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內(nèi)容改編自萊謝克·柯拉柯夫斯基先生的《馬姚爾大神喪權(quán)退位》一文,向作者與譯者楊德友致敬!)
永晝使人不解疲憊
永夜使人倍懼微寒
世界當有晝夜交替
無盡星辰莫測變幻
故他當有毒蛇之智慧
也當有鴿子之溫柔
一
“唰,唰,唰……”
模模糊糊地,安杰莉娜瞥見了身邊坐著的黑袍。
她緩緩爬了起來,呆坐了一會兒,沙啞地開口:“我媽媽在哪里?”
“不要急。”黑袍笑著說,“你就快要見到她了。”
這是一切的誘因,一切的開端。無數(shù)人渴望賦予它一個結(jié)尾,卻始終難以完成。安杰莉娜捏緊了拳頭。一滴眼淚滾了下來,沾濕了她懷中的羊皮本。她松開手,顫抖著撫摸那頁腳卷起的紙張,重新翻到扉頁,借著地獄那昏暗的月光與火光,吃力地讀起上面的文字。
“大神馬姚爾三分世界:天堂在上,地獄在下,有城在中央。天堂溫暖,地獄寒冷,于是城中有風形成,其聲‘嚕嚕’,取其諧音,即為‘魯魯城’。
“此前,天地未開,宇宙混沌,神使、魔鬼、凡人共處一處,繁繁雜雜,事端四起。大神慈悲,為使人得到幸福,命神使居于永晝天堂,貶魔鬼藏于永夜地獄,凡人渾渾噩噩,即處中央。大神智慧,有預(yù)測之力,判得日后魔鬼定要作亂,敕令其不得出地獄之門,如有違者,滅于天地間;判得日后凡人靈智將開,難定品性,敕令其死后據(jù)生前作為入天堂或地獄;判得我等神使必忠神之事、傳神之道,敕令我等侍神左右以為仆從。大神又作三條法則,命眾人遵從:
“其一,神使所傳為神之意志,故司判斷、懲罰眾人之職能,無人可違背。
“其二,凡人生前不曾犯錯,死后亦不會犯錯;凡人生前犯錯,死后亦無法改正。
“其三,凡生前犯錯者,死后將入地獄;凡生前未犯錯者,死后將升入天堂。惡魔將終生困于地獄之中,無可能行于地上。
“而后大神授我等使命:擴充法則之枝葉,使其繁盛于世間;我等需有判別,行此法則于世間;而神將離去數(shù)年,我等皆以虔誠之心待神歸來。……”
黑袍對著削了半天的木箭吹了口氣,細細碎碎的木屑亂飛,有幾片轉(zhuǎn)圜落在安杰莉娜的書頁上。安杰莉娜幾乎在瞬間將它掃到地上,抬起頭,狠狠瞪著黑袍。
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仍不急不慢地持刀削箭。寬大的兜帽遮住黑袍的半張臉,只露他出蒼白的下巴。除這兩處,黑袍沒有任何地方暴露在外,但即使裹著寬大的黑袍,他給人的感覺依然是修長消瘦的。
黑袍的身后放著一把弓,月光灑在那上面,看起來十分柔和。在弓的兩側(cè),零零散散放著許多筆直的木箭。過了會兒,他將那剛削好的木箭隨手放在其中,又從旁取來一個箭筒遞給安杰莉娜:“安杰,幫我把他們裝進來。”
安杰莉娜接過它,將木箭從高處一根根往里面扔去。偌大的曠野中,只聽得到“咚,咚”的擊打聲,叫人的心發(fā)空,發(fā)恐。
“她到底在哪里?”安杰莉娜裝完箭后問黑袍。
黑袍笑笑:“前面的沼澤地里。”
“你沒騙我?”安杰莉娜冷笑一聲。
“騙你做什么,安杰。”黑袍說得很溫柔,“我不是安迪,我為什么要騙你。”
“你永遠也比不上他。”
“我是不會愚蠢到去與死人相比的。”黑袍說得很舒暢。他透過兜帽投下的陰影看著安杰莉娜滿是厭惡的面孔,安杰莉娜也看向那對她來說幾乎一無所知的黑暗。
然后她看著黑暗,想起了光。
二
