來了滿,帥說奶奶,我給你領了個小閨女來。哎喲!然后人家就進來了,說奶奶,你好啊。然后還跟我這么抱抱!”我奶奶比劃著,想著小閨女一定會感受到自己被接納了,因為我奶奶的擁抱很用力,當你前傾去抱她的時候,她會有力的回抱你,雙臂緊緊地摟著你。
照通聽到我奶奶去世的消息也很難過,當時就哭了出來,第二天晚上,他跟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哭嗎?寶貝,因為你跟我提起的你所有的家人,只有在說到你奶奶的時候,是一點戾氣都不帶的。”我的眼淚瞬間涌出來,是啊,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乖戾、刻薄、看不慣、郁悶氣促,但是我奶奶,我說不出她一個不字,她是我內心最柔軟的角落了。照通欲言又止,我聽出來,讓他繼續講,他說:“有些話,我不敢講。”
“你說。”
“你曾經幻想過,你奶奶,是我跟你結婚以后,我最想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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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生平會講兩個故事,我曾經用一個小手機錄下的,現在都丟了。但我還記得。
一個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說有個人,上山撿了條小蛇,就養著,小蛇慢慢長大,吃的太多,變成了蟒,家里都沒有糧食了,人說,蟒啊,我養不起你了,你走吧。蟒朝他點點頭,算是磕頭了,就走了。過了一些年,人有次上山,遇到了當年養的蟒,就說:蟒啊蟒,我活不下去了,我挖你個眼睛吧?蟒點點頭,人就挖了它一個眼,是夜明珠啊,放到屋子里滴流滴流亮,人賣了之后賺了一大些錢,過好了。結果過了些年又沒錢了,人又上山,找到蟒,跟它說:蟒啊蟒,我又沒錢了,我再挖你個眼吧!那個蟒,啊嗚!一口,把那人吃了。我奶奶點評:你說說!它一共就倆眼!你都要了去!它還咋活啊!就是說人啊,不能太貪!
一個是“姻緣自有天注定”:說有個男的,路過一個算命的,算命的跟他說:你將來找媳婦找個裁壞(手指頭有殘疾的)。男的一聽,這還了得!俺可不想找個裁壞!后來他聽說給他找了個小閨女,還真是個裁壞,他就趁著晚上朝她扔了個東西,覺得砸死那個小閨女了,后來過了一大會子,他結婚了,當天晚上看見了新娘,問她說:噯?你頭上咋一個疤呢?新娘子說:俺十五六的時候,有個壞蛋朝俺扔了個東西,把俺頭打破了。奶奶點評:這個故事你還不明白說了個啥嘛?
這兩個故事,第一個記得賊清,可能是因為主題明了,道理淺顯,我奶的語氣和調子現在還能復述出來。第二個故事就印象模糊了,當時年紀小,不太理解它想說什么,現在大概知道是在講宿命論的東西,如今回想,我奶當年居然給我講了一個滿是bug的暴力兇殺天注定,真是非常難得啊,不過男娃當時扔媳婦用的是鐵塊還是什么別的兇器,我記不得了。
我奶的口頭禪是“俺孩子不攤孬事兒!”比如路上撿了兩塊錢,我奶會說:“不孬!俺孩子不攤孬事兒!”或者回到家忘了帶鑰匙,而鑰匙正好在大門里的地上,伸伸手就能夠到。這時候也能說。好吧這個是我瞎編的。總之就是幸運的事、好事,我奶奶就會這么說。
我奶奶年紀大了,我忘了是她從哪一年開始說自己身上老是沒有勁,我很混蛋的并沒有太當回事,我奶奶一向給人的印象很壯,其實,老人哪有身體壯的,他們的身體都脆弱不堪,讓你覺得壯只是你沒有認真體會,或者她是裝出強壯的樣子不讓你擔心。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沒幫她什么忙,提水倒壺掃地就干了幾次,我弟都知道幫我奶倒垃圾,她走一趟路累得慌,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去找她都是她做飯給我吃,只有一次是我切的菜,下鍋炒的時候她指揮著,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我為她做了什么,能讓她好好歇歇。只有一件事,我想到的時候良心是安的,我奶奶住的房子有個大門,農村老式的大門下面有門噠子,就是一塊長木板,如果卸了它,人就能從大門下面爬進去,所以平時都是裝著的,但是有車子進來,就要卸了門噠子。我每次騎車去我奶奶家,卸了門噠子進去,走的時候把車推出來,然后把門噠子裝上再走。好幾次我奶奶看我停好車子又折進來彎腰搬門噠子,都說:“你走吧,我擱上就行!”但我堅持,我奶就說俺孩子孝順啊。也許這東西原本就是我卸下來的,走的時候就該我裝上,但我真的覺得,我能想著每次都把這個裝上再走,讓我奶奶省了一次腰和腿,我就能看得起自己。
