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第二年順利及第。
乘馬游街的時候，我于高樓上遠遠見他風姿翩然，迷倒了一眾觀看的少女。
而他只是淺淺笑著，沉靜如斯，如同一汪清泉，并沒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驕傲姿態。
但我知道他是開心的，因他很快主動拜訪我。
我設宴為他慶祝。
那一晚長安半數的才子政要都聚于我府上，為新科及第的狀元郎慶賀。
他在眾星捧月中仍是低調從容，并不驕矜，只是對于送到嘴邊的祝酒概不相拒，統統一飲而盡。
終于他的面頰浮上紅光，眼神也有了些許醉意。
我示意侍女將他扶下去休息。
我也喝了不少酒，卻沒到醉的程度。待賓客散盡，我便徐步來到花園涼亭小憩，夜風清涼，吹拂在身上十分舒服。
我懶懶靠在竹榻上，閉目小憩。
約過了一刻鐘，模糊感到身前多了一道身影。
淡淡的杜若清香隨風拂來。
是他。
我便放棄起身的打算，對他的舉動存了一分好奇。
他卻仿佛變成了雕像，久久不動。只感到他的目光一直凝視在我臉上。
他大概酒還未醒罷，我猜測。今晚他確實喝了不少，認識他至今鮮少見他如此放縱。
月光溫柔地灑在身上，在這柔光中我感受到他目光的觸碰，心也變得柔軟起來，人也就很有耐心。
月光溶溶，暗香浮動，我靜靜任他凝視。
然后，他俯下身來，身體遮擋了月光。他的臉緩緩接近我的，他的氣息就在我耳邊。
然后我聽見他喚我：“玄玄。”
他輕聲喚著我的小字，仿佛唯恐把我驚醒。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如同觸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又喚我：“玄玄。”聲音中滿是眷戀。
我內心充滿了歡喜。他也是喜歡我的，這個淡雅如風的男子。
于是我睜眼看他，他緋紅的臉此時距我不過一厘，讓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臉上的惘然與眼中的迷離。
因為醉酒，他并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但還是本能地一怔。
下一刻，我伸手，攬住他的頸項，將他拉進我。
然后，我的唇映上他的。
他本能地回應我，口中帶著清酒的甘甜。
他的唇有點涼，但很快溫度便侵染上升，雙手也反客為主將我攬住，低首與我糾纏。
他的目光仍然迷離，在月光的照耀下越發透著熠彩，在這雙眸中我清晰地看見自己沉溺的模樣，那是李玄玄喜歡王維的模樣。
而他本來淡然天真的面容此刻換上了迷惘與沉溺，讓我心生歡喜，他再不是往日對我恭敬中帶著疏離的模樣了。
我們在皎潔的月光下親吻，天地一片靜謐，只能聽見彼此心跳的聲音。
想到長久的愛慕有了回應，我很開心，我喚他：“摩詰。”
他卻一震，抬頭看我，眼神瞬間恢復清明。
我的心沉下來。
他倉皇起身，仿佛不能相信眼前的情形，以手扶額，艱難地回想，然后轉目四周，最后目光落到我的臉上。
他的話語也不成聲調：“...公...主...我...”
然后他跪下，以首觸地：“王維冒犯公主，請公主降罪。”這一瞬間，他又恢復了往日那個冷靜自持的青年，只是臉色十分蒼白。
我冷目道：“何來冒犯？”
“公主...”他無言。
我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他，然后很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道：“兩情相悅，何來冒犯？”
他似更加驚駭，身子向后一退，臉色更加蒼白。
面對我毫不相讓的姿態，他終于垂目，道：“王維駑鈍，配不上公主。請公主...放過我吧。”
我斂了雙目，問他：“這么說來，你從未對我動心過？”
他不言。
我再次俯身到他耳邊：“那你為何喚我‘玄玄’？”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冷靜的臉上終于有了裂痕。
我問他：“王維，你還要自欺欺人多久？”
他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頹然，眼中浮現絕望之色。
他艱難地起身，沉默良久。終于他迎上我的視線，唇角牽起一絲苦笑，嘆道：“公主有一雙明慧的眼，總是能夠輕易將王維看透。”
我緊抿著唇：“看透又如何，卻不足以扭轉你的內心。”
他苦笑：“我承認，我確實仰慕公主。但離公主越近，我卻發現，我內心充滿了...怯弱。”
我沉下眼：“你在乎世俗的看法？”
“不，王維在乎的，是自己的心。”他清明的雙眼直視我：“公主你知道嗎，在這繁華的長安城中，有太多我不適應的東西，他們與我的初心違背，而我仍然不得不向上攀折，這是世事的無奈之處。然而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妄想...能夠保留一點澄明，我很可笑罷。”
“你是說我身處高位不能體諒你？”
“不，公主已給了我太多的優渥，但越是這樣，我就越感到...羞愧。我知道，明明我已身染塵埃，并沒有資格講這些，但公主待我越好，我卻越是自慚形穢，我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所以，在我更加沉淪之前，請公主放棄我罷，就當容我...容我保留最后這一點微小的初心。”
“夠了！”他講的已經很明了。
他再次深深叩首：“王維知曉自己很自私，請公主原諒我。”
我緊閉雙眼，雙手微微發抖，內心痛楚到了極點。我明白他說的是實情，卻仍然心存不甘，連開口都是艱澀：“所以說...你不愿愛我。”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他抬起頭來，淡然的臉上刻著一抹哀傷：“公主于我，是燦烈的繁花，我欣賞愛慕，卻不能采摘，因為，我沒有呵護它的勇氣。”
眼前的青年，一身白衣無垢，內心清澈澄明，此刻卻跪在我面前，被風刀霜劍侵染。
我知道我應該放手，任他瀟灑離去。他是山間的風，從來便不屬于我。
可我如此舍不得。
我第一次怨恨自己生在帝王家，怨恨自己是公主。
我的身份令我失去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