一切的誘因與開端,是一個既普通又不尋常的愿望。大概很多人都曾向上天如此祈禱過,卻沒有人能像安杰莉娜那樣接近過它。十三年前,還是個臟兮兮的小乞丐的安杰莉娜在魯魯城中央的圣壇旁喊出了這個愿望:
“您可以帶我去找我的媽媽嗎?她說她去了我不能去的地方。”
圣壇上的神使背對著安杰莉娜,面向蜂擁的人群,盡管安杰莉娜實際上也在其中。灰色的人海中伸出無數(shù)雙手,似是在等待神的恩賜,安杰莉娜也是其中一個。神使四望,聽見了她的呼喊,將她拉到圣壇之上,向眾人宣布——這個女孩擁有最難實現(xiàn)、最感動人的愿望,這就是選擇她的原因。
隨后,神使將她帶到天堂的門口。那是安杰莉娜此生唯一一次見到大神。在那之后,大神找到了她的母親所處之地,指點她去尋找母親。而那位神使也會隨她一同上路。
“安迪……黑袍……死啊……”
黑袍瞧了安杰莉娜一眼,向火堆中添了些木柴。夢囈的姑娘睡在火堆的另一側(cè),右臂壓在胸口前——下面正是安迪留下的羊皮本。
四周常有野獸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嘶吼。總有那么幾只野獸會跳進火光之中,一邊嘶吼一邊將利爪對準熟睡的安杰莉娜,不過大多一看到旁邊的黑袍便逃之夭夭。
這樣過了有幾個小時。又有一只野獸沖著安杰莉娜低吼起來。安杰莉娜悠悠醒來,睜開眼,尖叫聲還未出喉嚨,一支白木箭便擦耳而過,正中野獸的前胸。身后又傳來弓弦緊繃的聲音,緊接著,又一支箭射中了野獸的喉嚨。
“可憐的小綿羊,既沒有毒蛇的毒牙,也沒有鴿子的溫柔。”
安杰莉娜仍是驚魂未定,扭頭看向黑袍,正見對方的袍服重新將手臂覆蓋。黑袍站起來,越過安杰莉娜,將那死去的獸拖走。
安杰莉娜向著火堆移了移,哆嗦著將安迪的羊皮本翻開到某一頁,一遍又一遍地讀著。
“……步入荒原之中,我遵神諭保護這孩童,使之于路途中不受饑餓寒苦。她也常向我道謝,只是看上去不十分快樂。……”
讀著讀著,安杰莉娜的眼神飄向那跳躍的火焰,思緒飛到進入荒原不久之后。那時他們曾碰上一次下雨,安迪將安杰莉娜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使她免被雨水浸濕。雨停之后,安迪又叫安杰莉娜乖乖留在大路上,他到荒原深處捕來了野獸當做食物。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干樹枝,架起火堆將肉烤熟,遞給安杰莉娜。
神使不用吃東西。所以安杰莉娜自己烤著火啃著肉,安迪則烤著火看著安杰莉娜。眉宇間似乎滿是淡然,又好像有一絲愉悅。安杰莉娜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一邊流淚,她想起以前媽媽在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被人護著。
她揚起還掛著淚痕的小臉,滿足地笑著說:“太謝謝你啦,安迪!”
安迪微微點頭,說:“大神命我保護好你,這是我該做的。”
聽到這樣的回應(yīng),安杰莉娜莫名地有些失落。
安杰莉娜感謝過安迪很多次,但無一例外,安迪的回應(yīng)永遠是這句“大神命我保護好你,這是我該做的”。
安杰莉娜的腦袋突然疼了一下,她抬起頭。原來是黑袍用白木弓敲了她的頭一下。
“兩個好消息,想聽聽哪個?”黑袍在她對面坐下,將處理干凈的肉串在樹枝上,放在火上慢慢地烤了起來。
安杰莉娜看著那火舌和開始變色的烤肉,沒由來地鼻子一酸。她低下頭去,說:“隨便哪個,有什么可分的?”