我奶不識字,也不識阿拉伯數字,所以每次我爸給她從超市買來什么,她都會把東西提溜到我面前讓我念價簽給她聽,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然后嘖嘖嘖,說不賤啊!你爸爸花了好多錢!別人送她東西她也要拿大黑秤稱稱看多少斤。我小姑說好人都這樣。我奶奶節儉。
她其實壓箱子底的有很多布、衣裳、毛巾,但都舍不得用,出喪的時候,我小姑給她包了幾大包袱衣服,聲嘶力竭地哭著說:“娘,你到了那邊可別這么奴才了,我都給你燒著,你到那邊記得穿啊!”我爹我姑給她買的絨毯子,她舍不得鋪,出喪的時候被人鋪到地上下跪用,我看著心疼,奶奶,你咋都不舍得用呢,你看見了嗎,你可記得用啊。
近來好幾年,有種推銷方式是專門下農村忽悠老頭老太太,聚集老人的方式就是發東西,老人們為了幾個雞蛋或者一個塑料盆都會去聽宣講,宣講完了領東西。我奶奶也去過幾次,有次記得特別清楚,去了就發十塊錢,我奶奶很高興的去了,說十塊錢不好嗎?十塊錢就能趕個好集啊!那意思是,加十塊錢去趕集就能買回更豐盛的東西。我奶奶趕集的時候籃子能裝滿,可沉了,后來我印象中奶奶沒再趕過集,可能是她年紀大了走不了遠路提不了重物了,也可能是我不再那么頻繁的跟她呆在一起了。
我奶通過推銷買過一個電磁爐,我當時還擔心她被騙,但是買回來好像也能用,大概是花了兩百塊錢,我都驚訝我一向節儉的奶奶為什么會花兩百去買一個電磁爐,我至今都沒問過她,可能是她真的需要吧。后來果然用了沒多久就壞了,我爸又送了她一個,對啊,應該早點送的。
我奶奶還給我買過書,在新華書店,對啊,我居然帶我奶奶去過新華書店,前因后果忘了,只記得是《中外名著導讀》,十八塊錢,挺好的書,長知識。我其實也沒抱多大希望,就跟我奶奶說這本挺好,十八塊錢。我奶奶說行啊,就買了。十八塊錢啊,我小時候覺得對一本書來說太貴了,更何況對我奶奶來說呢。
我在奶奶家會倚著被子斜躺在床上,我奶就會顛顛地過來往我身上扔被子,我說奶奶,我不冷。我奶奶說蓋著吧,屋里涼。我小叔我爹誰的這么躺,我奶也會給他們蓋被子,他們來了我奶會用熱水燙個雞蛋給他們吃,也會盛上好多粘稠的稀飯給他們喝。她沒了那天,我姑哭著說:“我沒娘了。”我突然明白,對我來說,我沒奶奶了,對我姑我叔我爸他們來說,沒的是娘。這個世上最疼他們的人啊,走了。
我終于給他們發了不同的短信,告訴他們多喝水,睡會兒覺之類的。他們都告訴我,我也要好好的。我奶沒了之后,我也會有種感覺,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沒了,我奶跟我爹媽不一樣,她是那個最后的堡壘,你覺得所有人不理解你,嫌棄你,對你期望過高,給你壓力太大,對你有功利性的訴求的時候,只有奶奶這兒,才是最溫暖最安全的,她可能并不理解你的處境,你正在面臨的難題,但是只要她還在,你就覺的平安,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個人能無條件的接納你,你什么都不是,她還是最疼你,她不懂你考了多少績點,能不能上研究生,找不找的著工作,你來了,她就有吃有喝地疼你,她告訴你都沒事兒,都會好的。
我爹犯大錯的時候我逃回了我奶奶家,我誰都不能說我憋得難受我終于給他打了個電話,我告訴自己要平靜,要克制,要好好跟他談,但說著說著我還是哆嗦起來,最后聲嘶力竭地吼他:“你給我試著點!”然后掛了電話。我奶突然進來了,她問:“你剛剛吵你爸爸了?”我說沒有啊。我知道,我奶奶一向聾,聽不太清的。但是那次,她分明震驚地怔怔的問我:“我剛剛聽見你吼他了,你別吵他,他最疼你了。”我說我知道。我在奶奶家隔壁的儲藏室里跪在鏡子前面哭。我說奶奶,你知不知道,你兒子做錯事了。
我有很多事沒告訴我奶奶,或許不告訴是好的,但其實告訴了也沒什么吧,奶奶經歷的,太多太多了。但我最后悔的,是她臨終都不知道,我已經有了一個想要嫁的人,我這兩天總是幻想,我領照通去我奶奶墳上去跟她說,奶,我給你領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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