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轟鳴在兩旁高聳的樓宇間回蕩,混雜、放大、發酵。他以180邁的速度把身后的一切統統丟掉,寫字樓、公交站臺、行人都被甩進后視鏡,然后在幾秒鐘內被壓縮為一個點。好像身后有一個巨大的黑洞,一切都將被吞噬,除了他。
夜幕深垂,只有路燈和月,漫長的公路延伸向天邊。他把油門踩到底,車子像一枚子彈,鉆進黑暗的前方。周遭的一切都稍縱即逝,兩旁的燈火瞬間被拉伸為一條條色道,像是小孩子在紙上胡亂涂鴉。發動機的吼叫像鴉片一樣讓他欲罷不能。
每天在辦公區一座就是8小時,落地窗外的巨大灰色建筑截斷了大半陽光。會議室里領導面無表情的發言,在半睡眠的狀態下念叨著條文和規劃。這樣的發言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依靠嘴巴的肌肉記憶來輸出就可以了。日子久了,眾人也都是合著眼睛或者玩玩手機來打發一天的時間。
身陷真皮座椅,一手把盤,一手摸檔,車子在無人街區流暢地滑著。這種飛行般的感覺讓他感到自由。
這是條位于城郊的盤山路,五年前,因為所謂的“城市聯動計劃”而興建,隨后卻不了了之。這條中途廢棄的公路像蛇一般箍在半山腰,由于時間久了,沒人維護,這條路雜草叢生,隱沒在四周高聳的灌木林中。如果不是仔細看,絕不會有人知道有這么一條路。
一聲短暫的轟鳴從遠處穿過叢林。
他緊急制動,把車門扣上,抽出一根香煙緩緩吸著。一裊煙自鼻孔逸出,向上擴散,忽而又改變了原來的軌跡。一陣徹骨的涼意透過他的身體,海風掠過樹梢,引來陣陣悉碎聲。樹梢的振動引起連鎖反應,像是神經把刺激傳遍整個大腦。
轟鳴聲扎進耳膜,直覺告訴他,來者不善。
他把手彎成聽筒的樣子,扣在耳側。聲音是從山下傳來的,那發動機的吼叫時斷時續,他知道這是車子繞道了山的對面。不一會兒,這聲音又出現了,而且更近了。“我不能再等了”他果斷扔掉吸了一半的煙,趕緊跳進了鐘愛的“三叉戟”,那顆煙頭還泛著星光。
他一腳踩下油門,轉速盤的指針驟然大擺,像心臟的悸動。
車子一路飛奔,好像這條路沒有終點。他打開車棚,任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可他依然能聽見來自后面的追逐聲。他胡亂地翻出一張CD,卻怎么也插不進播放器。來自后面的聲音更近了。
側面襲來的冷風灌入車窗,他打了個噴嚏。“也許是我想多了”,轉速計的表針有條不紊地回落。后視鏡反射的強光讓他意識到機會來了,車窗緩緩下落,他竭力從后視鏡中辨識后面車子里的人。更近了,他又開始緩踩油門。后面的車子也隨之加速,他放開油門,后面的車子也相應變慢。他知道不能再做夢了。
看了眼表,已經11點了,按他以往的經驗,前方不遠處會出現一個急彎。他把胳膊伸出車窗,對后面的車子豎起了中指。他猛踩油門,后面的車子在后視鏡中越來越大,像一顆即將射入眼球的子彈。“機會來了,去死吧!”他踩住剎車的同時回撥方向盤,整個過程如往常一般流暢精準,畢竟,他太了解這條路了。車子發出一陣尖利的叫聲,沿著彎道劃出一道無形的弧線。他撇了一眼后視鏡,沒有一絲光亮,松開油門,但他也沒聽到期待的那巨大的撞擊聲。他手心里沁出了汗液,在手掌與操縱桿之間形成了一層黏膜,他不敢松手,也無法攥緊。他將檔位向前推了一把,然后又拉了回來,車子發出一陣嗚咽。
“城市聯動計劃無疑是配合人口遷移的最佳方案,您看這里”他點了一下桌面,嘀咚一聲,桌面浮現出本市及其周邊地區的規劃圖。“這條線路可以聯通A區與Z區,完成城市中心與衛星區域的全連接。”他用手指在地圖上延伸出一道彎曲的線,“Z區人口密集,全市百分之五十的貧民都居住于此,如果我們建成道路的話”“嗯,很好。那么,聯動計劃署的工作就暫時交給你了。”他對上司微微一笑,便欠身離去。
看到后視鏡里依舊是一片黑暗,他感覺輕松了許多。“‘城市聯動計劃’的破產與我何干,我也沒想到這個工程會停擺啊”他又從口袋里抽出一支煙,在那雙粗大的鼻孔下來來回回,他反復嗅著。香煙的味道與深夜里冰冷的海風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他這幾年生活的全部。
“喂,1097號急令,所有設備要緊急檢修,停工一個月。”“可是,一切都運作正常啊?”“別廢話,照辦。”他掛掉電話,滿腹狐疑。由于工程宕期,他的上司被降級處分,而他作為總負責人則被從中凌重工的名單中抹去。
至今他都忘不了那通電話,一貫行事滴水不露的上司頭一次那么慌張。
狹窄的弄堂里,男孩很快跑到了盡頭,他害怕極了,絕望而空洞的眼神望向奔襲而來的那三個野孩子。“救命”他大喊著,可是很快,呼救聲就消失在這狹小曲折的弄堂里。他把身體蜷縮起來,像剛剛產下的羔羊,然而,他的母親早在誕下他兩年后變辭世了。“媽媽”,他絕望地喊著,然而那三人的腳步并沒有后退,他們尖聲笑著。一個孩子帶著鬼面,嘴角故意抹上了豬血。他們緩慢的挪著步子,面無表情地走向男孩。他把頭埋進臂彎,指甲嵌入胳膊,劃出一道血痕。片刻的疼痛延緩了他的恐懼,他開始全身顫抖,身體好像也不聽使喚了。“喂,把錢交出來,不然弄死你信不信”大個子一把揪住他的頭,狠狠地撞在墻上。嗡的一聲,他感覺眼前的一切都漸漸模糊,劇烈的耳鳴聲讓他無法聽清大個子的言語。“把錢交出來!”另兩個掏遍了他的衣兜,卻毫無所獲。“媽的”大個子掏出電棍,辟啪做響,“想死嗎?”電棍插進身體的瞬間,他感到一陣又一陣麻痹,腿部肌肉開始痙攣,變硬。他感到自己正失去感覺,連呼吸也要被哽住了。
他明明睜著眼睛,卻看到幻覺。
長呼一口氣,還差兩分鐘就零點了,他渾身松弛,一股倦意席卷周身。他掏出手機,沒有信號。后視鏡反射的燈光愈發刺眼,他知道馬上到來的是什么。他清空手機,然后扔了出去,他想清空自己的全部記憶。
他閉上眼睛,一聲悶響被呼嘯而來的海風吞沒。身后的車子震了一下,然后猛烈地扭動起來,艱難地撥正行進的軌跡。最終,它像匹脫韁的馬,一頭栽進這片不為人知的黑暗中。