“第一個好消息。”黑袍緩緩說,“地獄越來越熱鬧了。”
安杰莉娜抬頭看他一眼,頗有些諷刺地說道:“這可不得了,你不是想把地獄里的魔鬼們?nèi)紟С鋈幔俊?/p>
黑袍低聲一笑,并不回答她。安杰莉娜只好接著問:“那第二個呢?”
“翻過前面這些山,就能看到大沼澤,你的母親就在那里面。”
安杰莉娜說:“你的這兩個好消息,聽上去怎么就那么好笑呢。”
黑袍像是沒聽到,認真烤著手中的肉串。安杰莉娜于是又重新翻開安迪的本子,閱讀其中讀過不知多少次的內(nèi)容。
“數(shù)千年如流水,浩浩蕩蕩洗滌世界,自此無人不知大神之慈愛、無人不曉大神之智慧、無人不從大神之教導(dǎo)。我等日日傳教,雖唯天堂永存光明,魯魯城與地獄卻也能見智慧之光、幸福之兆,世間已無半點瑕疵。
“終有一日,大神歸來。神命我隨行,于天堂一游,只見眾神使與人魂皆白衣素凈,處處含笑,虔誠祈禱:
“‘我等皆幸福,我等皆幸福。凡在天堂皆幸福,生活富足無怨愁。不似人間苦飽暖,地獄災(zāi)禍成對照。我等幸運實難言,大神天堂永駐存。’
“大神滿意,隨后又前往魯魯城巡視,見聞之后,說:‘魯魯城不如天堂,我們應(yīng)尋找方法,使凡人如天堂眾人一般幸福。’
“我說:‘謹遵神命。恕我愚昧,不知有何方法?’
“神指過凡人,說:‘凡人活于世間皆有不可得,你從中選取一人,實現(xiàn)他的愿望,昭告世人,使人心中有光。’
“我便從人中宣告神之旨意。眾人爭先恐后,我選一個孩子,她擁有最難實現(xiàn)的愿望。
“神問孩童:‘你有何愿望?’
“孩童說:‘仁慈的大神,您能帶我去找我的母親嗎?她去了我不能去的地方。’
“于是神將孩童帶至天堂門口,取出金盆,倒入最為純凈的水,將孩童的一縷金發(fā)放入其中施法。隨后神說:‘孩子,你的母親犯了錯誤,此刻正掙扎于地獄沼澤之中。’
“孩童哭道:‘您能救救她嗎?’
“大神不語。我說:‘凡人生前犯錯,死后亦無法改正。’
“孩童又道:‘請讓我見她一眼,哪怕我將走過刀山火海。’
“大神說:‘你是活人,更沒有犯錯誤,不可進入。你將穿過空無一人的荒原,忍受無盡時間的折磨,最終也只能在地獄門口看看她。即使如此,你也執(zhí)意要去嗎?’
“孩童說:‘我愿意。’
“大神嘆言:‘我將派遣安迪與你同去。此去路途遙遠,地獄中的惡魔必將向爾等伸出魔爪。安杰莉娜不可離開大路,因為唯有安迪知曉從荒原深處回到大路對的方法,那方法要求同伴留在路上;安迪,你需竭盡全力保護安杰莉娜,除非遇到極大危險,不可動用神力,否則你二人都將受到懲罰。’
安杰莉娜突然頭上又痛了一下。黑袍將烤好的肉遞到她手里,安杰莉娜接過肉串的那一刻,看到黑袍捏著樹枝的修長又蒼白的手指,想起了安迪的手。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這倒是有趣了。”黑袍盤著腿,一手支著下巴說,“你是嫌我肉烤得不夠好還是不喜歡吃肉?”
