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條路,來來回回走了二十多年,熟悉到幾乎連紅綠燈的呼吸頻率都熟稔在心,朝東的小吃早點水果店,路西的超市小商品鋪子母嬰醫院,向南走,五米一株高可庇蔭的法國梧桐行人最喜歡了,如果有一份閑心,盡可以坐下找一家包子鋪買一杯豆腐腦,店主人要是問你要甜要咸,你轉身看看頭頂的驕陽,不妨說來一杯甜的,就讓店主用他不太地道的普通話說服你做一個暑期的咸黨吧,在這樣的天氣出門,你還能在哪兒找到這樣一個為了健康違背自己口味的賣家聊上個十分鐘呢。
順著路牙繼續走,你可遇見那條蜿蜒蕩漾遠匯長江的城河,徜徉的碧色河水被通體雪白的大橋攔腰抱住,遠了看還真有點兒楚宮腰的意思,橋下東西大道垂柳飄綠,蟬聲不歇,車流如急水,卻比這橫沖直撞的城河水自由得多了,千萬別眨眼,不然他會在下一個路口甩掉你。
橋上煥然一新的白石闌干溫度燙人,快走幾步,便能追上拎著漆桶往橋下走的十多位全副武裝的身影,一路走一路耐著高溫交談,仿佛在烈日底下站了兩個多鐘頭的另有其人。
這種暴曬的天氣,等紅綠燈也成了一種人生考驗,撐傘的年輕人忙于學業生計走得匆忙,卻還是自覺地等在人行道上,這條路的最南端是一個大型農貿市場,北行的滿載食材而歸的小電瓶們不管晴雨都密密麻麻,自恃不受紅綠燈約束的小心思也慢慢收起來了,規規矩矩地在停止線前止步。
別處熱得過分,唯獨河邊有風,愿意的話下橋來,沿著河邊新修的走廊走一走乘乘涼是個不錯的選擇,現在河運早已沒什么人氣,搖船從此過的大多是私人的小船,千里船很少了,哪怕在河邊等候個整日整夜,也基本碰不到一條稍微稱得上大字的船,掰指頭算算,最后一次見到大肚便便的大船還是在初中時候,時間再推遠一些,兒時的船運就特別熱鬧了,經常在河上見到不遠萬里抵達的長江行船,船頭紅旗乘風招展,船肚子里是吃得滿滿的泥沙之類的建筑材料,一條一條前后相繼,頭尾相接,全部打此處順流而下,或者目的地是某家水泥廠,或者又往更下游的大海去了,小學三年級時,幾個玩兒得好的小伙伴還曾特意來看纖夫拉船,纖夫們個個面孔黝黑如碳,脖子上搭著一條擦得看不出顏色的毛巾,唾口痰在掌心,集結完畢就會在領頭人的口令下赤膊拽起纖繩,一聲一聲吼出號子,吼得河面抖三抖,河灘上的曬得發硬發黑的淤泥都被踩出層層疊疊的腳印。
后來想起纖夫和船,腦子里便會不由自主地念出“門泊東吳萬里船”,然后感慨一聲,看吧,秦漢的月亮東吳的船,歲月無情,可有些東西是亙古不變的,雖然看起來實在稀疏平常,就像無處不在的空氣,沒人提醒你哪里會把他當回事啊,但是,他們不甘屈服于歲月的存在正是家鄉如今新角色的一紙證明。
船對家鄉而言,該是一種特別的記憶符號,絲毫不見周作人寫烏篷船時的愜意悠然,若真要比,拿他與唯物陽剛的戰船比才不顯屈尊,他本是有故事的符號,并不需要誰自作主張地替他微瑕的過去畫蛇添足,更毋庸理睬外人的質疑,他曾經的輝煌過去,就跟這條叫大司馬路的新路一樣,難免湮滅于吳國的名臣明公中,可故里家鄉還會記得他們那么厲害的青蔥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