安杰莉娜低著頭說:“我只是……”過了好久,她始終沒能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黑袍轉(zhuǎn)過頭去:“我知道了,吃吧,快涼了。”
三
那是在媽媽去世之后的當天夜里,安杰莉娜被趕出她們母女曾住破棚屋,流浪在街頭。媽媽沒有什么好東西能留給她,只有一個黑色的蝴蝶結(jié)。安杰莉娜小心地用蝴蝶結(jié)扎住自己毫無光澤的金發(fā),在某次被人揪著頭發(fā)打致使蝴蝶結(jié)差點被弄丟之后,她將蝴蝶結(jié)用舊繩子綁起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有一天,她聽到蝴蝶結(jié)里傳來了一個好聽的聲音。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也就是黑袍的聲音。男人說:“可憐的小安杰,神這樣對你,你不怨恨他嗎?”
安杰莉娜被嚇了一跳,不過當她聽到男人解釋說絕對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并給她講了個故事之后,她就慢慢接受了蝴蝶結(jié)會說話這件事實。于是當男人再次提出這個問題之后,安杰莉娜認真地回答:“神使大人說,活著便是恩賜,我又為什么要去怨恨神呢?”
“因為神對你不好啊。”男人說,“神讓你活著,你什么也沒有做錯,卻使你受盡艱苦;你的母親明明也什么都沒做錯,卻仍被神使斥責說做了錯誤的事。她因此死去了,而你在將來也將這樣凄慘而終。你難道不難過、不怨恨嗎?”
怨恨的種子從這時便在安杰莉娜心中生根。哪怕到大神選擇實現(xiàn)她的愿望的時候,她心中仍是有著怨恨的。她早就不相信大神了,可她又有什么辦法?仍然只能跟著安迪去完成那不知是否能完成的愿望。因為她是如此的思念媽媽。
早已深種的種子開始茁壯成長。黑袍的教唆、自身的懷疑、安迪對大神錯誤的遮遮掩掩都成為了肥料,讓那怨恨的樹苗抽枝長葉、成為參天大樹。
所以,怎么可能不難過、不怨恨呢?安杰莉娜摸索著安迪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頁:
“安杰問:‘世上有什么馬姚爾大神所不知道的事嗎?’
“我道:‘馬姚爾大神的智慧無人能及,但即使如此,世上也會有他不知道的事。’
“安杰問:‘既然如此,馬姚爾大神是否知道,他定下的法規(guī)究竟正不正確呢?’
“我感到荒謬:‘難道世上會有人認為自己比大神更具有智慧嗎?大神的法規(guī)必定是最完美的。’
“安杰問:‘那你們呢?大神隱退后,是神使完善的事件諸多規(guī)定。你們又知不知道自己定下的規(guī)則是否正確?’
“我說:‘神使是神忠實的侍從,自然會傳達神諭,定下與大神一般正確的規(guī)則。’
“安杰又問:‘可是你們不是大神啊,怎么能定下與大神一般正確的規(guī)則呢?而且大神的規(guī)則也不一定是正確的啊。我的媽媽說,穿衣服系錯扣子是錯誤,但只要把扣子解開系對就是改正了錯誤,這樣說來,大神的第二條法則不就是錯誤的嗎?凡人在世,必犯錯誤,地獄因此太擁擠。那么空無一人的天堂又有何存在的意義呢?所以,天堂不該是處于地獄之下嗎?為什么還會有人升入天堂?大神說要讓人得到幸福,可是我的媽媽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無數(shù)的人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我們這些被留在魯魯城的人又如何幸福呢?這難道不是大神的錯誤嗎?’
“我立刻捂住她的嘴,嚴厲地斥責道:‘安杰,你在說什么?你腦袋瘋了嗎?’我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兩句話,因為我不知還有什么可說的,冷汗浸濕了我的脊背,我從未如此恐懼過神罰,不是為我,而是為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她在幾日前逃離了大路,我不得不用神力將她帶回。神罰隨時會來,我卻只能帶著她坐以待斃。我是神使,我只能為神而死,而這個凡人,她使我頭一次對大神的決定產(chǎn)生疑惑。為什么偏偏規(guī)定凡人生前犯錯,死后便一定會下地獄呢?而這些錯誤,又為何直到死后也得不到改正?
“我不能再寫下去。我怎能寫下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
“她問我神罰會是什么樣的,我說,大神如此仁慈,必定不會降下危及生命的咒。但我心中知曉,令活人與死人相見本就算是莫大的錯,倘若我們再犯錯,所得的懲罰大約十分可怖。但我怎忍心見到安杰不再笑呢?因此即便未來的終點已經(jīng)無比接近,我也斷不能告知她實情。”
安杰莉娜“啪”地合上本子。
安迪永遠都不會不知道,安杰莉娜所說的那些話大部分是出自黑袍之口。因為他至死都不知道這旅途中一直存在著第三個人。黑袍總是將出現(xiàn)的時間選得很準,只有在安迪離開大路尋找食物和水時才會出現(xiàn)。
黑袍就是這樣。他能夠找到機會帶領(lǐng)著眾多魔鬼們從地獄里逃至人間,能夠找到機會跟隨在安杰莉娜母親的身邊,能夠找到機會去啟發(fā)和影響安杰莉娜的母親,在她死后又去影響她的女兒。他知道如何躲過神使去玩弄人心,也知道如何在數(shù)個神使對著安杰莉娜和安迪發(fā)出足以使人灰飛煙滅的力量時保護安杰莉娜逃入地獄遁去身形。
他狡猾又聰明,懂得等待時機,知道什么時候在人群中煽風點火就能獲得最好的效果,也知道什么時候凡人的心最脆弱,最容易動搖。
這世上,也唯有他敢說:“我要將天堂踩在腳下。”
四
地獄中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安杰莉娜剛進入地獄時,零散的沼澤中偶爾能看到一兩個人,更多的時候她能看到游蕩著的黑袍魔鬼,他們會向黑袍伸手致意,隨后匆匆離去。而現(xiàn)在,周圍魔鬼的數(shù)量似乎正在劇增,地面上沼澤也變得越來越密集,每個小沼澤中都有許多人擠在一起。黑袍叮囑她只能走他走過的地方,否則就會陷入沼澤之中。
又往前走了許久,沒有陷入沼澤的人開始出現(xiàn)、且變得越來越多。沼澤里面哭號聲滿耳,人與惡魔的面孔都猙獰可怖,安杰莉娜向四周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有個沒陷入沼澤的人看到她和黑袍,張開雙臂用力揮舞。待走近了,那人十分興奮地說道:“嗨,你們也是才下了地獄嗎?”
安杰莉娜有些目瞪口呆,她從未見過下了地獄還這么高興的人。黑袍沉默地站在一邊,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我叫克里。”對方接著說道,“兩位是?”
“這位姑娘叫安杰莉娜。”黑袍說,“至于我,叫我黑袍吧。我們在地獄待了很久了。”
“原來如此。我看這位姑娘往四周看來看去,還以為是覺得新鮮呢!”克里自來熟得厲害,“既然如此,你們肯定不知道魯魯城還有天堂發(fā)生了多翻天覆地的變化!本來呢,我也是和以前那些家伙一樣,恪守規(guī)矩,從不逾矩,就盼著死后能上天堂享福呢。可是你不知道,馬姚爾許諾幫助一個姑娘滿足一個愿望,可他最終卻命令那個陪同小姑娘的侍從對小姑娘痛下殺手。這可把大伙氣壞啦!再加上馬姚爾以前還派他的侍從做過許多壞事兒,天堂和魯魯城都不安分了!所有人都在喊,‘我們要下地獄!我們要下地獄!我們不上天堂!我們不要見那討厭的老頭!’真是,哈哈,現(xiàn)在天堂里的人都在不斷往下頭跑呢……”
“請等等。”安杰莉娜急忙打斷他,“你說,侍從殺了那個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侍從和姑娘的名字是什么?能不能告訴我?”
“好像是叫什么……安迪,安杰莉娜……咦,怎么和你的名字一樣呢?”
安杰莉娜突然感到渾身發(fā)冷,她身上的力氣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她看向黑袍:“這又是你做的嗎?”
“這本來就該是計劃的一部分。”黑袍語氣低沉,將“該”字咬得很重。這話不像是對安杰莉娜說的,倒像是對他自己說的。
接著,他轉(zhuǎn)過頭來,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安杰,你想點燃他們嗎?”
“什么?”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你會想點燃他們嗎?你會想殺死他們嗎?”黑袍抓著她的肩膀,看著她認真地重復(fù)道。
安杰莉娜呆呆地看著那陰影好久,終于說:“我不知道。”
馬姚爾大神三分世界:天堂在上,地獄在下,有城在中央。非其神力不能支撐此格局。
規(guī)矩說,地獄的惡魔應(yīng)視天堂與魯魯城為禁地。但沒有人喜歡布滿沼澤、潮濕而暗無天日的地獄。不知有多少惡魔悄悄離開了地獄,潛入魯魯城中。他們會變成各種不起眼的東西,在睡夢中、在閑聊時無人知覺地出現(xiàn)。他們會說很多東西:比如誰死去的親人犯了什么錯誤,這個錯誤有多么莫名其妙,大神的規(guī)矩似乎不太合適,每個人都會犯錯誤……
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但這就足夠了。因為不論人們是相信還是不信,他們總歸都會知道。在這個無趣的城池里,一個消息只要有人知道,就一定會傳遍。
最近,有一個新故事出現(xiàn)了。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仁慈的馬姚爾大神欲滿足一個魯魯城女孩尋找母親的愿望,于是派遣他忠心不二的侍從護送女孩前往地獄去尋找母親。有一天,侍從去尋找食物,女孩因擔心他而離開大路,侍從知道了,竟然認為女孩破壞了規(guī)矩,于是對她痛下殺手。后來據(jù)那侍從說,是馬姚爾大神下令命他殺那女孩的。
魯魯城中人太多了,于是流浪漢講給其他的流浪漢聽,商販講給其他的商販聽——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全城的人也都知道了。城中每天又都有人死去,去往地獄的人便與地獄中的人說,升入天堂的人便與天堂中的人講。很快,最后一個虔誠地誦讀“我們很幸福”的人也不見了。
故事傳得越來越玄。越來越多的人咒罵侍從與大神,越來越多的人投入了地獄。現(xiàn)在的地獄變得十分擁擠,那些新來的人不了解情況,于是一腳踩入沼澤,還有些人和魔鬼是直接被擠進去的。沼澤緩緩?fù)淌芍麄兊纳眢w,越掙扎越深陷,而沼澤外面沒有一個人能將他們拉出去。
安杰莉娜終于抬起頭來,看向這無邊的絕望沼澤。她向前走去,甩開黑袍拉住她的手。
“安杰……”
安杰莉娜又一次甩掉黑袍的手:“我只想找到媽媽。”她朝沼澤跑去,還沒跑幾步就又被黑袍拉住,而這次她也沒有再甩開黑袍的手。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月下的千萬張面孔。
一般的痛苦、一般的荒唐,這樣又要如何去分辨她要找的人?
滾燙的淚水從眼中涌了出來,安杰莉娜感覺又回到了地獄的門前,數(shù)個神使放出的光球刺眼又灼熱,她的呼吸好像停止,喉嚨仿佛被一只大手生生扼住,渾身上下都暴露在純潔的白光內(nèi),皮膚仿佛都被燒焦。
但她動彈不了分毫。
這就是絕望。
不顧黑袍的阻攔,安杰莉娜大吼一聲,拼命向前跑去。黑袍緊隨她。
熾烈的白光來了。地獄的天空突然前所未有地明亮起來,仿佛突然有了白晝。星星的微光被燦爛的光芒遮蓋,每個人驚恐的臉卻被照得秋毫必現(xiàn)。水汽開始蒸騰,地獄的溫度開始升高,那些本深陷在沼澤中的人們仿佛沸水中麻木的石塊,任火焰灼燒。地表破裂,滾滾的巖漿從巨大的裂縫中涌出,燒焦了本來就寸草不生的土地。
而安杰莉娜還在飛揚的火中尋找著媽媽。
干涸的沼澤中,滾燙的巖漿中,蒸騰的地表上,暗淡的天空下……沒有,哪里也沒有。安杰莉娜撲進干裂的沼澤,拿著黑袍給她的白木箭拼命挖掘起來。她不管如鳥般盤旋在天空里的天使,不理天使投下的一個接一個的火團。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土地。她幻想著媽媽從土里出來,用枯瘦的手撫摸她的頭,用那滄桑的眼凝視她的眸。
一定在這里面,一定在。她口中不停自語。
泥土仿佛都變成了巖漿。安杰莉娜的雙眼仿佛已經(jīng)感覺不到越來越強的白光了。她的眼中好像什么都沒有了,她的腦海中只剩下一件事——用那已經(jīng)折斷好些次的白木箭,一次又一次挖掘堅硬如鋼鐵的沼澤。一只手突然從旁伸出,將她拉走,幾乎是瞬間,她方才所在的地方被白光生生將地面砸出深坑。
安杰莉娜看著那巨大的坑洞,臉色蒼白,沉默不語。四周凡能動作的人雖不知往哪里逃卻仍在四處逃散,而她定定站在那里,看起來那么瘦小。
“你想點燃他們嗎?”
同樣的問題,卻是安杰莉娜向黑袍的提問。
黑袍沒有回答。他的袍子破了很多,露出蒼白的皮膚。但他的眼睛依舊隱藏在黑帽之下。
“我只想找到媽媽,”安杰莉娜說,“但你做了什么?為什么一定要扯上我?”
黑袍說,“機會難得,不能放棄。”
安杰莉娜冷笑起來:“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黑袍說:“我的同胞們一輩子被困死在這鬼地方,我想帶他們離開。我答應(yīng)過他們。”
“那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安杰莉娜搖著頭笑著,“安迪不會死,可笑的流言不會如此傳播,地獄不會變成火海。結(jié)果呢?誰也逃不出去。”
“這件事我們籌備了幾千年,你覺得,我會因你而放棄它嗎?”黑袍說。他的語氣變得有些無力。
世界突然隆隆作響。天使們紛紛飛離地獄,世界瞬間又歸于黑暗,只有暗淡的月與暗紅的巖漿發(fā)出的光不斷沖擊著人與魔鬼。顫抖著的土地載著無數(shù)人緩緩上升。土粒石子蹦起來,飛向天邊,所有的人仿佛也都飄了起來。終于,地獄天空中出現(xiàn)的第一絲真正的曙光。
可黑袍沒有笑。
馬姚爾大神三分世界:天堂在上,地獄在下,有城在中央。非其神力不能支撐此格局。倘若三界的格局忽然改變,那么只能說明一件事。
馬姚爾大神退位了。
五
那是天地失色,山川動容。地面在開裂,在上升,新的山峰在形成,遙遙指向天空,似要將其戳個窟窿。群星閃得兇猛,迫近地面。抖動的沙粒跳入干涸的沼澤,被凝固的泥漿包住的人們在拼命往外爬去。安杰莉娜仍在沼澤中拼命地挖掘著。她的手被木刺扎破,紅腫不堪,殷紅的血液染紅了白木。
黑袍已經(jīng)無暇去顧及她了。四周的慘叫聲不絕于耳,困在沼澤中的惡魔和死去的人們因地勢的變化而掙扎,黑袍數(shù)不清有他們中的多少在被撕裂,多少在被埋葬……天空越來越亮了,閃爍的星星越來越難被看到,月亮幾乎完全融入天空。
安杰莉娜雙手都磨出了血泡,木箭也已折斷,她口中的話語都成了誰也聽不清的嗚咽。折斷的木箭突然被勾住,向上一扯,一段被血液浸透、被塵土沾滿的黑布掛在了上上面。
這是誰的衣服?
安杰莉娜嚎啕大哭。但她的哭聲在滿世界的嘶嚎中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創(chuàng)世般的白光從天際爆炸,一切都看不見了……熾熱,無力,干枯,死亡在臨近。一種強烈的窒息與壓抑感突然出現(xiàn)。安杰莉娜只覺喘不上氣來,胸口仿佛被巨石壓住。
腳下的土地突然裂開,罅隙瞬間變成深淵。安杰莉娜猛然下墜。
一雙手拉住了她。在光下,那手顯得更加蒼白。
“安迪?”恍惚中,安杰莉娜輕聲叫道。
那手微微一緊。在燦爛的白光中,安杰莉娜看到了黑袍與袍下隱藏的面孔。
“是我。”黑袍說。他的手一用力,將安杰莉娜拉了上來。他的手傳來一股沁人心脾的涼氣。羊皮本從安杰莉娜的懷中滑落,沒入地上的滾滾巖漿之中。安杰莉娜伸出手徒勞地向下抓了幾下,便再不動了。
“安杰……”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天堂下降,地獄上升,被夾在中間的魯魯城化為烏有,而前二者會和于中央,碰撞著爆炸,創(chuàng)造出前所未有的世界——有晝夜,有日月星辰;有四季,有花開葉落;夏日里會有傾盆暴雨,冬日里會有大雪紛紛;世界不再是單調(diào)的,花草有紅有綠,山川有大有小。有的地方干燥,有的地方潮濕,有的地方炎熱,有的地方寒冷。這里不是天堂,不是地獄,不是魯魯城。那些地方都不存在了。
新世界的花鮮艷嬌嫩,葉翠色欲滴,而殞命于創(chuàng)世之時的人們沉睡于泥土之中,并漸漸成為新世界花草鳥獸的一部分。少量的從夾縫中逃生出來的人們重新回到了地面。他們中有的人來自于天堂,有的人來自于地獄,也有曾經(jīng)魯魯城的住民。他們中有分別多年的兄弟、親子與夫妻,也有孤苦伶仃的無依之人。
曾經(jīng)相距千里的親人們互相擁抱、互相親吻,形影相吊的人們與別人相愛、重新?lián)碛屑彝ァK械腻e誤都能被原諒,所有的聲音都能被接受。
“——這,就是人間。”
高山上的安杰莉娜將這一切看在眼里。黑袍站在她的身邊,兜帽罩住他的半張臉,只露出蒼白的下巴。沒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大風卷山崗。安杰莉娜的長發(fā)被吹亂在眼前,她將頭發(fā)收攏在腦后,用一段白色的布帶扎緊,轉(zhuǎn)身欲離去。走了兩步,她想了想,又折回來,從口袋里取出一塊被洗得發(fā)舊的黑布,扔下懸崖。沒和黑袍說一句話,她消失在叢林里。
黑袍又在那里站了很久。他想起那個糾纏自己多年的夢。那夢他做了很多年,即使在新世界創(chuàng)生很久很久之后,里面都還充斥著同類的哭喊與血液和他曾經(jīng)的壯志。黑袍抬頭,看著當年許諾給他們蔚藍的天空與溫暖的太陽,兜帽在他臉上投下大片的陰影。
他還做過一個夢:在最接近天空的山頂,站著穿黑袍的他們,袍子就像旗幟在山峰上獵獵作響。他們或伸出蒼白的手指著瑰麗河山,或張開雙臂擁抱無垠天空,他們在白日沐浴陽光,在黑夜仰望星空,在山間嗅花香,在河邊看瀲滟……然后,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最后只剩他一個,獨自面對浩瀚宇宙。
他這樣想了很久,直到山間又吹起冰冷的風,將他刮回到山崖上。看著山下裊裊而生的炊煙,他微微笑起來。
“這樣算不算將天堂踩在腳下呢?”
他又站了一會,喃喃說。
“‘人間’,會是個好名字。”
黑袍消失在山間林中。自那以后,再也沒有人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